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厲鬼篇 夜談
雲知蘇醒過來了,但她已被吓到忘記了昏過去之前看到什麽了。
我松了一口氣,蘇炟也是。
雲知的身體倒沒什麽大礙,只是膽子越發小了,總要有人陪在身邊。
到了蘇炟預約去看病的時間了。一群人裏只有雲新會開車,雲新自然要跟着去。蘇燃自然也想知道自己弟弟的病情,自然也要跟着去。大家也不放心把雲知一個人留在那裏,畢竟廚房裏的廚子是臨時雇的,雲知也不熟悉。于是蘇燃便提出把雲知一起帶上。
“大小姐,那誰看家啊?”雲新問了一句。
蘇燃一時也沒辦法了。
“大小姐,實在不行,雲知就不跟着去了。”雲知道。
“那怎麽行?你受了驚吓,我不放心讓你一個人留在家。這樣,我陪着你在家待着,讓阿新一個陪着二爺去醫院,”蘇燃說着,又回頭問蘇炟,“你覺得可行嗎?”
蘇炟微笑着點了點頭:“大姐放心,我可以照顧好自己,何況還有阿新在。”
蘇燃點了點頭。
于是,車上便只剩兩人一鬼。
我自然是要跟着去的。我是個有責任心的鬼,既然答應了姚墟,自然要信守承諾。
我第一次看到這個時代的車,免不了驚奇一番。以前雖聽文兒說起過,但親眼看見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蘇炟看我這副模樣,微笑道:“這是汽車。”
雲新疑惑,回頭看向蘇炟:“二爺,我知道這是汽車啊。”
蘇炟微笑着随口扯道:“我的意思是,這不是馬車,不用那麽颠了。”
雲新笑了:“二爺是這個意思啊!那我開慢點,就穩了。”又埋怨道:“前兩天下了雨,路上坑坑窪窪的,又都是水,還真不好開呢。”
雲新話很多,和他姐姐完全是不同的性子。一路上,我們便聽着雲新分享他這幾天在長沙的見聞,又把長沙和北京上海比較了一番。
我認真地聽着,想多了解一些這年頭的事情。
蘇炟卻微笑道:“你一說起話來,就沒邊了。哪有這麽誇張?”
這話是對雲新說的,但我知道是給我聽的。
我理了理頭發,對蘇炟道:“小狐貍,理解下跟不上時代的老人家吧。”
在車上待了許久,我們才到了他們口中的湘雅醫院。
雲新陪着蘇炟去找醫生了,我便在醫院裏随意地游蕩,正巧來看看他們口中的洋人的醫學是什麽樣子的。
我來到了個仿佛刑場的地方,四處都是刀具。一群蒙面人便手持着那些鋒利的大刀小刀,在中間躺着的那人身上劃開劃去。
我看不懂他們在做什麽,但我能感覺到那些蒙面人心中并無惡毒的想法,不然這裏的陰氣一定會重一些的。
雖然這裏的陰氣也并不輕。
我剛想離去,卻發現身後還有個鬼魂,但不是厲鬼。
那是個老頭子,胡子有些白,露着個大腦門,腦後散着頭發。他穿的很講究,看起來家境不錯。
“你為何在這裏?”我問,擺出了一副前輩的樣子。
老頭嘆了口氣,道:“手術臺上的人,是我兒子。”
我看向那臺上的人,果然和這老頭有幾分相像。
“你死去多久了?”我問。
老頭想了想,眼睛卻只是盯着自己兒子,道:“快一年了吧。”
我也回頭,随着他視線看向他兒子:“你不肯投胎轉世,是放不下子女嗎?”
他看向我:“就這一個孩子,一生的寄托,哪能說放下就放下?”
“是啊。”我點了點頭。
“姑娘,你為何不轉世呢?”老頭子問。
我苦笑了下:“跟你一樣,放不下呗。”
“看你打扮,你故去已多時了。”
“是啊,一千多年了,真快。”我道。
我看向他兒子,問他:“你兒子怎麽了?”
