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冤鬼篇 深園

蘇南地區的秋日想必夏日毫不遜色,依舊是烈日炎炎。我雖功力深厚,可也架不住在陽光下待這許多時間。

蘇炟見我不太舒服,便做出一副虛弱的樣子,對蘇燃道:“大姐,太熱了,咱們有傘嗎?”

蘇燃忙命雲新拿來了傘,就要給蘇炟撐上。蘇炟微微一笑:“我自己來就好。”說着,他接過了傘,自己撐上,我也就理所應當地躲到了傘下。

見他如此照顧我,我心中難免歡喜。

“小狐貍,你可真好。”我說。

他微微一笑,并未說話。

我就這樣躲在傘裏,和他一同走着,距離近到我能感受到他的氣息。

“蘇小姐、蘇少爺,前面就是了。”引路的人對我們說。

蘇炟擡頭看向那園子,低低地說了一句:“不對。”

“什麽不對?”我一邊說着,一邊轉頭看向那園子。剛剛只顧着盯着蘇炟,對周邊事物都沒怎麽在意。如今一看,可真是讓我疑惑。

這園子的陰氣,比那棉花地裏的陰氣還要重!

遠遠地看過去,便能感受到裏面的陰氣震天。

“奇怪,”蘇炟喃喃,“除了你,我還從未見過比這強的陰氣。”

我聽了這話,竟然有些小得意:“那是自然,我可是大名鼎鼎的畫中鬼,小鬼們都要叫我一聲‘姥姥’呢!”

蘇炟輕輕一笑:“是,你是最厲害的。”

我狠狠點了點頭,伸手就想摟過他的腰,可惜我碰不到他。我只好放棄了手上的動作,只在他耳邊輕語:“所以有我在,陰間的鬼,誰都動不了你。”

“那多謝姥姥庇護了。”蘇炟輕聲道。

“阿炟,別發呆了,進去吧。”蘇燃剛和沐老爺寒暄了一番,正要進園子,卻發現蘇炟還在原地站着發呆。

“好的,大姐,我這就來。”蘇炟一邊不緊不慢地說着,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那園子走去。

這是個挺別致的園子,花草樹木自不必說,亭臺樓閣、假山池塘更是一應俱全。不僅如此,一些本不該存在于這裏的東西也是數不勝數,比如我,還比如剛剛那個嬉皮笑臉從我身邊走過的男鬼。

這裏簡直就是鬼魂的人世!

在蘇燃等凡人的眼裏,這裏不過是一個別致的園子。而我和蘇炟看到的則不是這樣,我看見路邊有小鬼在追着竹蜻蜓嬉戲,還有賣絲線的小販在推着車叫賣,路邊樓上有未出閣的女兒從窗戶裏向外張望,還有老婦坐在門口洗衣服……

死去這麽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多鬼。

這裏樹多,陽光照射的地方少,因此這些鬼魂縱使在白天出現也不會有什麽大事。

怪不得這裏陰氣這麽重!

看樣子蘇炟也沒見過這景象,他輕聲問我:“我們是不是到了陰間?”

我看着前面有說有笑逛園子的沐老爺和蘇燃,猶豫道:“應該不是。”

前面的沐老爺見蘇炟腳步慢了,回頭要招呼蘇炟,卻看見蘇炟一臉沒見過世面的表情,不覺有些輕蔑:上海公子哥都沒見過我這樣好的園子,可見這上海公子哥也就是個繡花枕頭。

“二哥,你是不是累了,我來扶你走吧?”雲新退到蘇炟身側,關切地問。

蘇炟擺了擺手:“不必了,”他收了傘遞給雲新,“我在這裏仔細看看,你們先走吧。”

雲新接過傘,遲疑了一下,還是跟上了大部隊。蘇燃一直在和沐老爺談生意,根本無暇顧及蘇炟。

終于,只剩我和蘇炟,還有身邊這一群鬼了。

這麽好的景色,只有我們倆,本來該是我坦露心跡的好時機的,可是沒想到,竟然還有這麽多鬼在這裏!

