第9章 章節

手臂。臺下那人轉過臉來看他,他餘光瞥了一眼,覺得沒見過,便也不理。

他前邊揀了個座要坐,聽得一聲喚,是小楊嗎。

聲音挺高。臺上小師妹嗓子一哆嗦,“撲哧”笑出來。

他比陳舒義他們不過大個三五歲,卻是人都喊他老楊。

楊钊認真看了那人一會,試探地道,丁師傅?

丁躍進黑瘦了些,沒大變化。

穿了條迷彩褲,腳邊擺着個布袋。

可好幾年沒看見你了。

楊钊道,是,丁師傅還好?

丁躍進一笑,依然有點妩媚的那種,托福托福,還好,你呢,還唱不唱戲?

不唱了,就看看,吹吹笛子。

丁躍進皺眉道,可惜了,當年都說你像陳正薇,不唱了?現在哪裏上班?

楊钊只得寒暄寒暄,問他,怎麽今天來這裏了?

丁躍進道,你經常來?我聽人說,李松雲有個私房弟子在這裏。

楊钊聽這話不倫不類,要是外面真這樣傳,不一定是什麽好話,只道,是李松雲教過的一個學生,唱得不錯,今天好像不在。

丁躍進問,你認識?

楊钊道,見過幾次。

丁躍進嘆道,現在內行外行,新人一茬一茬的,老了,都不認識了。

又看看他道,你都這麽大了,當年小孩子一樣呢,結婚了沒有?

楊钊道,現在都不急。

丁躍進道,怎麽不急,對象呢?

楊钊脾氣本來不壞,心裏卻開始爆粗,這個老同性戀,三姑六婆一樣,還他大爺的管別人找不找對象。嘴上只道,也沒有着落,丁師傅你先坐,那個我朋友,過來看看他。

葉寶生有眼色,打手勢喚他去後面。

楊钊不再理他,丢他一個人在座位裏。

義哥他爸爸沒有幾天了,說是轉移了,骨髓抑制。

楊钊嘆道,年紀大,沒有辦法,不太痛苦就好。

葉寶生道,他兄弟姐妹多,還好一點。

楊钊知道,只是向來不太能想象一堆兄弟姐妹中的陳舒義。

葉寶生看看外面,低聲道,這次回去,估計就把他自己的事一起解決了。

楊钊吓了一跳,不能這樣快吧?

葉寶生搖搖頭,家裏現沒空管他這個,只說李老師調他遲遲調不動,酒也不辦,人也過不來,沒法和那邊交待;那邊一看,親家公倒了,更沒法辦,兄弟姐妹多,他也分不着什麽,不樂意了,豈不是正好。

楊钊道,他自己說的?

葉寶生道,我七耳朵八耳朵聽的,大概是這麽個意思。

楊钊脫口而出,這個陳舒義真是。

葉寶生看他,贊同地道,義哥這麽老實個人,這還真是厲害,看不出來。

楊钊道,都是逼的。

葉寶生道,你們也不容易。

楊钊看葉寶生氣色,沒前陣子那麽差了,但依然心事重重的樣子,便安慰他道,你也放寬點心,老人家,盡人事,聽天命了,你和幼蓮日子還長,不要為這些自己先傷和氣。

葉寶生“嗯”了一聲,眉仍蹙着。

楊钊笑道,有沒打算領證?

葉寶生答,下個月,等我媽先開胸看看,說是不要我回去,總有點不放心。

楊钊道,纖維瘤好不好做?實在不行過來做,我是不懂,我哥哥有朋友在人民醫院,可以問問。

葉寶生搖搖頭,要真是纖維瘤,問題不大。

楊钊心裏咯噔一下,怎麽還是“要真是”,但看他臉色不好看,沒再問下去。

葉寶生出了口氣,道,還有個事,你記不記得上次那徐子川?

楊钊奇道,記得,怎麽?

葉寶生道,他人怎麽樣?

楊钊撓頭,這怎麽清楚,山高皇帝遠的。

葉寶生低聲道,我聽義哥說,請薇姐去他那個沙龍做了好幾次講座了。

楊钊一驚,他有老婆沒有?

