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厲鬼篇 蘇炟

幾個鬼吏落荒而逃。

我拍了拍手,轉過身來,卻看見那個病秧子依舊十分平靜地看着我:“他們也是來找我讨債的?”

我敷衍答道:“可能是你上輩子欠的錢太多了。”說着,又坐了下來。

他沒有再說話,專心低頭喝湯。

他這反應着實奇怪,我忍不住又問:“你真的不怕嗎?”

“不怕。”

“那你為什麽擔心我來索你的命?”

“因為我還不想死。”

“怕死?”我挑眉。

他笑了笑,然後依舊搖了搖頭:“不怕死,只是不想死。”

他說着,喝完了最後一口湯,拿了茶水漱了口,又從一邊拿了手帕擦了擦嘴,才接着對我道:“我想在死前知道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我不由得失笑:“你這問題也太深奧了。”

他低了頭,把湯碗推到一邊,又擡頭看着我,道:“我和常人不一樣。”

嗯,我早就知道你和常人不一樣了。

他頓了頓,接着道:“我沒有感情。”

什麽?

“我是個怪物。”他十分平靜地對我說出這話。

我不由得一愣,然後便笑了:“你別開玩笑了。”

他垂了眼,眼裏不悲不喜:“信不信由你。”說罷,便扶着桌子起身,又一步一步向自己的床挪去。

我看着她,心中竟信了幾分。他實在是太奇怪了。

他雖總是微笑着,但那笑容的幅度卻都很少出現變化;他的眼睛深邃,但眼裏讓人看不出悲喜……喜怒哀樂愛恨懼,在他身上我竟找不到一點真實存在過的痕跡。

難道,真如他所說,他沒有感情?

書生遺失了自己的記憶而變得麻木,他則是因為遺失了感情。

二者還真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我想了想,轉頭看向他,想問個明白,卻看見他坐在床上,似要換衣服。他的領口已經被拉開,露出了雪白的肌膚,還有那鎖骨。我忙叫住他:“你幹什麽!”

“換睡衣睡覺。”他回答道,語氣十分淡漠。

我忙飄到他跟前,對他道:“這還有別人呢!”

他擡頭看了我一眼,又接着開始手上的動作,仿佛我不在一般:“第一,你是鬼,不是別人;第二,”他停了下來,沖我笑了一下,“如果不是我能看見你,你是不是會一直在這裏偷窺我。”

他說得對,我理虧。

我底氣不足地回答道:“是我的不是了,對不起。”

不知為何,我平日裏的威風竟然一點都沒有了。

“現在你還要看着我換衣服嗎?”他問。

我忙搖了搖頭:“不了不了,我只是在這裏守着,不讓別的鬼打你主意。”說着,我跳上了房梁,背對着他。

接着,我便聽見了衣服發出的悉悉索索的聲音,然後便是他的聲音:“換好了。”

我回頭一看,只見他正坐在床上,蓋着被子。

我老臉一紅,扭過頭去,仍是背對着他:“你睡吧,我的任務就是守着你,你只當我不在就好了。”

“那多謝你這位姥姥了。”他說了一句,言語裏的諷刺意味盡顯。

“怎麽,你覺得我不配嗎?”我回頭問道。

他微笑答道:“一個小姑娘,卻自稱是別人姥姥,怎麽聽都奇怪。”

我撇了撇嘴:“我可是有千年厲鬼的資歷。”

“可看起來真是一點都不像,”他頓了頓,“除了打架的時候。”

我聽了這話,也暗自奇怪。好像我在他面前,怨氣是沒有那麽重了。

算了,不和病秧子計較。

“還不知厲鬼姑娘的芳名?”他問。

我沒好氣地答道:“楊蘅。‘雜杜蘅與芳芷’的蘅。”

他把我名字念叨了幾遍,笑道:“挺好聽的名字,小楊姑娘。”

小楊姑娘?我比你早出生了一千多年!