真是天意弄人。

“我還是看風景吧,裝作看不到的樣子。”蘇炟目視前方,語氣平靜。

“是,低調些好。”我表示贊同,然後跟着他一直慢慢往前飄着。

“呀,姑娘,看你面生,不是本地鬼吧?”一個看起來生前應是公子哥的鬼攔住了我的去路。

蘇炟見我被攔了,便放慢了腳步。

“關你何事?”我沒好氣,推開那鬼就要向前走。

“你一來這我就注意到你了,”那鬼追上我,笑嘻嘻地道,“你一直跟着這個活人多沒意思,不如割舍過去,和我在死人的世界逍遙快活。”

我聽了這話,不由冷笑一聲,在蘇炟身邊停了下來,回頭問那公子哥道:“看你這麽熟練,生前到底調戲過多少良家婦女?”

那公子哥一展扇子,一臉的春風得意:“一般一般,也就四五十個吧,正經做我姨娘的也就十來個,比不上隔壁姓沐的。”

“十來個,”我低頭冷笑,又有些控制不住了,可蘇炟就在我身邊,我還是努力冷靜下來,問,“你是怎麽死的?”

公子哥有些不大好意思:“酒喝多了,摔進池塘……丢人,丢人。”

我不由得握緊了拳頭,面上冷笑:“那還真是便宜你了……”說着,我便要動手。

“小蘅,”一直不說話的蘇炟開口了,“莫要沖動。”

“呀,不是說好低調的嗎?是你沖動還是我沖動?”我被蘇炟吸引了注意力,回頭問他。誰知道他這一開口會引出什麽事?

可我不幸猜中了,果然有事。

“原來是你能看見鬼。”那公子哥陰森森的聲音響起,我回頭看去,只見他面色變得慘白,臉也腫脹起來,活脫脫一個溺死鬼的模樣。

我立刻釋放出周身煞氣,園子裏頃刻便刮起了陰風。那公子哥看這陣勢,知道我不是善茬,便退了幾步,離我遠了些。園子裏別的鬼顯然也注意到了這裏的變化,都放下手中的東西,朝這裏彙聚起來。

我輕蔑一笑,根本不當回事,轉身在蘇炟身外設了結界,又回頭瞪着那公子哥,平靜地問:“你想做什麽?”

“來者,可是殘魂?”那公子哥問。

他怎麽知道殘魂的事?

我警惕起來,問那公子哥:“你是何人?”

那公子哥收了折扇,道:“在下周從,沐老爺的妻弟,十五年前溺死在五裏外池塘。”

“十五年,”我心中暗道,“這裏簡直就是姚墟升官發財的好地方!這麽多滞留的鬼魂,夠他折騰一陣子了。”

只是奇怪,這裏這麽顯眼,地府沒有行動也就罷了,為何姚墟也沒有動手?

“還不知姑娘如何稱呼。”周從問。

“叫我‘姑娘’也太客氣了,”我冷笑,“你叫我一聲‘姥姥’就好。”

“你!不要欺人太甚!”那周從被我這句話噎着了,咬牙對我道。忽然他好似想起了什麽,對他身後的群鬼們喊了一句:“這小子就是譚大善人要的殘魂!大家快抓他去領賞!”

什麽譚大善人?什麽領賞?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只見一群鬼魂便如餓虎撲食朝蘇炟湧了過來。我忙出了掌,狠狠向地下一拍,強大的陰氣登時如漣漪一般向外擴散。那些小鬼根本不是我的對手,一下子便被震飛了。

然後我便看見這群小鬼在空中飄着,哼哼唧唧,不敢上前。

我冷哼一聲,拍了拍手,轉身便解了蘇炟的結界,對他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出去吧。”

蘇炟點了點頭,十分利落地拔腿便走。雖然他一向走不快,可那些小鬼被我打的傷了元氣,一時半會追不上來,所以也沒什麽可擔心的。

出了這園子,蘇炟深呼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那園子,道:“大姐和雲新還在裏面。”

我也回頭看向那園子,道:“放心,那些小鬼都被我打殘了,不會對你姐姐他們怎樣的。”

蘇炟帶着我坐在路邊亭子裏,沉默了一會,終于開口問道:“他們說的殘魂,是我嗎?”

