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癡鬼篇 解鈴
蘇煜從床上掉了下來,但他并不慌張,爬起來便去佛像前打坐,鎮定自若。
我在樓下,等了一會不見他下來,便沒了耐性,拉着蘭若便要沖上三樓。
蘇炟此時卻攔在我面前,問:“你要做什麽?”
我冷笑:“去找你那沒心肝的哥哥,給這姑娘讨一個說法!”說罷,我也不理會蘇炟,帶着蘭若直接穿過天花板去了三樓。
蘇炟也要追上我們,可他走了兩步,突然頭暈了起來,便支撐不住倒了下來。他今日不知怎麽了,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只有在地上趴着氣喘籲籲的份。
隔壁的雲新聽見蘇炟倒地的聲音,忙跑過來扶蘇炟起來,道:“二哥,你怎麽又摔倒了?”
蘇炟擺了擺手,指了指樓上:“無妨。扶我上樓,我要見大哥。”
“二哥,你還是先休息吧。”雲新關切道。
“那我自己上去。”蘇炟說着,甩開了雲新的手,扶着牆就要走。
“別,二哥,還是我扶你上去吧。”
我帶着蘭若到了蘇煜的門前。蘭若往後退了一步,道:“這裏面有佛光,我不敢進去。”
我看了那門一眼,眼裏滿是不屑,一揮手,那門便開了。裏面的佛光沖了出來,我眨了眨眼睛,身前便布上了一層結界,把蘭若也護在了身後。
那佛光便散了。
蘇煜聽見門開了,只是握緊了手裏的佛珠,并沒有回頭。
我回頭看向蘭若,伸出手指,在她額頭輕輕一點,道:“我幫你顯形了,他如今可以看見你、聽見你。你自己去找他問個明白吧。”
蘭若聽了,點了點頭,飄到了蘇煜身後,輕聲喚道:“先生,是我。”
蘇煜撚着佛珠的手頓了一下,卻并未回頭。
“先生,”蘭若又叫了一聲,“先生,你放心,我不會害你。”
我看見蘇煜身形一頓。他的背有些駝了。
“我沒臉……見你……”蘇煜終于開了口,聲音沙啞。
蘭若繞到了蘇煜面前,蹲了下來,看着蘇煜,眼中含情。
蘇煜慢慢擡起頭,看着面前這個虛晃的魂魄,眼裏竟含了淚。他伸出手,想摸一摸蘭若的臉頰,可是陰陽相隔,他根本碰不到她。
他苦笑一聲,無力地垂下手,低頭道:“太晚了,太晚了。”
“先生,”蘭若開口,“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蘇煜擡頭,從前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如今已是頹廢不堪。他看着蘭若,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麽。”
“那先生的答案是?”
蘇煜別過頭去,不再看她,強忍着眼中的淚,道:“蘇煜,對不住你。”
蘭若一愣,低頭苦笑:“所以,先生的回答沒有變,”她複又擡頭,眼裏多了幾分鬼氣,“先生不怕我,做出傷害先生的事嗎?”
蘇煜閉了眼,長嘆了口氣,又扭頭看向蘭若,道:“是我欠你的,你要做什麽我都認了。你要我的命,我也給。生前給不了的,我死後還你。”
“我不要你的命!”蘭若眼裏的淚湧了出來,“我想要的,只是你的心!”
蘇煜強笑:“我的心?我的心已經配不上你了。”
“我只問你一句話,”蘭若說,“若當日,在雨花臺,我便告訴你我的身份,你還會許下那樣的諾言嗎?”