他搖了搖頭,道:“他身體一向弱,這一年來又瘦了不少苦。先是我沒了,後來家裏田産又被惡霸侵占,他未過門的媳婦也被惡霸搶了……唉,他一下子便受不住了。好在我們家裏還有點積蓄,可他一直不肯用。我給他托夢,讓他趕緊來這裏治病,他才磨磨蹭蹭地來……這孩子……”他用一口标準的長沙話絮絮叨叨地說着。
“為何不找惡霸尋仇?”我看向那老頭。
老頭搖了搖頭,十分平靜:“我去尋仇?怎麽尋仇?讓那惡霸死嗎?他死了,不也會變成鬼嗎?惡人就算死了也不會是什麽善鬼的,到時候誰知道會出什麽亂子呢?”
他說的很有道理,但我完全聽不進去。
“惡人叫什麽名字?”我問。
“惡人姓莊,住在河西桃子湖向西五裏的地方。”老頭說。
“好,我讓你看看,到底該怎麽處置惡鬼。”我說着,就要往外走。
“等等,姑娘,”老頭叫住了我,“那惡霸不好惹的。他幾個月前,生生把一戶逃難到此的人家打死了,就因為那人家被餓壞了去偷了他家的糧。聽說,還把那戶人家的女兒給斬首了。那姓莊的做了這等事後,心中不安,請了一堆和尚道士來做法。如今那地方,我都不敢去呢。”
老頭說着,我卻愣住了。
“把一個小姑娘斬首了?”我回頭問他。
老頭十分惋惜地點了點頭。
文兒……一定是那個惡賊!
我記得文兒說過,那惡霸姓莊!
“那我是一定要去的了!”我咬牙說着,然後便飄出了這個房間,直直地向老頭說的方向去。
我經過了蘇炟正就診的地方。他看見我面色不善地向一個方向而去,便開口問:“你做什麽?”
給他檢查的醫生一愣,回答道:“檢查你的心髒。”
雲新以為蘇炟是不舒服了,忙安慰蘇炟道:“二爺寬心,這都是常規檢查。”
我沒有理會他,只是一路向前。
蘇炟看着我離去的方向,卻什麽都做不了,也說不了。
陽間的律法不制裁這惡人,陰間的鬼吏也不去管這惡人……
好!都不管,我管!
我會以自己的方式,還這世間一個公平。
不論陰陽,誰都逃不掉。
我按照老頭的說法來到了那大宅前。周圍盡皆是平矮的土胚房,唯有這裏住着大戶人家。
這宅子的布局似乎是精心設計過的,陽氣極盛,難怪那老頭說他不敢靠近呢。
但是這點小伎倆怎能難得到我?
我冷哼一聲,便向宅子中間沖過去。金光打在我身上,有些疼,但不足以讓我停下;咒語灌進我耳朵,有些吵,但不足以讓我失神。
我要做的,便是沖進去,找到那惡人,用我自己的方式讓他得到報應!
只可惜,太遠了。
離我的畫太遠了。
我已經看到了那惡人,那惡人留着山羊胡子。我看到他左擁右抱的模樣,我只覺得惡心。
可我剛要揮手劈向他,頭卻忽然疼了起來,接着便感受到了一股子不能抵抗的力量把我向後拖去。
我拼了全部本事想擺脫這怪力,然而只是徒勞無功。
很快,我又被吸進了畫裏,重重地摔在地上。
頭痛欲裂!
我沖得太猛,一下子超出了我能駕馭的範圍,便又被這畫強行收了回來。
可恨,只差一點,就能殺了那惡人了!
“姥姥,你怎麽了?”我聽見文兒的聲音。
文兒跑過來,把我扶起,問:“姥姥,你不是跟着那陰差辦事去了嗎?怎麽弄成這副樣子?”
我強撐着站起來,擺了擺手,道:“沒事,只是出了點小差錯。對了,”我看向文兒,“殺了你的惡人,是山羊胡子吧?姓莊,家住桃子湖那一帶?”
文兒一愣,然後點了點頭,問我:“是。姥姥見過他了?”