葉寶生一臉“你不要這麽直白”,據說離了,帶着個兒子在國外。

楊钊極力回憶,上次看着還行,不像做生意的,蠻有風度,不拿三撇四的。

葉寶生嘆道,是文化人不錯,我也就說說,未必壞事,薇姐她現在,在團裏排不上多少場次了,李老師去敲邊鼓,也不管用。

楊钊半晌點頭道,是。

那天離開的時候,楊钊看到丁躍進還坐在那裏,背佝偻着,像枚逗號。

他并不嫌惡丁躍進,也覺得無甚必要同情他,看到他來了祥園,卻覺得莫名其妙地不舒服。

就像自己的過去貿然闖入了現在,仿佛讓他看到了不願見的一種未來。

陳舒義去了十天,送完父親的終。

回來緩了幾天,楊钊帶着學妹過去找他。

進了祥園的門,他不知為什麽有點忐忑。小姑娘笑道,學長,你為什麽好像比我還緊張。

現在的小孩啊。楊钊默默望天,答道,他是真的不愛講話,比較冷,你不知道,我怕冷場。

小姑娘嘴甜,也比較直白,道,沒關系,見過人就能寫。

陳舒義倒真是這樣的,見過人,就忘不了。

正打算往宣傳處辦公室去,樓上有人咳了一聲。

楊钊擡頭,一手遮着太陽,陳舒義就站在他們第一次晾戲服的那個舊戲臺上。

身後又是兩架子衣裳,桃紅柳綠的,溫柔地笑着。

他有點恍惚。仿佛所有的一切又退回到幾年以前,退回到他們開始的地方。

送學妹出去的時候,小姑娘頭頂冒着一串串桃心道,陳老師一點也不冷啊,人很帥,又很好。

楊钊只得道,他今天超常發揮。

他回了祥園,看到陳舒義穿着水袖,側身站在表演區的舞臺上,揣着雙手,出神地想着什麽。楊钊什麽也沒有問,沒有說,找了一個位置坐下。看着他。

透明的陽光落在他們之間的花磚地上。楊钊心裏的疙瘩好像舒開了一點,他想起第一次見到,不,認識陳舒義時,就是這樣,簡簡單單,沒有什麽可回憶的。他不是票友,不是幫閑批評家,陳舒義也不是藝術家,不是冷板凳上李松雲的私房弟子,只是一個看戲的,和一個唱戲的。

陳舒義不會是丁躍進,他也不會是丁躍進。票友把這條線弄混了,而他們之間的這條線清清楚楚。

過去再次闖入了現在,而這現在,就是他惟願長久的未來。

後來,楊钊從來沒有問過陳舒義,他自己的事是不是解決了;後來,他發現陳舒義把所有的事都處理得非常好,完全不用人操心,也從來不瞞他們。

至于別人的事,唱戲的人,從很小的時候,便學着将真作假,弄假成真,有什麽事,想要瞞過他們,其實是很難的,只是他們比任何人都不願意說破。因為說破了,戲就唱不下去了。

葉寶生是這樣。陳舒義其實也是這樣。

葉寶生的家裏對他撒了謊,他媽媽是肺癌中期。怕說破了,幼蓮不肯結婚,更怕說破了,寶生就沒法不說破。

葉寶生自己自然心裏有數,但他什麽也沒說。幼蓮多少看出來了,反過來安慰他,沒有關系,不管是什麽,不過一張紙,先去領了,還能怎麽樣。

葉寶生道,你等我回去一趟,弄清楚了,不管是不是,回來再領。不能讓他們覺得,騙着我,又去騙着你。

回來的時候坐的夜車,出了車站,還沒有打到出租,撞上了一個醉駕的司機。

沒有人知道,家人是否對他承認了,也沒有人知道,他回來的時候,心裏在想些什麽。

要唱戲,要看戲,都不能說破,不能較真。葉寶生學了二十年戲,最後出了一回戲,較了一回真,過猶不及。

葉寶生的靈堂沒有播哀樂,放着很慢很低的《哭皇天》。四壁挂着聶華拍的劇照,放大了的,粉墨背後的,喜怒哀樂都在戲裏的葉寶生。

正中的挽聯是楊钊拟的:

月碎一瓢春江,那知再無優孟;

珠沉三千弱水,長念誰似新磨。

葉寶生是一個演員。人人都是演員,至死方休。

陳舒義告訴楊钊,幼蓮懷孕了,不聽家裏的,打算留着。

沒結婚,單位沒有撫恤。他們湊了筆錢送去,當面不敢提孩子的事,怕幼蓮不要。結果幼蓮收了,沒推讓,自己也一點不避諱,要是生得下來,我看老楊你也不像要成家的人,以後給你做幹兒子閨女。

幼蓮向來是個單刀直入的人,是故把葉寶生收得服服帖帖,衆人只得連聲安慰,別勉強自己,決定了也好,別想太多。

幼蓮起身去開抽屜,拿了厚厚一本東西,道,抄的譜子,還有聽老師說戲的錄音照片,都刻了盤,也不敢給外人,你們幫忙整理整理。

聶華趕着接了,道,你不要操心這個,給我們慢慢弄着,不清楚的地方,還要來問你。

幼蓮道,你不用怕我想不開。我們的笛子,也有師父教,一熬一福兩相随,熬慣春秋,福門自開,以後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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