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厲鬼篇 報複
蘇炟第二天就讓雲新為他買來了那畫。
蘇燃很是奇怪,自己的弟弟什麽時候對古董感興趣了?但她又不想問,因為自己這個弟弟和常人比起來确實不大一樣,他好不容易表露出了對一件事物的喜好,怎麽好去幹涉呢?
在蘇炟的卧室裏,蘇炟自己把窗簾拉上了,屋裏光線便弱了下來。
他把那畫放在桌上,慢慢地打開。我出現的很是時候,正巧看見他鑒賞這畫。
“這畫如何?”我問,心中竟有點期待。
他擡眼看了看我,又低下頭,用手輕輕撫摸着那畫,道:“除了年頭之外,一文不值。”
“啊?怎麽會?”把我壓制了千年的畫,一文不值?
蘇炟看我疑惑,便慢慢道來:“其實我也不懂,我就是想看看你的反應,”頓了一下,又道,“這上面全是那皇帝的章子,他不知毀了多少畫了。只要沾上他章子的畫,沒一個不貶值的。”
我看似認真地聽着,心中卻早已開始盤算着怎樣教訓那姓莊的了。
“這畫不是你用的法器,而是束縛你的法器吧?”他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我一愣,忙假笑道:“你這小狐貍,瞎想什麽呢?”
“沒什麽。”他擡頭望天。
外邊日頭正盛,普通小鬼應當是不敢出現在他面前了。我心中盤算着,主意已定,便對他說:“你在這裏不要走動,我去去就回。”
“你去做什麽?”他問。
我微微一笑:“讨債。”
盛夏的長沙如同火爐。日光毒的很,而我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去了莊家。不為什麽,只因只有在這時蘇炟才是安全的。
我一路上盡量在樹蔭下飄着,可難免被日光照射。我修為很高雖可以扛得住,可也是會難受的。于是,這一次在莊家門前的我,完全沒有了前一日的威風,只想着速戰速決,然後回去歇着。
我仔細觀察了下這個宅子。宅子內部陽氣極盛,外部則籠罩着一股濃郁的黑氣――那是厲鬼的怨氣。想來,這姓莊的平日裏應害死了不少人,所以厲鬼才會糾結在他院外不肯散去。
我仔細瞧了瞧,這時正值晌午,陽氣極盛,那些小鬼們都躲在暗處,不肯出來呢。
好,就讓我破了你這陣法!
想着,我暗暗運足了氣,直向這陣法裏沖過去!
等我破了你這破陣法的命門,我看你還怎麽躲!
晌午陽光下的陣法,功力似乎更強了!我感覺到無數金光鞭打在我身上,企圖打消我周身的怨氣。
我咬着牙,硬撐着到了陣法正中間,飄在命門上,我清楚地感受到了陣法內真氣的流動。
陽氣,全部都是陽氣。
我知道該怎樣将這陣法一擊而破了!
天地陰陽本為一體。沒有“陰”,那這所謂的“陽”也只是虛幻罷了。
那些個糊弄人的術士以為把這宅裏的所有陽氣彙聚便可抵禦外來陰魂?只可惜這陣法只是看似強大罷了。
我輕輕一笑,調動全身真氣,在這陣法的中心位置之上,狠狠一擊!我周身登時散發出這千年沉積的陰氣,在這陣法中間,直沖雲霄!
那所謂的陽氣登時被我的陰氣沖散了。
天陰了下來,烏雲湧動,遮住了那煩心的陽光。
我聽得耳邊呼嘯聲起,知道那是厲鬼的叫喊。我回頭看去,只見無數厲鬼怨靈從四面八方湧來,聚集在了我身後。
“多謝姑娘破了這陣法,”其中一個鬼魂對我道,“姑娘好手段,好膽量!”
我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又看向身後的宅子,裏面還傳出了那姓莊的歡聲笑語。
“你們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呢?”我看着那屋子,陰沉着臉。
“好!鄉親們,上啊!”
厲鬼們從我身後沖向了那屋子。我聽見屋裏傳來姓莊的驚恐的尖叫聲,接着便看見那姓莊的衣衫不整地從屋裏慌慌張張跑出來。
我一伸手,使了個障眼法,讓他不能辨別方向。
于是他怎麽逃都逃不出這宅子了。
這法術,俗稱“鬼打牆”。
最後,姓莊的跌跌撞撞來到了我面前。我顯了形,慢慢轉身看向他。
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可怕的緊。周身盡是千年怨氣而形成的黑氣;自己及腰的長發散着,幾乎遮擋住我的面容;我的眼睛裏泛着血絲,如同死前最後一刻那樣;我的胸前還咕嚕咕嚕往外冒血,染紅了我精致的襦裙。
“你,你是誰?我從沒見過你!”姓莊的驚恐地喊着。
我冷笑:“我是你祖宗!”
