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傳說無量深林原有聖佛圓寂在此,那聖佛的五髒化成了天然舍利,屍身不腐不敗,本有佛光籠罩百毒不侵,可黑羅剎原也是佛門中人,死後不知受了什麽刺激化成厲鬼,正好借了聖佛的金身。
丁清起初了解過黑羅剎,追随他的有人有鬼,與鴉魍不同的是鴉魍手下的人大難臨頭各自飛,黑羅剎的手下卻尤為聽話順從,有一股寧死不屈的倔勁兒,誰都願意為黑羅剎奉獻自我,且引以為豪。
黑羅剎的身上有一股邪氣,為一般惡鬼所沒有的。
那股讓人肝腦塗地的邪氣,丁清尤為不喜。
無量深林有一大半在中堂的管轄範圍內,但也有深林一角探到了北堂的邊境,兩方被一股月形泉分開。那泉水終年沸騰,所流之處分成了裂紋一般的小溪,因為泉水燙人,故而小溪四周寸草不生。
月形泉分支的溪流将無量深林隔成了兩面,從高處往下看,便能看見潺潺流水冒着熱煙。
前往無量深林的路上,丁清聽到了許多傳聞。
原先黑羅剎藏身無量深林中鮮為人知,丁清與這些捉鬼的名門正派派別不同,能探聽到的消息也不一樣。
她知道黑羅剎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才短短兩個多月,周椿如何會在解決了鴉魍之後,又招惹上了黑羅剎。
周家行事低調,若非有人主動上門來找,或是真的犯到他們頭上了,中堂的人都很少出遠門。
丁清走了五日,這五日她還蹭了旁人馬車後的木板坐,這才趕到了無量深林附近,光是靠近這處,她也看出了此地不同于別處的特殊了。
無量深林挨着邁城,邁城信佛,就連城外一些村鎮裏都常年飄着檀香,邁城內凡是有錢人家,家家都修了佛堂,家中婦人無事便禮佛敬香,念經祈福。
丁清先前從這兒走過便聞不慣檀香的味道,但那時邁城人雖說信奉佛法,卻也精神抖擻,照常生活。
今日一來,邁城內檀香味濃,街道上飄着一層薄薄的霧,全是檀香燃燒後的灰煙。城闊道路卻無幾人行走,偶爾碰見的也是佝偻着背的老婦,眼神無光,如同行屍走肉。
馬車行駛到一家大前,丁清從馬車後的木板上跳下,馬車跟着輕輕一晃,下車的車夫瞧見丁清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蹭車了,指着她連了好幾個‘你’字。
丁清理了理頭發對其歉然一笑,在那馬車主人下來之前快步離開,鑽入了一旁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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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出巷子,丁清便看見了一個腿瘸的男人拖着板車,板車上交疊着三具屍體,屍身上屍斑點點,被爛泥糊臉,讓人看不見他們的面容。
男人邊走邊嘀咕:“北堂的人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來了咱們邁城還敢指使人。”
“讓我搬屍就搬屍!就我一個殘廢,還要搬三具屍體,他媽的,你們身後跟了那麽多人,怎麽也不知道叫一個來幫忙!”男人走了半路,險些摔倒。
一只軟手扶住了他,男人勉強站穩,側身看去吓了一跳。
丁清對他揚起笑臉,男人目光于她身上掃過,以為丁清是哪兒來的難民走錯路,這才來到邁城。
“我可沒有銀子!”男人道。
丁清解釋:“大哥,我只是想問你一些事。”
男人本就滿腹牢騷,聽丁清問的事都與北堂的人有關,這才将近些日子邁城發生的事抱怨了一遍。
起源是邁城外村鎮裏的人經常莫名走失,此事鬧到了邁城的城主府上,城主府的人調查一番得知前段時日是圓寂于無量深林聖佛的祭日,村鎮的人一同前往林外上香,從那之後便時常有人失蹤。
城主帶人去無量深林尋人,一百多人入林,最後只有三人回來。
那三人中兩人癡傻,一人自剜雙目,渾身是傷才從無量深林中爬了出來。
他的意識倒還算清醒,也不知餓了多少天才爬回了邁城,嗓子啞了三日逐漸回聲,開口就讓城主夫人千萬別去無量深林,另外請中堂的人前來捉鬼。
若是去得遲了,怕是邁城的城主也要化身成鬼了。
如此,城主夫人才親自前往中堂請人,來回耗去不少時日,周椿随她一同到達邁城。
周椿問那瞎眼的人在深林中看到了什麽,他說他看到了佛祖,渾身金光,萬字罩身,臺下跪着的都是虔誠的信徒。
說完這話,他忽而萬分恐懼,緊緊地抱着自己道:“佛祖在吃人,佛祖在吃人!!!”
