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
管沐馨沒去為嚴騰斯送機,但她知道班機起飛的時間。
那時那刻,她在辦公室裏擡頭望向遠方的天空,眼神寂寞。這個世界上幸有天空,天空的大氣層擋流星擋隕石擋不住人類想飛的心。
為何不去送機?第一不想淚灑機場,第二她還沒學會如何說再見。
她怕再見未出口她便嚎啕痛哭,要死要活要他留下來。這就失去她在他心中一貫優雅的形象。
愛情和優雅未必有關,但絕對和一哭二鬧三上吊扯不上關系。
她太明白不管是在什麽狀況下,人「不能」過分真誠的必要。
此時手機響,鈴聲和天空有關,一首西班牙歌,珍妮佛,洛佩滋的「NoMeAmes」,歌詞有句是「Con tu gran amor por el azul del cielo」,翻譯成中文就是「帶着你的愛在藍天中翺翔」。
而她在藍天底下為夢想奮鬥也為五鬥米折腰,各行各界都有宿命,她的宿命就是向資本主義靠攏。
「你好,我是管沐馨。」她接起電話,聲音俐落又具職業性質,和小妹甜美的聲音沒法比。
「管小姐,不知你是否确定好時間來杜拜?」對方說着一口流利的英文。
「正要通知你,下禮拜三下午三點飛機會降落杜拜國際機場。到時候麻煩Jason先生了。」管沐馨立刻改以英文回道。
「別這麽說,我們公司很期待你的到來,希望這次合作愉快。」杜拜當地百貨公司的經理熱情地道。
「當然。謝謝你來電關心,下禮拜見。」
「沒問題。再見。」Jason暖洋洋地笑道。
收線後,管沐馨的雙肘撐在桌上,再次将目光望向窗外的晴朗藍空。
數日之後,她、助理、管夢馨和管招弟等人搭飛機飛向遙遠的阿拉伯聯合大公國。
若說一九九0年代全世界哪個都市最令人驚豔,那就是當時正在大破大立的上海。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則是杜拜最令人驚豔。一個建設狂飙、化不可能為可能的城市。
杜拜的國際機場大廳,Jason舉起寫着歡迎字句的中文看板迎接他們。
車子駛往飯店的路途中,管沐馨看見一塊看板标語如是寫道--
夢想沒有極限,持續往前。
***
「阿拉伯、沙烏地阿拉伯、阿拉伯聯合大公國,這三個有什麽不一樣?」管沐馨穿着浴袍、頭上包着浴巾坐在飯店的床上,一邊啃蘋果看中東夜景,一邊和嚴騰斯講國際電話。
「你出國之前沒做一下功課?」那端傳來嚴騰斯的笑聲。她真是矛盾的綜合體,集精明和迷糊於一身。
「何必呢?我的腦袋只要想着如何讓我們公司賺錢就可以了。你懂不懂這麽複雜的問題?」管沐馨理所當然查過阿聯的資料,但小妹把這三個名詞放在一起還真考倒她。
來到阿聯第一天,她想念他,借這爛藉口打電話給他。
出國之前,她特地買了地圖,俄羅斯和阿聯同在亞洲的一北一南,看似近,在戀人心底卻是如參星商星遙遙相對。
遙遙相對的他認真回答她的疑問,「先說沙烏地和阿聯,它們是國家。前者土地面積占阿拉伯半島五分之四,産油桶量世界第一,國民平均所得約七千美元,阿聯土地小,就在沙烏地東邊,産油世界第二,由七酋長國組成聯邦,其中你要打交道的杜拜人最長袖善舞。」
「哇,世界第一和世界第二毗鄰而居,對彼此壓力會不會大了點?」
「有壓力才有成長,他們算聰明不被宗教搞昏頭,彼此良性競争。」
「那麽阿拉伯呢?」別人聰不聰明不幹她事,她只管這麽聰明的男人她為什麽讓他離她千裏遠。
「阿拉伯是一個統稱,講阿拉伯語以阿拉伯文化為遺産的國家都稱作阿拉伯,主耍分布在北非和中東。」嚴騰斯的聲音在電話中顯得瘖?,似乎有些疲憊。
「你累了?」
「聽你的聲音就不會累。」
「嘴巴變甜了,是不是在那裏受委屈被欺負?」
「女人的邏輯真奇怪,思鄉是因為離鄉,人在他鄉聽到故人的聲音自然高興。」