語音未落,我便一掌擊了過去。普通的小鬼只能吓一吓凡人,并不能直接對凡人造成傷害,畢竟是一群連凡間物品都碰不到的小鬼們啊!可我不一樣,我千年修為,可不是為了成佛的!
我看見他晃晃悠悠地倒下,吐了一口血,睜大了眼睛,死了。
他的魂魄離體,飄到我面前,還想質問我。
我笑了笑,指了指他身後正對他怒目而視的厲鬼們。
“你,你們究竟想怎樣?我已經死了!”他道。
我清了清嗓子,對厲鬼們道:“這便是你們出氣的機會了。你們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做完了之後趕緊去投胎。出了事,我擔着。”
“多謝姑娘!不知姑娘怎麽稱呼?我等日後一定報答姑娘!”其中一鬼問。
我道:“說我的名字你們可能不清楚。我乃畫中鬼,熟悉我的小鬼通常喚我一聲‘姥姥’。”
說罷,我指了指那姓莊的。衆鬼會意,都撲将上來。整個宅院都是哀嚎聲。
莊家的人已經知道了自家老爺的死訊,一個一個撲在他屍首前做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模樣。可他們實在不适合演戲,哭了半天,一滴眼淚都沒有。多半他們心裏已經在盤算着該怎樣分家産了吧?
這莊家,還是挺有錢的。
想着,我轉了身,想蘇宅的方向飄去。
回了蘇宅,蘇燃蘇炟姐弟正在吃晚飯。我去看了一眼蘇炟,便回了他的卧房,進了那帛畫。
“文兒,”我喚道,“姥姥給你報仇了。”
文兒一愣,随即喜極而泣,趴在我身邊抹眼淚,話都說不完整。
我微笑着,安撫她道:“姓莊的死了,現在犯在了一群厲鬼的手裏,沒什麽好果子吃的。你呀,可算完成心願了。”
她點了點頭。
我接着道:“心願已了,你也該離開了。”
文兒擡頭看向我:“姥姥要趕文兒走?”
我一狠心,點了點頭:“你該去投胎轉世了。”
文兒卻固執地搖了搖頭:“文兒不願。”
“為何?”
“這年頭,活不下去啊。不如做鬼,自在逍遙。”她答道。
自在逍遙?
我輕笑:“等你做了千百年的鬼,你就知道其中滋味了。”
一時沉默。
“走吧。”良久,我開口說。
文兒不甘心地擡頭看了我一眼,又跪了下來,向我行了一禮,然後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希望你能投胎去個好人家。”我在心裏默默道。
每一次有鬼魂從我這裏離開時,我都會這樣祝福他們。可我到最後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會不會去到一個好人家,他們會不會又開始了那艱難的一生。
不過那樣也好,總好過我這樣陷在回憶裏,掙不脫,逃不掉。
我呆呆地坐在那躺椅上,不自覺地開始調整內力。許久,我忽然想起蘇炟應該要回房了。于是我忙起身,就要從畫裏出來。
“楊蘅,你做的什麽好事!”我聽見了姚墟的聲音。
擡頭望去,只見姚墟進了畫,滿臉怒氣地看着我。
我又坐了下來,開始玩我的手指,一邊玩一邊問:“我又怎麽了?惹得姚大人不開心了?”
姚墟向前走了幾步,怒氣沖沖地對我道:“那還要問你了!我去莊家找你,你猜猜看我看見了什麽場景?”
“莊家?”我挑眉,“你去莊家找我幹什麽?”
他卻不說話。
我站起身來,看着他的眼睛:“你怎麽知道我在莊家?”
看着他的眼神,我猛然明白過來,看向我的袖口。那裏已經被印上了一個淡淡的靈符。
這符,是陰差捉拿惡鬼用的。印上了這個符,陰差就會随時随地掌握那惡鬼的動向,感知到惡鬼的一切。姚墟曾經就是這樣一個捉拿厲鬼的陰差。
“你偷偷給我做标記?”我瞪着眼睛問他。
他避開我的視線,道:“不怪我,我只是擔心你在人間做出不好的事來。印了這個東西,方便追蹤你。”說着,他頓了頓,又有些愠怒地問我:“你還沒回答我,你在莊家做了什麽?”