我知道他一定會問這個問題,可我還沒想好如何編瞎話糊弄過去。

“別想着撒謊,我能看出來。”他又補了一句。

我嘆了一口氣,轉頭看向蘇炟,卻又低了頭,不想直視他的眼睛:“你知道你為何和常人不一樣嗎?”

他沒有說話。我接着道:“因為你是殘魂轉世。常人三魂七魄,你少了一魂二魄。我想,這可能就是你體質孱弱、感情虛無、能見鬼魂的原因。”說罷,我擡頭,看着他。

他一言不發,仔細想了想,半晌,只說了一個“哦”。

早知道他不會有什麽大反應的,可我看到他這般模樣,仍會替他傷感一番。

“你早知道了?你來到我身邊,也是這個原因吧?”他問。

我低了頭,不知該怎麽說,只得輕輕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他輕笑,“什麽上輩子的孽緣,果然是假的。”

我無可反駁,唯有點了點頭,底氣不足地道:“如你所說,那的确是個謊言。”

“為何陰間要追殺我?”他又問。

我聽了這個問題就來氣,開口就大罵那地府鬼吏:“因為你的存在證明他們辦差不仔細,這會讓他們開罪于閻王。那群膽小鬼,犯了錯不知查、不知改,只想着掩蓋真相、毀屍滅跡!他們想讓你死,想讓你魂飛魄散,從此他們就高枕無憂了!”

“那你……?”他有些遲疑。

“我是來保護你的!”我忙道。

“可是,為什麽呢?這原本不關你事的。”他喃喃。

我低了頭,不知道該不該把姚墟供出來。

“是有人相托……”我聲音不覺弱了下來。

蘇炟聽了沉思了一會,卻沒有深究,只是點頭道:“原來如此。”

“小狐貍,”我湊近了,對他道,“我不該瞞着你的,你不要怪我。”

“怪你?為什麽要怪你?你又不是第一次騙我了,我早就習慣了,”蘇炟笑了笑,又補了一句,“況且若不是你,我早就不存于世間了。”

我有些驚喜:“你當真這樣想?”

他十分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笑了,不由得感慨:“若天下人都能如你一般通情達理,哪還有那麽多的紛争啊?”

他也陪着我,坐在那裏低頭淺笑。

我看着他,覺得這是個說心事的好時機,可剛要開口,計劃卻又被打亂了。

“走嗎?”他突然開口問我。

“去哪?”我問。

他看向來時的路,緩緩道:“去看看那棉花地,”他又回頭看向我:“我懷疑他們口中的譚大善人,就在那裏。”

顯然,這裏的鬼是從那所謂的“譚大善人”口中知道殘魂的事的,他們還說什麽“領賞”。既然蘇炟的行蹤已經暴露了,不如主動去找那譚大善人,問個清楚明白。

秋風恰到好處地來了,日光被雲遮蔽。我轉頭看向蘇炟,笑道:“小狐貍,此去兇險,你還是早點回去,我給你設下結界,你也安全些。”

蘇炟搖了搖頭:“我想親自去會一會他,再者,”他笑了,“有你在,哪裏會有什麽危險?”

這話我喜歡!