「故人,形容得真好!只不過我以為你當俄羅斯才是你的原鄉。」
「來了之後才發現,原鄉變異鄉,異鄉早已融入自己的骨血。我和阿聯一樣,大概也被殖民了吧!」
「後殖民地的人,總在思索自己如何定位。所以那個融入你骨血的異鄉是指臺灣?我這個故人是不是有奉獻什麽才讓你如此覺得?」
「你出最大的力,把我認知中的異鄉化為原鄉的最大功臣是你。」
「你去了那裏沒?就是前世……」不知他怎麽突然這麽老實,害她差點接不了話。
原以為他心中最愛的是前世的安娜,而非今生的她。現在她的心怦怦地猛跳,蘋果也吃不了。
「剛來比較忙,等過幾天我會去。」
「去了之後告訴我感覺怎麽樣。你不會舍不得花電話錢吧?」
「感覺應該就是今非昔比。不會舍不得打電話,怕你忙。」
「這時間打來都行。今非昔比沒關系,不要覺得紅塵來去一場空就好,不然我這個故人會很傷心。」
「說到看破、看空你比我更行,狠心地沒來送機。不過你沒來也好,我登機時後面是一位美女,她的機位剛好在我旁邊,我和她相談甚歡,聊得都忘了你。」
「這樣喔,來機場接我們的Jason是一位大帥哥,我現在才知道阿拉伯男人有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
「你行!我和美女下飛機後就分道揚镳,沒互留電話。而你和那個Jason以後每天都會見面。」語氣裏浮現了一絲酸味。
「我沒那麽大的魅力,到目前為止他都沒約我私底下出去。」擔心她被追走,就飛過來宣示主權啊!但他的聲音維持一貫的冷中帶溫、溫中帶冷,教人猜不透他的心。
「你還會心痛嗎?」這是管沐馨最關心的事。她始終忘不了,他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樣。
「時好時壞,這裏一個占蔔師說我可以長命百歲。」
「要不然呢?你以為自己……」
「我一直以為自己活不久。」
「所以你才離開,要一個人偷偷摸摸的死?」
他正想說話,卻聽見她房間門鈴響起。聽見她在那端講着英文;他有些不習慣,彷佛不再是他認識的那個管沐馨。
「嚴騰斯,我有事要處理。」她說着。
「是他嗎?Jason?」笨蛋!幹嘛忍不住。「嗯。」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咬着唇,「對不起,我要挂電話了。」
「我們去買的對戒你戴在手上嗎?」
「在我的無名指。改天再聊,OK?」
「你在異國凡事小心,好嗎?」
「嚴騰斯?」
「怎麽了?」
「你呢?戒指有沒有戴着?」
「怕工作時搞丢,我把它弄成項鏈戴在脖子。」他說。
霎畤間,兩人同時聯想到那夜她在「ANNA」門口将絲巾輕輕纏繞住他脖子的情景,兩人欲別難卻猶眷戀着彼此的體溫與呼息。此刻,那時候的體溫與呼息彷佛跨越了時空,以一種赤裸裸的靜寂姿态,再次緩緩流過分別位於亞洲南北的這對男女身上。
「再見。」那端的她沒再說什麽,匆匆收線。
嚴騰斯望着手機,突然覺得需要大量清新的空氣。
他拉開門走入夜色中的莫斯科,随意溜達并尋覓酒館。明天下班後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事,就是到賣場購買整箱啤酒。
***
婉拒了Jason到樓下酒吧喝酒的邀約,管沐馨一個人坐在床上啜泣。
那個笨蛋,一個人跑到俄羅斯原來是想偷偷摸摸的死掉……
壞蛋!他怎麽可以這樣把她拒於他的生命之外?他不是愛她嗎?可惡,大壞蛋!原以為他的離開是因為愛得累了,不想要再被愛苦苦束縛,可是竟然不是這樣……
他以為自己活不久,而她居然誤會他,遲鈍地沒有察覺他的心思。
一想到她真的可能再也見不到他……
不要!她不要讓他再離開她的視線了!