我沉了臉:“什麽小楊姑娘?一點禮數都沒有。”

“那……老楊姑娘?”他略顯遲疑。

我看向他,看向他眸子。他表情十分認真,但眼裏卻盡是打趣的意味。

他還真不怕我,我也拿他沒辦法了。

“算了,你想叫什麽便叫什麽吧。”我不抱希望了。

他笑了笑:“好,小蘅。”

我捏緊了拳頭,若不是看這病秧子風吹就倒,我還真想一拳打過去,讓他看看我這千年厲鬼的厲害。

可惜他是個病秧子。罷了罷了,不計較了。

“那你呢,你叫什麽名字?”我從房梁上飄下來,落在他面前,問。

他答道:“蘇炟。”

“什麽?蘇妲己?”我一時沒聽清。

“不是蘇妲己,是蘇炟。炟是火字旁的炟,不是女字旁。”他解釋道。

“好的,小狐貍。”我随口反擊,誰讓你的名字這樣特別。

他也不生氣,只是低了頭:“都随你。”

打趣一個沒脾氣的人真無聊。

我坐在他床邊的地上,看着屋外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問:“你父親怎麽給你起了個這樣偏僻的名字?在我的印象裏,用這個字為名的只有漢章帝劉炟。”

他微笑答道:“我出生時,國內興用偏僻的字為名。我父親也學了這風氣,但他讀的書少,便只有從字典裏給我翻出了這字來。好在這字還不算太偏,還是有人認識的。當代國學大師章太炎先生給自己女兒起的名字,才是偏僻呢。”

我聽了不由得好奇,剛想問他是什麽字,卻聽見外邊有腳步聲。

蘇炟道:“是雲知的腳步聲,想是來收湯碗的。”

果然,我看見雲知撐着傘在窗外向屋裏看。她發現蘇炟只是坐在床上,并沒有睡覺,便問:“二爺怎麽還不睡?”

蘇炟答道:“雷聲太響。”

接着,便是“咯吱”一聲,門開了。雲知進來收了碗,對蘇炟道:“二爺早些休息吧。”

蘇炟點了點頭,雲知便退下了。

我看了看外邊,是太吵了,不适合他這樣體弱多病的人睡覺。便随手一揮,使了個小法術,在這屋子周圍布下了結界,外邊嘈雜的聲音瞬間消失不見。

我回頭看向蘇炟,道:“你安心睡下吧,我守着你,那些鬼吏休想近你身。”

他微微一笑,剛要開口說話,卻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來,仿佛要把肺咳出來一般。

“你怎麽了?”我忙問道,手裏又運了氣,想給他平複下氣息。

他一邊咳,一邊沖我擺了擺手,終于緩和了下來,但臉色也被咳紅了。

“不礙事,只是有些冷。”他道。

本是盛夏,忽然下雨,于常人來說可能是涼爽,于他而言就不一定了。他受不了這樣大的天氣變化。

“我先睡下了,你自便吧。”他對我說着,自己躺了下來,蓋好了被子,端端正正地躺在那裏,閉上了雙眼。

“也好。”我默默道。

我一個轉身便上了房梁,躺在上面閉眼假寐。

但鬼是不會睡覺的,我也只能是假寐。

一夜無話。

長沙的夏日就是這樣多變。昨晚還電閃雷鳴地下着雨,早晨便是豔陽高照了。若不是我在陽光底下難受的緊,我還真想試試真實的曬太陽的滋味。畢竟我已一千多年沒有享受過這陽光了。

蘇炟醒來時,我已經把結界收回了。我盡力不打傘他們本來的生活,雖然還是無可避免的打擾了。

“早。”他對我說着,對我仍在這裏一點都不意外,像我不存在一般,穿着睡衣便起床洗漱了。

“二爺,大小姐讓雲知給您送換洗的衣服來了。”門外響起雲知的聲音。

“進來吧。”蘇炟用巾子擦了擦臉,道。

接着,雲知便捧着一套藏青色外套褲子和一件白色的襯衫進來了。這些顏色只會更加襯得他面色蒼白。

雲知放下衣服便走了。蘇炟起了身,拿過了那些衣服,便自顧自地換了起來。我知趣地轉過了身,聽到身後沒動靜了才轉了回去。

他沒有穿那藏青色的外套,只是穿上了那白襯衫和褲子。白襯衫的扣子他也沒扣好,領口仍有兩個扣子空閑着。他把袖子挽到了小臂之上,露出了那看起來十分單薄的雪白的手臂。

他又拿起了那藏青色的外套,往身上随意一披。

“正值盛夏,你穿的也太多了些。”我看着面前這個臉色蒼白的男子點評道。

蘇炟道:“我也這樣想,可大姐總覺得我冷。我不想讓大姐為我操心,于是送來什麽衣服我便穿什麽衣服。”

我想了想,問:“你說你沒有感情,可你不想讓你大姐為你操心,這是感情嗎?”

