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冤鬼篇 蘇南

于是,蘇燃、蘇炟和雲新就一同去了蘇南。蘇煜因為那裏禮江寧太近,容易勾起傷心往事,便沒有來,說是要跟着陳顯學着如何打理公司。而雲知要留下照顧蘇煜,便也沒有來。

我們在蘇州站下了車。沐老爺家的車早就在車站等候了。

我這一千多年前出生的老鬼不由得再次感慨如今交通的發達。

已入秋了,路邊的落葉也多了起來,但樹上的大多數還是綠的。蘇炟在車上,枕着他姐姐的腿睡覺。

他近來不知怎麽了,覺也多了。

我無聊的很,可車外陽光太烈,我實在不想飄出去游蕩,只好縮在車裏,聽着蘇炟微弱的鼾聲,打量着他。

我還沒有這般用心地看過他的臉。他很白淨,尤其是臉色,簡直是蒼白。他雖是劍眉星目的俊朗長相,但渾身都散發着文弱書生的氣息。他太瘦了,臉上身上幾乎沒有多餘的肉,但也讓他的手指顯得消瘦修長……

他可真是好看。

诶,他的眉毛裏,有一顆朱砂痣。

“大姐,二哥,我們好像到地方了。”前排的雲新回頭說道。

我擡頭看去,只見前面的那輛車停了,沐老爺和沐慕下了車。

面前是個大宅子,門口種着老槐樹。沐家的人要出來迎接我們,于是我便看見了烏壓壓一群人從大門裏湧出來,在門口排列站好。

這些人多是年輕人,還有五六個稚兒,身上的衣服也是好料子、好紋樣。

“見過父親。”那烏央央一群人忽然齊聲開口,倒是把我驚着了。

蘇燃扶着蘇炟下了車,見了這情景,口中感慨:“沐家真是人丁興旺啊。”

是啊,和蘇家的三個相比,眼前的這三十個,确确實實是人丁興旺。

三十多個孩子,這哪裏是土財主?分明是土皇帝!

沐老爺滿意地笑了,回頭對蘇燃道:“蘇小姐,這都是我家的孩子。”又對那三十多個孩子道:“還不見過蘇小姐和蘇二爺?”

只見那三十多個孩子又齊刷刷地回頭,對蘇燃、蘇炟笑道:“見過蘇小姐、蘇二爺。”

蘇燃微笑:“沐老爺客氣了。”

蘇炟卻不說話,只是微笑着靜靜觀察衆人神态。不,更準确的說,是觀察沐慕的神态。

我見他一直盯着沐慕看,心中竟然不悅起來,渾身黑氣也有些控制不住地釋放出來。

蘇炟注意到我的異常,便又輕輕側頭對我微笑示意。

笑,你就會這樣笑!

我莫名生氣起來:他對誰都是這樣微笑!

正當我快克制不住自己的時候,我見到那三十多個孩子中為首的青年上前,低聲問沐慕,道:“十七,這次你可有希望嫁出去了?”

沐慕沒好氣地道:“大哥,你這次又有多少奚落話等着說呢?”說罷,她便不顧衆兄弟姐妹,也沒和沐老爺打個招呼,便徑自進了宅子。

那沐家長子有些尴尬,對蘇燃蘇炟道:“客人請進。”

沐老爺看着沐慕的背影也有些生氣了,但不好發作,也只是自嘲:“幾位見笑了,老夫教女無方、教女無方。”

唉,聽見“教女無方”這四個字我就頭疼。

在偏廳小小休息了一下後,沐家長子引着蘇家姐弟和雲新進了宅子,帶着他們去往客廳。

一路上,沐家長子邊走邊道:“在下沐周,今年二十九,是沐家的長子。幾位直接喚我姓名就好。”

蘇燃笑道:“這怎麽好?我們還是稱您一句‘沐大公子’吧。”

沐周微笑,但也沒有推辭。

雲新卻忍不住好奇心,終于開了口:“沐大公子,有一事我不知該不該問?”

“請講。”沐周道。

雲新清了清嗓子,不大好意思地笑了:“沐大公子,您有多少兄弟姐妹啊?”