蘇煜看着蘭若,神情痛苦,他終于還是搖了搖頭:“我不想,不想騙你。”
蘭若怔住了。
她低下頭,思前想後,終于放棄了。
“我真不該救你,真不該遇見你……”她擡頭,眼裏盡是決絕,“蘇煜,今生已如此,再難回頭。只願你我此後,生生世世,不複相見。”
“生生世世,不複相見……”蘇煜嘴裏念叨着這句話,眼眶一紅,但卻笑了。
“蘭若姑娘,等我死後,我一定去向你賠罪。這輩子欠你的,我會還你。”蘇煜看着蘭若的背影,道。
蘭若聽見這話,沒有回頭。她忍着淚,來到我面前。我撤了法術,蘇煜再聽不見、看不見她了。她行了一禮,道:“多謝姑娘相助。還請姑娘為我指一條投生的路。”
我伸出手在她眼前一劃,讓她可以看到各家運勢,助她投生。她垂了眼眸,道:“多謝姑娘了。”
她就這樣走了。走之前,也未再看蘇煜一眼。
我來到蘇煜面前,卻見到蘇煜滿臉的淚痕。我十分惱他,伸出手就想給他來一掌,卻聽見了門口蘇炟的聲音:“大哥。”
我手一頓,想了想,收了回來。
我飄到蘇炟面前,對他道:“你哥哥可真要感謝你這個弟弟。”說罷,我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蘇炟回頭看向我,想說什麽,卻礙于有人不能說出口。
蘇煜聽見蘇炟的聲音,回頭望去,只見蘇炟正倚着門,而雲新就站在蘇炟身側。
“大哥,你沒事吧?”蘇炟問。
蘇煜低了頭苦笑:“沒事,沒事。”
蘇炟便道:“那我先回去休息了。大哥,你也早些休息。”
蘇煜點了點頭,蘇炟便要下樓回房。雲新雖是一頭霧水,但還是按照蘇炟的吩咐做事了。
蘇煜坐在蒲團之上,手上一使力,佛珠四散,滴滴答答落了整個屋子。
姚墟在此刻顯形了。他來到蘇煜面前,只聽蘇煜緩緩道:“我按你吩咐做事了,你也要遵循你的諾言。”
姚墟點頭:“你放心,我會給她找個好人家投胎,讓她下輩子,過的好些。”又問:“你怎麽不開心?”
蘇煜看着地上四散的佛珠,道:“上一次我沒有抓住她,這一次卻又不得不放手,”他說着,又低頭苦笑,“生生世世,不複相見。”
姚墟還是那副模樣,一本正經:“這話你可別讓她聽見了。她是癡鬼,不斬斷她這點念想,她永遠不可能投胎。你做的,是對的。人鬼殊途的道理,想必不用我再給你講一遍了。”
姚墟說罷,便離開了。他追上了蘭若,只說了一句話:“我送你投胎,随你的心願,去個見不到他的好地方。”然後,兩鬼便離開了。
蘇煜一人在佛堂內,看着滿地的佛珠。他把佛珠一顆一顆撿起來,捧在手裏,細看了看,然後便丢進了垃圾桶。
我坐在屋頂,回想這方才的事,真是越想越氣。
姚墟又出現在了我身後,我沒好氣地說:“姚大人,你可真是陰魂不散。”
姚墟坐在了我身邊:“別忘了,你也是陰魂。”
我看了他一眼,依舊沒好氣地道:“男人都是混賬!”
姚墟靜靜地看着我,然後嘆了一口氣,道:“我先走了,還有公務沒忙完。”
我問:“你還有什麽公務?你不是被貶了嗎?”
姚墟答道:“送孤魂野鬼去投胎。”
我幸災樂禍:“又是這種吃力不讨好的活?”
他點了點頭,卻又威脅我:“你如今也是孤魂野鬼,可小心着點。”
我卻沒有像往日一樣回他一句刻薄的話,只是嘆了口氣,對他道:“你若真的能送我去轉世該多好,那時我就可以忘了千年前的那些破事了。”
姚墟靜靜地看着我,半晌,終于冒出了一句:“誰不想忘呢?”說罷,扭頭便走了。
可我注意到,他的眼裏,竟然有一些憂傷的成分。我不知道他生前的遭遇,但是也聽人說起過,似乎那又是個悲慘的故事。是啊,姚墟也曾是人,他再怎麽鐵面無情的,他也曾是個活生生的人。
我接着扭過頭來,躺在屋頂,看着那漫天繁星。
我是被囚禁在畫裏的厲鬼,怎能如同孤魂野鬼一般說轉世就轉世呢?
真是可笑,我一個千年厲鬼,竟然羨慕起孤魂野鬼來。
可笑,可笑。
清晨,我回到了蘇炟的房間,只見蘇炟正昏睡在床上,而雲新正守在他身邊。
我心中一驚:好端端的,雲新怎麽來守着他了?難道他身體又出了狀況?