我點了點頭,坐回了我的躺椅上,調理了下自己的法力,稍稍平複了一些後才十分冷靜地開口道:“我見過他了。你放心,姥姥給你報仇。”
“多謝姥姥!”文兒說着,跪了下來,向我磕了個頭。
我忙扶她起來,道:“不必謝我。”緩了緩,又道:“只是還有點麻煩呢……”
莊家與畫之間的距離超出了我能駕馭的範圍,我根本接近不了姓莊的。等着姓莊的出門也不是不可以,可我還要守着蘇炟那小狐貍……
等等,蘇炟?
對了,還有蘇炟。
這件事我沒辦法去讓姚墟辦,畢竟他是鬼吏,而我是游離在外的厲鬼。若讓他把握了我的把柄,我以後怎麽會有好日子過?可蘇炟就不一樣了。蘇炟心裏清楚我是為保護他而來,他應當肯把我的畫帶在身邊。
從蘇家老宅到那莊家的距離,可要比那當鋪到莊家的距離近的多啊!
待我調理好後回到蘇家老宅時,已是深夜了。
宅子裏靜悄悄的,黑不隆冬的,除了風的聲音,什麽聲音也聽不到。
太晚了,想必他們都睡了吧。
“你回來了?”我聽見蘇炟的聲音。
我循着聲音看去,只見他坐在庭院中的老柏樹下,穿着睡衣,仍是披着個外套、駝着背坐着。
天太黑了,他又被樹的陰影蓋住,因而我猛一下竟然沒看到他。
“你怎麽還沒睡?”我一邊問着,一邊朝他飄過去,在他身邊停了下來。
他擡頭看向我,眼睛裏仍是平淡無光:“我在等你啊。他們都睡了,也以為我也睡了。我便趁着他們睡着了之後從房裏出來,在這裏坐着等你。”
我笑了,覺得他實在有趣:“你等我做什麽?”
“等等看,看你是不是會一去不複返。”他答道。
我坐了下來,看向他,嘴裏仍扯着瞎話,道:“我怎麽可能輕易離開呢?你上輩子欠了我不少錢,我還沒讨回來呢。”
蘇炟點了點頭,似是自言自語:“說的也是。”
我看着他深沉的模樣,正在想怎麽開口同他講畫的事,卻聽他接着道:“其實我小時候分不清人和鬼的。”
他回頭看向我,又看向地面,地上只有他的影子。他語氣十分平淡地說着:“我那時還不懂用影子去分辨人鬼,只以為我能看見的人形便都是人。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見了一個鬼,我把他當做了人,便同他講話,把我父親吓了一跳。我父親這才發現我不對勁,帶着我去了很多家醫院,可都沒有辦法,他們根本治不好我,他們也從不相信我。”
“後來呢?”我問。
蘇炟擡起頭,看向夜空,回憶道:“後來,我父親遇到了一個江湖郎中,說是有法子治我的病。但那郎中要我跟着他一個月,不能見親人。我父親想着死馬當作活馬醫,一狠心便準了。可我父親沒想到,那郎中就是個騙子。”
一陣風吹過,蘇炟頓了頓,拉緊了身上的衣服,接着說道:“那郎中覺得我沒病,是在裝病。他對我說他見過太多故弄玄虛的孩子了。他對此的法子,就是我只要一說看見鬼,他就打我,就不給我飯吃。感謝他,我終于學會了如何隐瞞真相,也學會了如何辨別鬼魂。”
“你父親發現你被虐待,不會找那騙子算賬嗎?”我很生氣。
蘇炟笑着搖了搖頭:“怎麽會?他以為我的怪病被治好了,感謝那騙子還來不及呢。而我,被騙子虐待,心中卻一點平常人該有的反應都沒有。”
我聽了,只有嘆息。
“也是從那以後,我才意識到自己與別人的不同。我能看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我卻不能感受到尋常人都有的感情。我便是常人口中的怪物,”他說着,看向我,“你也是這麽認為的吧?”