我聽了這個問題,不由得看向沐周,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畢竟你烏央央一堆人,着實讓我印象深刻。

“雲新,不得無禮。”蘇燃嚴肅起來,對雲新說。雲新聳了聳肩,步伐慢了些,跟在衆人身後。

沐周卻毫不在意,只是笑道:“家父共有十九子二十六女,除去夭折的,如今也有十五子、二十女。”

“沐小姐排行多少?”蘇炟卻忽然開口問,我瞟了他一眼,又避開了他的視線。

沐周笑道:“沐慕嗎?在所有兒女裏,她排行十七。在姑娘中間,卻是排行老七,”說着,沐周又感慨,“姑娘中的老十都嫁出去了,可她還待字閨中,真讓人發愁啊。嫁不出去可怎麽好?”

看樣子,沐周也要撮合那沐家姑娘和蘇炟了!

蘇燃此時卻開口問道:“敢問沐慕姑娘芳齡幾何?”

沐周一臉沉重:“都十八了……”

蘇燃聽了,愣了一下,不由得輕笑:“才十八,嫁不出去,便讓人發愁了?要我說,女子不嫁人也是可以的,只要她足夠自立自強,不嫁人可比嫁人要好上千倍!”

沐周聽了這話,猛然想起蘇燃也是二十九了還沒嫁人,知道自己剛才失言了,便尴尬地笑了笑,道:“我家的姑娘,十五便嫁人了。”

蘇燃卻笑了笑,肯定地說:“那我更加佩服這位沐慕姑娘了。”

閑談間,沐周便引着蘇家姐弟和雲新到了客廳。沐老爺和他們一番客套後,就和蘇燃談起了買地的問題。蘇炟一向不管事,便也沒有認真聽。而雲新卻是出乎我意料的認真仔細,時而附和。

我飄到蘇炟身側,沒懷好氣地說:“怎麽?還想着沐家姑娘呢?”

他竟然點了點頭!

我不知怎麽,就想發火:“那你就在這裏想她吧,我要去外邊逛逛。”

他竟然又點了點頭!

我一生氣,扭頭便要飄出去,卻聽他道:“我和你同去。”

“蘇少爺說什麽?”沐老爺聽見蘇炟似乎說了句話,可沒有聽清。

蘇炟微笑:“晚輩有些乏了,想先去休息。”

沐老爺知道這蘇二爺在這也沒用,便叫下人引着蘇炟去房間。蘇炟謝過,起身便走。

下人在前走着,我在蘇炟身邊飄來飄去,酸溜溜地道:“成天說我騙人,我看你騙人功夫也不淺!”

他倒是十分自然,只是壓低了聲音:“多虧楊老師教學有方。”

“不敢,”我說,“你是自學成才,有天分的很,我豈敢以師名自居?”

“楊老師過謙了。”他說。

這小狐貍!論口舌功夫,我還真拿他沒辦法。不知為何,在他面前,我平日裏在姚墟面前狡辯的能耐竟半點都用不出了!

“在想什麽?”蘇炟問。

我看了看他,嘆了口氣,頗有些無奈:“想你!”

他笑了:“我也想你。”

他仍是微笑着,和之前所有的笑一樣。

我們回到了房間,蘇炟仍是先脫去外套,然後坐在椅子上喝茶。我就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盯着他。

“你一直盯着我做什麽?”他問。

是啊,我一直盯着他做什麽?

正在想如何編瞎話的時候,外邊響起了敲門聲。

“蘇少爺,我是沐慕。”門外的女子道。

我一下子警覺起來,問蘇炟:“她找你做什麽?”

蘇炟搖了搖頭:“不知道。”說着,他便向門外道:“請進。”

話音剛落,門便開了,沐慕走了進來,然後立馬掩上了門。可以猜到,她應當是背着人來的。

她站在蘇炟面前,道:“蘇少爺,我來找你,是聽說我大哥對你們說了些有關我的話。我想你該知道他的意思。”

蘇炟點了點頭,微笑:“令兄也是為你着想。但蘇炟知道沐姑娘無意于蘇炟,蘇炟也已知身體異于常人,恐年壽難永,又豈敢拖累姑娘?姑娘放心,蘇家這邊不會成為姑娘的阻礙,相反,家姐十分欣賞姑娘,很可能會相助姑娘。”

沐慕聽了,愣了一下,然後便點了點頭,笑了:“多謝了。上次見面沒說幾句就吵了起來,是我無禮,還請蘇少爺莫怪。”