我冷哼一聲,坐了下來,翹着二郎腿:“你不是可以追蹤我嗎?還問我做什麽?”
“誰準許你插手人間事務的?”他問。
我反擊道:“那又是誰,準那姓莊的魚肉鄉裏、禍害百姓的?”
“他做錯了事,自有律法處置!”他擲地有聲。
“律法?”我冷笑,“律法可有一次主持了公道了?無論陽間還是陰間,我存在世上一千多年,就沒見過真正公平之事!”
“當年是你自己說的,井水不犯河水。”姚墟搬出來幾百年前的口頭約定。
我自知理虧,可還是狡辯道:“沒錯啊,我這畫是井水,你的陰間是河水,陽間是江水。我管陽間之事,不是犯河水,我犯的是江水。”
“你……”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好了,若真想罰我,你便罰吧。罰了之後,你那什麽殘魂的事,我也不管了。”我開始耍賴。死了一千年,別的本事沒學會,虛張聲勢、死皮賴臉我倒是很擅長。
“……算了,說不過你,也拿你沒辦法。”他嘆了口氣,坐了下來,“我如今就指望着殘魂的事翻身呢。抓你,對我而言沒什麽好處,更別說我沒那本事抓你了。況且殘魂的事涉及整個地府,可比你的事要大多了。”
我點了點頭:“知道就好,”然後又補了一句,“你們地府是該好好整改了,比陽間的官府還要不作為。”
“多謝楊姑娘的建議了。”他沒精打采地回了一句。
“你那殘魂找的怎樣了?”我問。
姚墟站起身來,背對着我,搖了搖頭:“他魂魄已殘千餘年,豈是那麽容易找到的?”
“那你可要快些了,”我說,“那小狐貍已經二十三了。據你所說,他沒一世能活過二十五歲,他的時間不多了。”
“小狐貍?”他回頭看向我,“你怎麽這樣叫他?”
我沒想到他從我話裏抓住的重點竟然是這個,不禁扶額:“與其想這個,不如想想怎麽找他的殘魂,我可不想白忙活兩年。”
姚墟輕輕一笑:“你放心。”
我放心?我放心什麽?
我不自在地別過頭去,道:“小狐貍要回來了,我先出去守着他。”
姚墟點了點頭。我便要出畫,臨走前卻忽然想起了什麽,轉頭問他:“你知道那小狐貍可以看見我們嗎?”
他愣了一下,問:“他能看見我們?”
他的眼中似有躲閃,但我并未在意,只是笑了笑,道:“原來你不知道。”
出畫時,我看見雲知正幫着蘇炟點油燈。蘇炟坐在椅子上,輕輕抿了一口茶。
他的目光投向我這裏,我向他招了招手。他放下了茶,微笑着對雲知道:“多謝雲知姐了。”
雲知擺了擺手,笑着道:“二爺說的哪裏話,”又道,“我先去忙了,一會雲新來服侍二爺洗漱,二爺要早些休息。”
蘇炟聽了,微笑着點了點頭。
待雲知出去了,蘇炟才問我:“你方才去哪裏了?一去就是一個下午。”
我随口扯道:“我去看風景了,我以前從未來過長沙。”
他微笑:“你在我面前說過幾句真話?”
又被他看穿了,但我還是死不承認:“句句是真。”
他倒也不追究,仍是心平氣和地對我道:“說起來我也沒來過長沙。長沙雖是我老家,但我長在北京,後來又去了上海,還從沒到過長沙。”
安靜了一會,油燈昏暗的光灑在他臉上,給他那本就清冷的氣質更添了幾分陰森。他擡起頭看我:“你呢?你去過哪些地方?”
我笑了笑,問:“生前還是死後?”
他答:“生前。”
我仔細想了一想:“洛陽、長安……還有這之間的一些小地方,再沒別的。”
“長安、長安,”他念叨着,“不知道傳聞中的長安究竟是什麽樣子。”
我也陷入了回憶:“我只記得長安的燈會和煙火,和上元佳節時的人頭攢動……別的,記不清了,”說到這裏,我苦笑,“畢竟已經一千年了,我連我父兄的模樣都記不清了,哪裏還記得別的?”