我搖了搖頭,但我卻不能告訴他我知道這一切的原因。
殘魂。
他接着道:“常人把我當作怪物,可鬼魂不會。除了家人外,沒人願意同我講話,我知道,他們怕我。那又如何?我可以和鬼講話。夜深人靜時,我總能看見鬼,我會主動與他們攀談。一開始,他們還會和我說幾句,後來被我說的煩了,便投胎轉世去了。”
我微笑:“那你可真健談。”
他扭頭看向雲知雲新屋子的方向,緩緩道:“那時,雲嬸去世了。父親把雲嬸下葬,還把雲家姐弟接到我家。就在那天,我又看見了雲嬸。可雲嬸似乎沒意識到她自己已去世了,她竟主動來找我說話,還抱怨兒女只是哭,都不理她。我便同雲嬸一直說話,可她卻擺了擺手,對我說,她還要去幹活呢,讓我好好看書。”
我聽了,心中難受,道:“她知道自己已去世了得多難過。”
蘇炟點了點頭,閉了眼,十分平靜:“我看見她要去拿抹布,可她怎麽也拿不起來。越拿不起來,她便越是着急。後來,我看着她頭發散開,雙眼通紅,感覺和你現在的模樣差不多。她回頭看向我,張着嘴卻說不出話。我那時還不太懂人的感情,不知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只是對她道:‘雲嬸,你沒有影子了。’雲嬸愣了一下,低頭看向自己的腳下,卻什麽都看不到。”
“她後來怎樣了?”我問。
蘇炟睜開了眼,看向天空,緩緩道:“她愣了一下,便笑了,但是我分明看見她眼中的淚。她走過來,對我說,還好我可以看見她,還好我還可以同她說話,讓她覺得沒有那麽孤單。可她說完就哭了,越哭越厲害。她說她要去再看一眼她的兒女,可還沒走到跟前,她便不見了。當時她的兒女就坐在院子裏的秋千上回憶她,可她卻沒能看到。”
我想了想,問:“那天是晴天吧?”
蘇炟點了點頭。
我嘆了口氣。新鬼最怕陽光了,想必雲嬸是被日光照射,魂飛魄散了……
“或許上天讓我沒有感情,便是要我可以冷靜地看着陰陽兩界衆生之苦。那以後,我遇見鬼也不會說話了。我不想看見他們就那樣消失,我努力僞裝自己,僞裝成個正常人。漸漸的,我果真可以無視鬼魂了。”蘇炟站了起來,就要回屋。
“可你沒有無視我。”我跟在他身後飄着。
蘇炟停了腳步,回頭看向我:“我看到你第一眼便感覺,你似乎和別的鬼不一樣。你對我是有目的的,不會因為煩就離開我;而且你是個有資歷的鬼,不會輕易地消失……我沒有感情,可我也需要說話。這麽多年我一直寡言少語的,可能是老天看不下去了吧。”他說着,露出了那标準的用于交際的笑容。
“還好你沒有一去不複返。”他補了一句,便進房了。
我感覺到機會來了!我跟着他進了房,對他笑道:“我還以為你怎麽了呢?不就是想找個說話的鬼嗎?那還不好辦?你想讓我留在你身邊陪你說話,可有個更方便的法子呢!”說罷,我用我真誠的目光看着他。
他歪着頭看向我,問:“什麽法子?”
我湊近了笑道:“城東最大的那個當鋪裏有一張帛畫,秦漢時傳下來的,上面畫的是杜鵑啼血。這畫很好認,上面被一個皇帝蓋了一堆章子,前些年不知怎麽了從宮裏流了出來,到了這裏。你若有心,去把那畫買回來,随身帶着就可以了。”
他狐疑地看着我:“這是為何?”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卻又随口扯道:“實不相瞞,那畫是我的一個法器,沒那畫我走不了太遠。”
他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卻又問:“那畫是三年前從宮裏流出來的吧?”
我點了點頭。
他微笑道:“那一年,紫禁城裏便沒有皇帝了。”說着,他脫下了外套,躺到了床上。
“多謝你了!”我笑了笑,一躍上了房梁。
我看見他閉了眼,我也伸出了手,給這屋子布上了結界。
睡吧,安心睡吧。
他的呼吸逐漸平穩,聽起來像是熟睡了。
我在房梁之上向下看他,心中忽然有了個想法……
唉,我究竟在瞎想什麽呢?
他的眼睛永遠平淡無神,語氣永遠平穩冷靜……
是我想多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次男主女主談心!
進展神速有沒有!
或許這就是男主的好處了,
因為沒感情,所以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