邁城人人信佛,誰也不能接受這瞎眼之人說的話,他不斷呢喃不要進深林,加上城主夫人也說城主當時帶着一百來號孔武有力的男人入林結果都沒能回來,周椿便不打算入林涉險,只想在林外先設陣查探一番。
結果順着無量深林繞走,走入了北堂的邊境,陣法剛一設下便與北堂邊境禦外的陣法沖突,引起北堂孔家的注意。
孔家立刻派人前來,與周椿撞上。
周椿将邁城發生的事與那人說了一遍,請對方通融,讓她在林外設陣,這也是為了中堂和北堂靠近無量深林這側百姓的安危考慮。
孔家的人向來看不起周椿身為一介女子卻成了中堂堂主,便借着無量深林也有一角在北堂地界的理由,要一同查辦此案。
他們說周椿不堪重用,若不一同辦理,周椿将那能吃人的佛祖趕入北堂境內便不妙了。
周椿懶得與他們争辯,但有求于人,便要受制于人,最終還是答應了孔家的條件,如此,北堂的人才會在邁城住下。
而那三具屍體,便是他們前兩日初探深林時遇見的,他們都是城主府的人,卻失去了意識,不知被誰操控着身軀,以扭曲的角度對着西方虔誠跪拜。
一抔摻了符水爛糊的黃泥蒙住了他們的臉,如此魂魄才能安息,屍體才得長眠。
丁清了解了大概,頭也不回地便走了,那瘸腿的男人覺得她古怪,嘀嘀咕咕又罵了兩句,丁清全當沒聽見。
現下周家與孔家,都暫住城主府。
丁清來此是為了找周笙白的,她不打算摻和進中堂與北堂兩堂之争,可她分明見周笙白是奔着這個方向來的,卻在方才那男人的口中沒聽到關于周笙白的一星半點,莫不是她錯漏了什麽?
一路走到城主府前,丁清遠遠看了一眼城主府大門兩側立着的石獅。
不知是否因為邁城氣氛詭異的原因,薄霧中多了幾分水汽,落在人的身上染了濕漉,又摸不出潮氣。
城主府門前一左一右各站了兩人,一個是綁着靛色腰帶繡火紋的周家人,還有一個是綁着黃色腰帶繡石紋的孔家人。
這兩人,兩看兩相厭。
丁清心有所思,有孔家人的加入,周椿行事也大膽了些,前不久才與孔家人一同探了一次林,要不了多久還會再去,丁清打算和他們一起。
林間鬼多,如此她跟上,跟得近些,身上的陰氣也不會引起注意。
果然不出丁清所料,她只在城主府前躺了一夜,次日一早周椿便與孔家人一同出府,一人身後帶着二十個捉鬼能士,有序離城。
丁清分出一片魂魄跟在了隊伍的末端,借着那人的眼,還能看見周椿的紅裙。
上回來無量深林,還是在八個月前,那時丁清未找到鴉魍,初初探聽了黑羅剎的名號。她想以黑羅剎引來周笙白,可險些在林子裏迷路,無意間走出林子,入眼看到的是北堂邊境的分界石,她便放棄了黑羅剎。
現下入林,感觸與大半年前不同了。
太陽高升,此林不靠山,不涉水,唯有一處滾燙的月形泉特殊,也引不來濃濃大霧。
可他們從邁城出去一路走到無量深林周邊,霧氣越來越深,直至入林後甚至伸手不見五指。空氣中漂浮着血腥味兒與檀香,兩道氣味相撞,猶如虔敬之中多了幾絲殺戮,詭異得令人作嘔。
孔家人派出的不是堂主,而是兩名長老。
分別是設陣長老姜貴和執劍長老方清山。
方清山雖是長老,在五堂中卻名望甚高,他的九霄劍下斬殺了無數惡鬼,惡鬼的戾氣将金紅的銅劍染成了玄色。