“是啊,時光無情,”他感慨着,卻忽然自嘲,“我也無情。”
我一愣,然後笑了,對他道:“你已經很像一個正常人了。”
他搖了搖頭,伸手夠來那本《紅樓夢》,輕輕翻開,撚着紙頁翻到了一章,看了起來,一邊看一邊道:“可我依舊是個怪人。”
我湊近一看,他看的那一章是“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地府究竟是什麽樣的?”他問我。
我嘆了口氣,道:“凡間如何,地府便如何。鬼差都是凡人死後才當的,他們在凡間什麽樣子,在地府便是什麽樣子。”
蘇炟合上書,若有所思。過了一會,他又看向我,道:“幸好別人看不見你,不然若被那些專家學者知曉了你的存在,我這蘇家的門怕是要被踏破了。”
我笑了:“問我什麽?安史之亂的內幕嗎?還是陛下和貴妃之事?我可一概不知道。我只是過得好一點的升鬥小民,同所有時代的升鬥小民一樣,哪裏知道這許多呢?就算知道,怕也忘了。”
他搖了搖頭:“誰說非要歷史大事才能問你了?衣食住行都是學問,甚至你說話的口音也有一番門道呢,這些于專家學者而言都是可研究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孤陋寡聞了,”又道,“不過我的口音,唉,這麽多年見過的鬼魂不少,早就被帶偏了。我都忘了大唐雅音是怎麽講的了。”
他低了頭,又道:“是啊,時光無情。”
一陣敲門聲響起。
“二爺,是雲新。”雲新在門口道。
“進來吧。”蘇炟把書輕輕放回原位,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門開了,雲新站在門口,手裏還提着一桶冒着熱氣的水。他滿臉汗水,脖子上還挂着一條毛巾,他憨笑:“二爺稍等,讓我先把水倒上。”
蘇炟輕輕點了點頭。雲新便提着桶到了屏風後面,把水倒了進去,又提着桶忙忙地出去了。
蘇炟起身到了屏風前,解開了白襯衫上的第一個紐扣,露出了他顯眼的鎖骨。他手裏忙着解扣子,嘴裏卻對我道:“你要看我洗澡?”
我忙使勁搖頭:“不了不了,你先忙,我走了。”然後我便要飛出門,卻在出門前又給這屋子布下了結界。
“你這結界若是能防蚊子,便好了。”他道。
我已沒心思聽他說話了,出了門便直接上了房,在房上躺了下來。
我面無表情地躺在房上看着星星。這麽多年了,也不知這天上的星星有沒有變過。但變了又能如何呢?我是看不出什麽的。
忽然,我感覺身邊一陣陰風。我眼睛一瞪,周身登時籠罩起一陣煞氣,遠遠蓋過了那鬼魂的陰風。
“是誰?”我陰沉着臉,雖仍躺在那裏,但已暗暗運了氣,做好了打一架的準備了。
“楊姑娘,是我。”是姚墟的聲音。
我坐了起來,循着聲音看去,果然看見了姚墟。我無奈地搖了搖頭,但并未散去周身煞氣,只是問他:“你怎麽還在這裏?”
他也如同往常一樣,十分自然地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并未在意我身邊煞氣:“我方才觀察了一番,你和那凡人可真是有意思。”
我不悅:“你什麽意思?”
姚墟笑了:“看,就是現在這樣。我以為你對誰都是這樣一副兇神惡煞的面孔,沒想到在那凡人面前竟溫和了許多。”
我扭過頭冷笑:“一個體弱多病的凡人,我若稍微兇一點,弄死了他,姚大人又要來問我的罪了。”
姚墟聽了,卻笑而不語。
和他待在一起着實讓我不舒服,我便想着尋個借口趕緊離了他,卻聽他問:“你想去哪?”
被發現了,我只好道:“不想去哪,就在這待着。”
“那樣最好。”他說着,從身後變出了兩壇酒,遞給我一壇。
我接過,看了看,這酒依舊是竹葉青。但我依舊沒有打開。他仍是毫不在意,打開之後就又是一陣猛灌。
“喝這麽多酒有什麽用,”我輕輕點了下我的酒壇子,那酒便消失不見了,“鬼又不會醉。”
更何況還是假酒。
“是啊,可惜了,醉一次都難。”姚墟說着,但依舊往嘴裏灌着酒。
“是啊,可惜了,不然我就趁着你醉的時候,把你扔得遠遠的了。這樣你就不會成天在我眼前晃,讓我煩心了。”
我看着那片星空,心中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