蘇炟微笑:“沐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沐慕坐了下來,嘆了口氣,倒豆子般地道:“沒想到,你竟然比我父兄體貼多了。我父親,只知生,不知養,生的孩子多到都記不清誰是誰,起個名字也是直接用他的姓加上母親的姓應付了事。他嫌女兒是賠錢貨,便早早地嫁出去賺彩禮錢。你可知我的姐妹們都嫁了些什麽人?不學無術的少爺就罷了,還有嫁給四五十歲老頭子做續弦的。我實在不想像他們一樣。上一次,他們把我綁了,強送上花轎,結果被我放火燒了新房,那人家把我退了回來,還讓我家賠了好些錢。從此以後,我在這裏就惡名遠揚了,誰都不願娶我,他們這才盯上外地的你的。他們說你體弱多病,肯定只想着有生之年趕緊娶個媳婦,我家境還不錯,他們說你肯定不會多加挑剔……”她說着,聲音弱了下來。

我聽着沐慕說着她自己的事,聽到她放火燒了新房時不由得也對她起了敬佩之心。可我一扭頭,看到蘇炟如此專注地看着她,聽她說話,我內心的無名之火便又起來了。

“沐慕姑娘追求戀愛自由,蘇某佩服。”蘇炟道。

晚間,蘇炟已睡了,我便趴在床邊,撐着下巴看着他。

身邊一陣陰風起,想也不想便知道是誰了。

“姚大人,你不去辦差,不去找魂,怎麽又來找我?”我頭也不回地說。

姚墟卻沒有理會我的問題,而是靜靜地看着我,半晌,終于冒出一句:“你不開心?”

“你在這,我怎麽開心?”我習慣性地回譏了一句。

姚墟飄到我身側,我看見那白色的衣角在我面前飄來飄去。他蹲了下來,抓起我的袖子,在我眼前晃了晃,略帶得意:“別忘了,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你心中想些什麽,我也可以根據你的陰氣猜出來。你在我這裏,沒有秘密可言。”

我生氣地抽回袖子,本想大罵他幾句,可又怕吵醒了蘇炟,只得隐忍地回道:“你還真是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你動心了。”他沒有理會我的譏諷,淡淡說道。

“什麽?”我一愣,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你對這小子動心了。”姚墟說着,指了指床上熟睡的蘇炟。

“怎麽可能?”我忙否認,“我一個千年老厲鬼,怎麽會喜歡這毛頭小子?”

我都一千多年沒有喜歡過人了,早就忘記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了。

姚墟看着我的眼睛:“可你只有十八歲的心智,你死時什麽樣,現在便還是什麽樣。你以為你在世上存在了千年便成了看透世事滄桑的老者?你以為別人叫你一聲‘姥姥’你就真的是長輩了?你的心智可遠遠跟不上你的閱歷,你仍是個十八歲的小丫頭,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

姚墟給我長篇大論的解釋一番,我呆呆愣在原地,口中只道:“你才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屁孩。”

姚墟笑了:“你看,你連罵人的方式都還如此幼稚,”他說着,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我,“沒想到你這般輕易地就被這小子擾亂了心。你好好冷靜冷靜吧,你的心緒已經亂了,我希望你趕緊調整過來,不要耽誤咱們的事情。”

我不服氣:“明明是你一天不幹正事,我可是好好地看着他呢!你竟然還責怪我?”

姚墟低着頭,輕輕笑了,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那個靈符,是我用心血印上的,絲毫變動都會影響到這裏。你亂,我也跟着亂,叫我怎麽做事呢?”

我別過頭去,小聲嘟囔:“自作自受。”

姚墟微微一笑,便又不見了。

我又看向蘇炟,心中的确亂了起來。

動心了?

是了,一千多年前,我對李淩也是如此,沒事就盯着他看,看到他多看一眼別的姑娘,我心中都會不自在。如今我成了厲鬼,便變本加厲了。

我真的對這小狐貍動心了?

是的,不知為何,他身上好像有什麽東西一直在吸引着我,在他面前,我一點“畫中鬼”、“姥姥”的威風都沒有,性子沒有那麽暴戾了不說,我竟然還時時想着他?