他也仔細想了想,回答道:“這是理智的選擇。”

“二爺,早飯做好了。”雲知在門外喊道。

“知道了。”蘇炟回了一句,卻又看向我,“你也來嗎?”

我搖了搖頭:“不必了,白天陽氣重,那些小鬼想必不會來打擾你。”

“也好。”他擺出了那标準的同人打交道的笑容,出門去了。

蘇炟走後,我便在他的房間裏游蕩。

昨晚太暗,又只顧着蘇炟,都沒來得及仔細瞧瞧這千年後的世界。

我的畫裏經常會進入鬼魂,他們也會同我講自己這個時代的不同,因此我雖在畫中,但對外邊的世界還是有幾分了解的。只是,我畫中的鬼的所見所聞通常只是他個人的所見所聞,并不足以概括一整個時代。

比如文兒口中的這個時代,同我眼裏所見之景便不一樣。

不過也難怪,文兒家境貧寒,而這蘇炟則是個大少爺。不論在什麽時候,他們眼裏的事物都不可能相同的。

比如文兒說當下是亂世,生存不易。而我只在蘇炟桌上的那個敞開的本子上才能看出那麽些亂世的影子。那本子裏倒沒寫什麽,但是平平整整地粘貼着一些從別的地方剪裁下來的紙片,我隐約看見了“申報”兩個字。

我把他桌上的那本子看了一遍,大概對這個時代有了些認知了。

千年的滄海桑田,不知不覺間,天下連皇帝都沒有了。

我不由得想起了我見過的那個皇帝,也是我短暫生命中的唯一的皇帝――李隆基。

說起來,我和這位大名鼎鼎的皇帝也能攀扯上親戚關系,只是這關系太遠,而且後世文人大多說這親戚關系是大唐由盛轉衰的根本,我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了。

我在他的桌上又看到了一本裝訂精美的書,封皮上是《紅樓夢》三個字。這書我是聽說過的。

一百多年前吧,我的畫那時還在北京。有個滿臉哀愁的姑娘進了我的畫。這個姑娘也是很奇怪的,她的怨氣并不深重,但全身上下總有那一股子淡淡的哀傷不能散去。

她的手裏便常捧着這本書。

據她所說,她那日正看着這書,看到結局,忽然心痛難忍,一口血便噴了出來。後來幾日她便一直躺在病榻上,沒多久就一命嗚呼了。

我覺得她這死法也太不值,甚至有些可笑。于是便一掌把她送出了畫,讓她輪回轉世去了。

可我心裏一直記得這件事。如今我面前就有這樣一本書,我倒要看看,這書究竟有什麽讓人放不下的。

想着,我一揮手,那書便飛起到我眼前,自己打開了。

我坐在房梁之上,看着眼前的字一個一個飛進我腦海裏,不由得便癡了。

這書果然有門道,讓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啊――”一聲尖叫在我耳邊響起。

我一驚,手裏的法術停了下來,那本書便要掉在地上。

我不忍讓這書摔在地上,忙又伸出手施了法術,于是那書便在離地寸許的時候停了下來。

“砰”的一聲,似是重物倒地。

我這才仔細看去,只見雲知握着掃把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唉,闖禍了。

她定是看到了一本書在空中自己翻頁,掉下去卻又停下……不吓壞才怪呢!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本書放回原位,然後我便聽見了蘇燃的聲音:“雲知,你怎麽了?”

然後便是蘇燃利索的腳步聲,和蘇炟不那麽利索的腳步聲。

“哎呀,雲知你怎麽了?”門打開的一瞬間,蘇燃一驚,忙過去扶起地上的雲知。

“姐!”那個叫雲新的司機也跑了進來,把雲知抱了起來,出門去了。大概是送到雲知自己的房間去了。

蘇炟一直倚着門站着,我看見他極力把自己的表情從微笑着轉變為關心急切地皺着眉頭。

他擡頭看了眼我。我忙扭過頭,不敢對上他的視線。

一群人亂哄哄地擁着雲知出去了。蘇燃在出去時也不忘囑咐蘇炟一句:“你在這好好休息,不要擔心。我會找人來守着你。”

蘇炟聽話地點了點頭。蘇燃還是不放心,但這時候雲知的身體重要,他們和雲家姐弟一起長大,怎能就這樣讓雲新一人去照顧雲知?