想着,我飄到了蘇炟身側,仔細察看了一下,果然,他正發燒。
雲新困到睜不開眼,可還是強撐着。外邊響起了敲門聲,雲新忙起來去開門,只見蘇燃走了進來,一臉關切地低聲問:“怎樣,他可好些了?”
雲新搖了搖頭:“還是有些發燒,一直昏睡着。昨夜裏把醫生叫來打了點滴,可不見好。”
蘇燃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坐到蘇炟窗邊,愛憐地摸了摸蘇炟的額頭,又抽回了手,掩面道:“這孩子,真讓人心疼。”
我心中倍感愧疚。他昨日身體不舒服,是很明顯的了。可我那時被憤怒沖昏了頭,竟然毫不在意,反而一心想着教訓他哥哥!他雖然沒有感情,可他分對錯,怎會坐視不理?若我當時能冷靜一些,他又何至于此?
我懊惱極了。
自從成為厲鬼,我就很難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和他在一起的這些日子好容易有些好轉,怎麽又突然控制不住了呢?
“咳,大姐……”蘇炟微微睜開眼,醒了。
蘇燃忙握住蘇炟的手,一臉關切:“感覺好些了嗎?”
蘇炟微笑着:“都好。”
蘇燃便把手背放在他額頭試了一下,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還是燙,”又對雲新道,“雲新,你幫我給陳顯先生去個電話,取消今天和沐家的約,我在家陪陪阿炟。”
雲新點了點頭,剛要去打電話,卻忽然聽見門口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大姐,你去吧,我可以在家裏照顧弟弟。”
我回頭一看,正是蘇煜,不由得握緊了拳頭。可我又正好聽見蘇炟咳嗽了一聲,我回頭看了看蘇炟,只見他正看着我,我心一軟,便松了拳頭。
蘇煜如今已脫下了僧袍,換上了家常衣服,整個人筆直地站着,但眉宇間總有一股子滄桑。
蘇燃又驚又喜:“你,你想通了?”
蘇煜點了點頭。
蘇燃起身,來到蘇煜面前,激動到眼中含淚:“你如今這樣,我便放心了。”
蘇煜微微一笑,垂下眼眸,道:“有些執念,該放下了。我可不能辜負了我這條命。”
這條命,是蘭若救回來的。
“大姐,我想同阿炟說幾句話。”蘇煜道。
蘇燃看了看蘇炟,口中連連應着:“好、好……”說着,她便帶着雲新一起出去了。
蘇煜關上房門,坐到蘇炟床邊,低頭道:“阿炟,你昨夜都看見什麽了?”
蘇炟微笑:“什麽都沒看見。”
蘇煜嘆了口氣:“我從前不信鬼神之說,你小時候總說自己看見了沒有影子的人,那時我只當你胡鬧。可最近幾日的事情,讓我不得不相信鬼神的存在,”他說着,看向蘇炟,眼裏盡是憂傷,“阿炟,此刻我真的羨慕你,能見到過世之人,我也想見到過世之人。”
蘇炟望向我,幽幽說着:“那只是兒時的玩笑話,大哥莫信。”
兩人正說着,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是雲知給蘇炟送早飯來了。
“大哥,你也該下去吃早飯了。”蘇炟道。
蘇煜嘆了口氣,強笑:“是啊,該下樓吃早飯了,許久沒有在樓下吃過飯了。”說罷,便一步一步地去了。
我看着蘇煜的背影,竟然有些可憐他了,可我還是非常生氣,為什麽和蘭若的最後一面,還要傷蘭若的心?
“總該放下的。”雲知離開後,蘇炟對我道。
我回頭看向蘇炟,有些抱歉:“昨日是我沖動了,”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可有些事情,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別人不知個中滋味,可我懂。”
蘇炟坐了起來,問我:“若當初傷你之人,也能如此利落地斬斷你的執念,你還會放不下嗎?”
我懂他的意思了,可我還是搖了搖頭,苦笑:“不會。蘭若是癡鬼,我是厲鬼。癡鬼的執念可以被這樣斬斷,我則不同。若當年那個混賬如同你大哥一樣,只怕我會怨氣橫生,當場一掌了結他。”
蘇炟喃喃自語:“原來鬼還有這許多分類。”
我點了點頭,道:“是啊,鬼中間也有分類,如同人世中的不同性格的人。唉,這可真麻煩,死都死了,還分這麽清楚。難道不應該愛憎分明、痛快一場嗎?”