對,我動心了,莫名其妙地就動心了。

這不是什麽羞于啓齒的話,我大唐女子對這些事一向看的開,喜歡就是喜歡,沒什麽可扭扭捏捏的。我當年對李淩也是這樣,喜歡他便去找他。可是蘇炟,蘇炟他……

他是人,我是鬼。縱然他注定了沒幾年也要變成鬼,可目前來看,我們依舊是人鬼殊途。

況且他還不是常人!

可不是常人又如何了?我也不是常鬼呢!

要不,我,試試?

對,試試。我喜歡他,自然要讓他知道。

我心中一陣胡思亂想,卻沒注意到,蘇炟的睫毛動了動。

是的,他根本沒睡着。

第二天一早,蘇炟就起來了,他仍是像往常一樣給我問了句好,我也笑着回應了一句。

昨晚想了一宿,最後我的決定就是:先試試。

藏着掖着,也太丢我大唐女子的臉了。我大唐女子光明磊落,不遜男兒。

“小狐貍,”我笑眯眯地轉到他面前,看着他穿衣服,“我有句話要對你說。”

“小蘅,”他費力地系着扣子,能看出來這件襯衫真的不好穿,“你能幫我把扣子系好嗎?”

唉……

我內心悄悄嘆了口氣,手指一繞,施了個法,那扣子便都系好了。

“我有件事要對你說。”我對他笑道。

“有什麽事回來再說吧,”他一邊整理着袖角一邊道,“我今日已起遲了,沐老爺還約我們去逛園子,遲到了不好。”

正說着,只見雲新敲了敲門,道:“二哥,大姐已準備去客廳見沐老爺了。”

“好,稍等。”蘇炟道了一句,穿上了外套,便一步一步挪出門了。

我在他身後恨不得跺腳。

時機不對,等他閑了再說!

幾人坐上了馬車,就往沐家的園子去。

在這個時代,我終于坐上了熟悉的交通工具了。之前的汽車、火車,好是好,但我這種老人家還是不太适應。

蘇燃看着車外。今日恰巧是中元節,路邊有燒紙錢的。他感慨道:“鄉下的風景,就是別有一番風味。”

蘇炟随意地點頭附和。雲新卻道:“還是城裏頭舒坦。”

我看了看蘇炟,只見他眼神有些奇怪,便循着他目光向車外看去。只見蘇炟一直盯着看的,是一塊薄田,種着棉花。

這若是一塊普通的棉花地也就罷了,可問題就在于,他不普通。

我分明看見這棉花地上,陰氣沖天。

我看向蘇炟。蘇炟也看向我,輕輕點了點頭。

那是沐家的地。

如此深重的陰氣,可不是一般的鬼能有的。而這陰氣恰好出現在沐家的地上……

沐家,有古怪。

可沐家若真的受陰魂騷擾,又怎會家大業大到如此地步呢?而且看沐家人的樣子,也不像飽受靈異事件摧殘的模樣啊!

難道是沐家自己的人死後化為鬼而陰氣不散?

不對,若是沐家自己的人,死後應當葬入祖墳,豈會埋在棉花地裏?

真是令人費解。

我看向蘇炟:“我打算傍晚時去問問。”

大白天的,我怕那鬼不敢出來。晚上我又不敢離開蘇炟太遠,怕有鬼吏來找他麻煩。

也只有黃昏了。

蘇炟點了點頭。

“這馬車就是晃,二哥都不住地點頭。”雲新笑道。

蘇燃微笑:“是,阿炟身子弱,坐馬車太累了,以後還是坐汽車好些。”

雲新又嘆了口氣:“只可惜鄉下路不好,汽車也難走。”

蘇燃和雲新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來。

蘇炟看似認真聽着,實則一直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小狐貍,”我開口,“我……”

“呀,怎麽了?”耳邊忽然傳來蘇燃的叫聲,馬車猛然停了下來,蘇炟險些跌倒。

“蘇小姐,馬車被石頭絆了一下,車輪子壞了,”車夫對我們道,“幾位客人可能要下來走了。”

“還有多遠?”蘇燃問。

“還有二裏路。”車夫道。

蘇燃對蘇炟道:“既這樣了,咱們便下去走走吧。”

蘇炟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感情了

雖然進展快了一些

或許這就是命中注定的羁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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