用手背擦乾眼淚,她解開頭上的浴巾快速吹幹頭發,又從衣櫃中拿出衣服換上,将護照、手機、皮夾統統丢進一只香奈兒的大皮包,到門口穿上黑色皮靴,來到隔壁的助理房間,猛按着門鈴。
「馨姊,是你呀,我正想睡了,你要去哪裏?」助理小秋穿着睡衣來開門,不停打着呵欠。
管沐馨沒進門,只在門口對她道:「小秋,明天要和對方開會的重要資料都在你那兒對吧?」
「嗯,馨姊要那些檔是不是?」
「不是,那些資料你看得怎麽樣?」
「都會倒着背了,而且你和我也演練過一些有可能出現的特殊狀況,怎麽了?」小秋揉着眼皮又拍打臉頰,要自己提起精神和總經理說話。
這次馨姊沒帶副總一起過來,只帶她就是肯定她的努力和實力。但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一來到杜拜後又馬不停蹄地參加對方的歡迎會,真有些吃不消。
「那就好,明天的會議就靠你一個人了。」
「呃?這是什麽意思?」小秋睜突眼睛。不會吧,她有沒有聽錯?這麽大型的簽約儀式,竟然只靠她一個人?「馨姊明天不參加嗎?」
「我現在要飛去俄羅斯,會在那裏停留兩、三天或……我也不知道,看狀況我再給你電話。」
「不行!」小秋飛快抓住管沐馨的衣擺。「你不能走啦!我……我只是小小的助理,搞不定那麽大的場面啦!」
「你不是一直想有個機會大展長才嗎?現在機會來了,你要好好把握,我相信你!」
「嗚嗚……可是偶不相信我自己……」她太緊張了,連臺灣國語也冒出來,「馨姊為什麽突然要離開杜拜跑去俄羅斯?」她還很小咖,就算上次不小心将咖啡潑在老板身上,他應該不至於拿公司前途來惡整她吧?
「小秋,那裏有個人等着我去找他。雖然他沒說,但我知道他在等我表示,一個……」管沐馨突然找不到形容詞可形容。
「一個什麽?」小秋聽得快哭出來。如果馨姊真的非走不可,那麽她乾脆現在就跳樓,自我了結比較快。
「小秋,你愛過人嗎?」
「當然有呀!愛到得了失心瘋,那個人劈腿八次我還原諒他!」
「如果有天你得到絕症--不對,是誤以為得到絕症,那麽你會跑去偷偷躲起來,就為了不讓愛你的人擔心和傷心嗎?」
「會啊!」小秋愈聽愈覺得大事不妙,可是仍然誠實回答,「但其實我希望對方和我有心電感應,可以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說他願意陪我度過生命中的每一天。這才是真愛啊!韓劇都這麽演!」
「嗯。現在我就是要飛去他身邊,告訴他我願意陪他度過生命中的每一天,管他是不是會死。」管沐馨巧笑道。
「原來馨姊是為愛往前飛!那我該怎麽辦?讓你走不是,不讓你走也不是。」小秋語氣哀憐。
「小秋,公司那些比你出色的前輩,眼中就是沒有你那股旺盛強烈的企圖心,才沒雀屏中選跟我來中東,你要相信自己!」管沐馨非常相信自己的眼光。
「萬一我搞砸了怎麽辦?」小秋愁眉不展。公司那邊如果知道了恐怕會氣炸吧?
「明天只是個儀式,簽約內容雙方已經同意。何況我們已經對明天的狀況模拟過許多遍。」管沐馨的聲音裏已透露出她的決心。
「我能說出你為何沒出席的原因嗎?」小秋認命了。
「可以,我以能做出這個決定為榮。這麽晚了,再麻煩你明天轉告我姑婆和小妹一聲。」
「好。馨姊,你是我心目中的偶像,我只能代你幾天的職務,不能完全取代你,你要趕快回來喔,和他一起。」小秋緊緊抱住管沐馨。好浪漫喔,害得她也想落跑……
「謝謝。」管沐馨拍拍她的背。「你再不放開我,恐怕我會趕不上飛機。」
小秋吐了一下舌頭,飛快地放開她。看着那道纖柔又潇灑的背影,她不禁喊道:「馨姊,加油!」
管沐馨沒回頭,舉高右手揮了揮表示再見。
***
朋友的工廠營運基本上沒太大問題,問題出在許多地方鬧饑荒,反映在原物料成本大幅上升,不得不裁員,但那些勞工以遣散費過低,挾工會向資方抗議,重要的是,原料物的成本再不降下來,恐怕工廠也撐不了多久。
「連中國來的物料也漲二成,政府根本不照顧我們這些小企業,再這麽下去別說遣散費,連薪水都可能發不出來。」嚴騰斯的好友伊恩抱着頭,傷心難過家傳工廠可能毀於他手中。