“大姐放心,我一個人沒事的。”蘇炟這樣安慰他姐。

蘇燃搖了搖頭,低聲對蘇炟道:“不是你想得這樣。雲知昏迷實在蹊跷,還尖叫了一聲,不像是病了,像是被吓着了。我擔心……”

“大姐不必擔心,”蘇炟道,“不會的。”

“不會最好。”蘇燃嘆了口氣,去照顧雲知了。

看着蘇燃出去後,蘇炟自己關上了門。然後便扭頭看向我,十分嚴肅:“下來。”

我搖了搖頭,本不肯下去。可一想到我把一個人活活吓暈過去,內心便自責起來。我自知理虧,從房梁上跳了下來。

“你到底做了什麽?”他問。

我低了頭:“沒忍住,看了會書,沒注意有人來了。”

他坐了下來,自己端了杯熱茶,抿了一口,又擡眼看我:“你究竟是來做什麽的?”

我不知該怎麽對他說。難道說你魂魄有問題,擾亂了地府管理,所以有鬼想讓你死然後把你徹底毀掉來掩蓋他們的過錯?而我被鬼脅迫來保護你?這說出來誰信?而且誰知道說出來之後,這個怪人會做出來什麽事情?我若說出來,會不會打亂姚墟的計劃呢?

還是先不說為好,不說為好!

我想了想,情意綿綿地看向他:“你是我生前的情郎。”

他正喝着茶,聽了這話,一口水噴了出來。

他被水嗆到了,伏在桌上咳個不停。

“你別蒙我,”他擡起頭,邊咳邊說,“我知道你在騙我,說實話。”

我看着他,心中暗暗叫苦。他可真不好糊弄!

“我是來讨債的,你上輩子真的欠了我很多錢。”我堅定地道。

他不咳了,只是看着我:“沒一句是真的。”

我扭過頭去,避開他視線。我最怕這樣的視線了,從前一說謊,爹爹就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于是我便繳械投降了。

“唉,罷了,”他突然道了一句,“反正你又不會害我,還會保護我,我計較那麽多幹什麽。”

我看見他垂了頭,手指搓着衣角。

“你剛才看的什麽書?”他問。

我指了指他身邊的那本《紅樓夢》。他視線轉過去,輕輕一笑:“原來是這一本,難怪你入迷了。”

他拿起那書,走到我面前,問:“你生于唐朝?”

“是,生于開元盛世,卒于安史之亂。”

他仔細打量了我一番,道:“那你自己的故事也是一本書了。”

“一本不堪入目、只讓人想撕書的書。”我自嘲。

“你能把你的故事告訴我嗎?”他問。

我搖了搖頭,冷了臉,反問道:“你可知我為何成為厲鬼?”

他明白我的意思。我必然是經歷了讓我不能承受之苦才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前生之事,我也只是努力回憶那些讓人開心的部分了。

他拿着那本書,坐了下來,随意地翻開一頁,道:“有人說,不同的人可以從這書裏看到不同的東西。可我不一樣,我看這本書是為了學習,”他頓了頓,“學習正常人的情感。我需要知道,人們在面臨不同的情況時會做出怎樣的反應。我從生活裏觀察,可我不能總呆呆地盯着人看,那樣會被人當成傻子。我只好從書裏學習了。”

我靜靜地看着他,心中卻有些酸澀。

“你呢?你從這書裏看到了什麽?”他問。

我想了想,答道:“什麽都沒看到。”

他搖了搖頭:“又騙人。”

我道:“其實我也騙鬼的。”

我自然有些感悟,可我不想說。

我放不下……當年的事,我真的放不下。

外邊忽然亂哄哄的。蘇炟向窗外看了一眼,道:“是醫生來了。”

他放下了書,對我道:“我得去看看,看看你把雲知姐吓成什麽樣了。”

“我對不住她,替我問候一聲。”後半句是我随口說的。

“好的。”他竟然應了,起身拉開門,便一步一步挪出去了。

我心中竟有些失落,坐在了他方才的位子上,又翻開了那本《紅樓夢》。只是不同的是,這次我會先看看有沒有人,才會翻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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