許是自認武藝高超,故而方清山也有些目中無人。
入林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們一直都是人牽人,從無斷開過,方清山不耐道:“我們捏着傳信符,兵分兩路,若遇麻煩立刻燃符。”
傳信符一旦燃燒,火苗會在地上燃燒成一條火線,指引到另一個手握傳信符之人的身邊,如此即便是在茫茫大霧中也不影響他們會合。
周椿思量一番本想拒絕,卻沒想到方清山自顧自帶人離開。
“大家抓好傳信符,莫要走散。”周椿的嗓子清冷,說完這話便遇了麻煩。
隊伍中不知誰被誰絆了一跤,只聽見哎喲一聲,三五人歪倒,再站起來時便成了孤零零的一個,四處叫喊也無人應答。
丁清無奈,他們入林這麽久都沒遇見半只鬼,也不知道警惕些,方清山空有武力沒頭腦,兩隊一旦分開便會被人捉單。
黑羅剎可不是鴉魍,丁清無法探出對方的虛實。
索性在方清山離開之前,丁清就将魂魄埋在了每一個周家弟子的身上。
如今跟在周椿身後的,就只剩下兩人——設陣長老蘇威,蘇威的長徒黎袁峰。
“堂主,現下怎麽辦?”蘇威手中已經祭出黃符,黎袁峰也緊緊握着手中的傳信符。
周椿定下心來,手點眉心後再憑空畫了一道風符,指尖往前點去,一陣飓風将周圍的濃霧吹散,呼啦啦的樹葉與風聲形成了鬼泣。
他們所見之處稍微清楚了些,可現方圓一裏內的樹木,但這風符一旦吹盡,大霧還會再來。
三人往前走了幾步,打算尋找同伴,卻在步行數十步後面露驚色。
風符不如不吹。
深林之中,幾十個衣衫褴褛的軀體如提線木偶般朝他們走來,因為無霧,他們也看見了周椿等人,猶如猛虎餓了許久,驟然遇見羚羊,一窩蜂地捕食過來。
他們口中發出嘴饞的吸氣聲,嘈雜的聲音此起彼伏,淩亂地拼成了一句句話。
“祭品,祭品,雞鴨魚肉!”
“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舍我身,忘我意,燒至灰燼,助我成佛!”
周椿立刻揮袖,風符止下,卻止不住那些不斷湧上的行屍走肉。
濃霧之中,丁清看不清現狀,只能憑借着蘇威和黎袁峰的眼,勉強看見他們已經在與這些鬼纏鬥。
有了先前的經驗,只需用黃泥蒙住他們的臉,他們便會安靜下來。
可一來上百人,黃泥不夠,符水也來不及,手忙腳亂之間,二人已經負傷。
丁清在不遠處望見一切,她從腳下抓了一把黃土,心中思量若等會兒那群鬼沖到她這兒來了,她沒有符水,光有黃泥有無用。
她等了許久,等到心中漸漸起了古怪。
為何那些鬼……沒朝她過來?
此念一起,丁清便覺得四周傳來了一股惡寒,雙臂雞皮疙瘩紛紛豎起,她回頭看去,近在咫尺的鬼鳥面具尖喙泛着寒光,已不知于她身後站了多久。
周笙白嘴角含笑,極黑的瞳孔猶如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問她:“吓破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