「銀行那邊仍沒通過貸款?」嚴騰斯問道。
「沒辦法,他們不肯再貸錢給一家小工廠。」
「我有一個法子,不知道可不可行。」
「阿斯,你快說!不管怎樣,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伊恩非常喜歡中華文化,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
他是在十年前和父母到臺灣自助旅行時認識了嚴騰斯,兩個年輕人年紀相當,個性和興趣也差不多,便互相留下通訊方式,一直保持友誼至今。
「把工廠賣給大公司讓他們來接手,這樣工廠不用倒閉,也不會發不出薪水,這家工廠的信譽很好,我相信會有很多人感興趣。你說波娃身體不好,這麽一來你也可以在家照顧她。」嚴騰斯果決地道。
「這……就是你的法子?」伊恩不敢相信嚴騰斯竟要他賣掉工廠。
「伊恩,你想想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麽?不就是這家工廠和波娃?工廠倒了這招牌也沒了。波娃呢?難道你不想多陪在她身邊?」
「你說得有道理,但……」伊恩顯然不舍。「只是建議,你不一定要采納。你是個好老板,也許新的買家會出資讓你繼續管理工廠,但這樣你仍然得朝九晚五工作,波娃她的生命是不是會等你、能等多久,這點你得考慮進去。我怕你有一天會後悔。」嚴騰斯籲了長長一口氣,來這裏半個月,這裏工廠林立,空氣不是挺好,一到下班時就可
以見到一大群工人像藍螞蟻從工廠裏慢慢走出。
可是他沒想到管沐馨會從那群工人之中走過來。
她手上只拎了一個咖啡色包包,沒有任何行李箱。白T恤外搭一件風衣,配件是一條的項鏈,下半身着牛仔褲和長統靴,一身帥氣而不失都會風格的打扮,彷佛她正走在臺北的街頭。
嚴騰斯用手肘撞了一下自聽見他的建議後便陷入天人交戰的伊恩,「伊恩,前面是不是有一個黑頭發、拎着咖啡色包包的小姐?」
「是啊,大美女耶!」伊恩回過神來,朝嚴騰斯下巴一努的方向望去。驚豔地道。「她是打哪來的,怎麽從來沒見過?看她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人。」
嚴騰斯沒理會他,只喚了一聲:「沐馨!」
管沐馨轉頭朝這望來,露出迷人的笑容。她揮了揮手,走向他們。
「哎,你真不好找耶,這裏的每家工廠名字都差不多,看得我眼花撩亂。」
「你怎麽來了?」嚴騰斯難然想盡量表現出鎮定的樣子,但眼神和語氣仍洩漏出開心和興奮,她不是應該在杜拜嗎?
「剛才不是說了嗎?來找你。」
「找我做什麽?」
「還敢問!你欠我一個婚禮就落跑怎麽行!」
「呃?」嚴騰斯顯得措手不及,但臉上不由自主浮現笑容。
「阿斯,這位是?」伊恩好奇他們兩人的關系。
「你好,我是管沐馨,嚴騰斯的未婚妻。」管沐馨大方地自我介紹,朝他伸出手。
伊恩和她握了手,道:「可是,我從沒聽過阿斯說他有未婚妻。」
「從現在開始他有了。不信的話,你看--」管沐馨将右手五指并攏舉起,無名指上的贊戒閃閃發亮。「他身上也有一個,怕弄丢了,所以戴在脖子上。」
「好啊!臭小子,來了半個月,你居然都沒告訴我這個好消息。」伊恩替好友開心,大笑着作勢在嚴騰斯的肚子上揳一拳。
「別打他!他現在可是我的人!」管沐馨心切地護着嚴騰斯。
「哈哈,管小姐,我沒聽見這個臭小子承認。」伊恩故意等着看好戲。
管沐馨聞言,笑容瞬間凍結,轉向嚴騰斯。
嚴騰斯兀自笑望着她,「她是我的未婚妻沒錯。」
「嘿嘿,這才對嘛!我說啊,你們兩個就來我家,我要我老婆準備晚餐,慶祝這個天大的好消息,今天不醉不歸。」伊恩一手一個分別攬着嚴騰斯和管沐馨的肩頭,把他們帶往回他家的路上。
管沐馨和嚴騰斯的眼神在空中交會,相視一笑,兩人的手在伊恩背後緊緊相扣,最美的風景,是戀人眸底的微笑。最美的語言叫愛情。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