蘇炟聽了沉思一會,點頭微笑道:“說的是。”他又擡頭看向我,道:“小蘅,過來。”
“做什麽?”我問。
蘇炟微笑:“我想好好看看你。”
他這話說的奇怪,但我還是照做了,順從地到了他面前。他伸出手,似想替我理一理這一頭長發。我也看着他,看着他那深邃的眼睛,看着他在我面前伸出手。但他是人,我是鬼,他雖能看見我,但碰不到我。
他低下了頭,收回了手,微笑道:“遇見你這些日子,我還從未看清過你的面容,從未看清過你的眼睛。”
我這一副标準的厲鬼模樣,長發将要拖地,遮掩着面容,他自然是看不清的了。可我還疑惑:“為什麽要看我的眼睛?”
他微笑:“就是想看看。曾聽人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若想看清一個人,最快的方法就是看他的眼睛。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我也笑了:“還好你不會害怕,不然你多半會被我當場吓得失了神智。”說着,我自己把長發別到耳後,第一次在他面前,讓他看真切我的面容。
他仔細瞧了瞧,仍是那樣微笑着:“很好看的眼睛,你沒有你說的那般可怕。為什麽你總是把自己說成是兇神惡煞的存在呢?”
我又擺出了一副陰森可怖的模樣:“因為我本就是兇神惡煞。”
他卻毫不在意,只是湊近了看我,一邊看一遍道:“我還聽人說過,如果你長時間盯着一個人的眼睛看,那很大可能你會愛上這個人……我現在,看了多久了?”
我聽見這話,猛一下沒反應過來:“什麽?”
他只看着我的眼睛,看的我有些不知所措:“你說,我會不會愛上你?”
我被這話吓了一跳,往後飄了老遠,一邊把頭發恢複原樣一邊說道:“你害不害臊呀!小孩子家家的,可不敢胡說。再說了,會不會,那個,你心裏沒數嗎?”
他聽了只是淡淡一笑,向後靠在了立起來的枕頭上。
“你快吃早飯吧,你還是個病人呢,別想這些無聊的東西了。”我說。
他看似乖巧地點了點頭,卻又補了一句:“我的人生,沒有感情,本就很無聊了。”
我又和蘇炟在同一個房間裏待了一天,不同的是,這次我們并沒有像從前那般談天說地的。不,準确的說,是我沒有主動和他說話。
不知怎麽了,自今早他問完我那個問題後,我就亂了。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去看他的眼睛,又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千百年前的舊事――那些我恨不得早點遺忘的舊事。
正當我滿腦子胡思亂想之時,蘇炟又開口了。我現在真怕他說話,不知他還會說出什麽驚人之語。
他看着我,語氣平靜:“你在追憶過去?”
我沒好氣:“不,我在憧憬未來。”
他低頭淺笑:“你呀,每次騙人都是這樣拙劣。”
日已西斜,蘇燃也回來了。她回來第一件事就是來看看自己的寶貝小弟,摸了摸蘇炟的額頭,放心了:“退燒了。”
蘇炟就禮貌性地問了一句:“大姐,和沐家的事談得怎麽樣了?”
蘇燃笑了笑:“還好,那塊地不知為何,本就收成不好,沐家早就想把那塊地賣了。我們出的價又合理,他們自然答應了。”又道:“我看那沐家小姐是個爽利的性子,模樣也不錯,我挺喜歡她的。”
聽了這話,我心中竟不快起來。看蘇燃的意思,她明顯是要再撮合撮合蘇炟和沐慕。
蘇炟微笑回道:“那大姐可把她認作義妹,多加提點。”
我聽了這話,“噗嗤”一聲笑出了聲,然後便看見蘇炟淡淡地看了這邊一眼。
蘇燃只是點了點頭,又道:“對了,沐老爺說,他家有個園子,祖上傳下來的,典型的蘇州園林風格,邀我們前去逛逛,正好看看地。我已應了,你可有興趣一同去?”
蘇炟想了想,又看了看我。
說起來,我也有幾百年未曾去過那一帶了,還真想看看呢。
我點了點頭。
蘇炟便對蘇燃微笑道:“我也想多看看。”
作者有話要說: 癡鬼篇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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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來猜猜是什麽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