“你放心,有我在,誰都別想動你一分一毫!誰若對你不利,我必讓他十倍奉還!”我十分具有英雄氣概地許諾着,仿佛自己真的是那為了蘇妲己傾盡所有甚至颠覆社稷的商纣王。

雖然聽起來怪怪的。

我和蘇炟一同步行至那塊棉花地。蘇炟體虛,走到那裏,已是渾身虛汗。

“要不要歇一歇?”我問。

蘇炟擺了擺手,指了指那棉花地,道:“不必了,先把事情搞清楚。”

“你可要量力而行!”我勸道。

蘇炟微笑:“放心,若有異樣,我就走。”

我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如此甚好。”

“你把那譚大善人叫出來吧。”

“好!”

說着,我回頭看向那棉花地,伸出手在空中寫了一份名貼,拍進了那棉花地。

沒多久,只見棉花地上冒出一縷青煙。青煙漸漸會聚成人形,立在棉花地中央。這鬼魂大約四十歲,還留着辮子,長袍馬褂,一看便知是什麽年代生人。

“畫中鬼楊蘅?”那鬼問。

我點了點頭,問道:“不知閣下是否就是譚大善人?”

那鬼微微一笑:“是,免貴姓譚。”說着,譚大善人把目光移到了蘇炟身上。我警惕起來,暗暗握拳,等着出手。

“殘魂?”譚大善人問。

蘇炟微微一笑:“在下蘇炟。”

“能看見我們,那應該就是你了,”譚大善人笑着,從棉花地裏走來,“竟主動找上門來?如今的年輕人行事都如此激進嗎?”

蘇炟十分冷靜:“他人稱您一句‘大善人’,想必您也不是什麽窮兇極惡之徒,應當不會對我這個不健全的人下手。”

譚大善人擺了擺手,笑道:“那是生前的事了?如今的我可不是這樣。我受人所托,要你魂飛魄散,既已許諾,便不能食言。”

我哼了一聲,冷笑着對他道:“怎麽,想動手?”說着,我暗暗運氣,就待他出手,好名正言順地揍他一頓。

“不敢不敢,”譚大善人微笑,“畫中鬼的威名我也有所耳聞。陰差都拿姑娘沒辦法,我又能如何呢?”

“那你想怎樣?”我厲聲喝問。

譚大善人瞬間沉下臉來。

“小蘅,莫要沖動,”蘇炟穩住我,又微笑着問那譚大善人,“譚大善人必然是有所求,才會行此下策,在下猜的不錯吧?”

譚大善人陰沉着臉,道:“你懂什麽?”

我來了脾氣,冷笑道:“不說是吧?等你挨了我的巴掌,我看你說不說!”說着,我橫劈過去一掌,結結實實打在譚大善人身上。

他被打出去老遠,陰氣一下子弱了許多。我帶着蘇炟來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衣領,活脫脫一副惡霸流氓的形象,威脅道:“你不說,我就再打你一掌!”

譚大善人咳了一聲,有些尴尬地道:“不愧是千年厲鬼,就是不一般。”

“說不說!”我哪裏有心思聽他感慨?

“說,說,”譚大善人說着,坐了起來,“我都說。”

看來是個軟弱的性子。

我設了個結界,把我們兩人一鬼同外界隔絕,然後略帶得意地對那姓譚的說道:“你如今在我的掌控裏,可別想耍花樣。”

譚大善人口中連連說道:“豈敢豈敢?我若再挨一掌,怕是投生無望了。”

“知道就好!”我惡狠狠地道。

蘇炟坐了下來,坐在我身邊。

譚大善人看了看蘇炟,又看了看我,問道:“你們可知,我是什麽鬼?”

我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十分肯定:“冤鬼。”

周身沒有煞氣,面上沒有癡意,又不是陰間的鬼差,自然是冤鬼了。

譚大善人點頭道:“正是。我冤枉,冤情至今未能昭雪!”

“誰冤枉了你?冤枉你什麽?”我問。

“冤枉我的人,是這裏曾經的知縣。他冤枉我,殺了個洋人!”

“洋人?”

“是,洋人,西洋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是個有些憋屈的故事

反正我寫的時候挺憋屈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