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深霧濃,若非離得很近,丁清也無法瞧見那張鬼鳥面具。
她能透過鬼鳥面具雙眼下的洞孔,看見周笙白的眼,甚至于他纖長的睫毛。
這雙眼意外的好看。
額上一滴汗水滑下,丁清連呼吸都忘了。攥在手裏的黃土松散,順着指縫幾乎漏光,她抿了抿嘴,不過兩次眨眼就回過神,而後便朝對方撲了過去。
周笙白動作奇快,丁清撲了個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她也不覺得疼,一擡頭仍舊能看見周笙白就站在她的面前,被濃霧遮蔽了一半身軀,黑影高大,擡着下巴居高臨下地望向她。
“老大,我是特地來找你的!”丁清的聲音清脆,她此時一絲也不擔心出聲會引來旁的鬼魂。
周笙白輕扯嘴角,雙眼似是打量,又像是在看一件無用的破布,他沉默許久後側身從丁清身旁走過,也沒去周椿那邊。
丁清連忙爬起身來跟着他,嘴裏道:“周堂主在那邊。”
周笙白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顯然知道。
丁清笑問:“你不是來救周堂主的嗎?”
周笙白道:“那種小鬼都對付不了的話,那她死了也不可惜。”
丁清收回魂魄碎片伸手揉了揉右眼,跟随周笙白嘿嘿一笑,不該說周笙白這話無情,只能說他太了解周椿了。
果然沒一會兒,丁清就聽見身後他們方才過來的那片林子裏傳來一道破空之聲,設陣長老蘇威困住了那一百多個行屍走肉,有黎袁峰在旁助力,周椿幾道憑空畫出的符咒燃火,于林子上方下了一場符水雨。
那雨落在普通人身上沒什麽,但若淋在已經死了的屍體或者是鬼魂身上,便有腐蝕性。
原先黃泥敷臉是為了保全屍體好讓其家人來認領,現下他們寡不敵衆,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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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雨不是僅落在周椿所處的那一片上空,就連丁清這兒也能淋到幾絲。
她身上的衣服早就破爛不堪,前些日子盡在窺天山下耗着,後來迫切地想要找到周笙白,便沒時間也沒機會給自己偷一兩件完好的衣裳穿。
丁清的手臂與小腿都露在外面,細小的傷口還未完全恢複,又被薄霧一般的雨淋上,刺啦啦灼燒的聲音響起,她擡手看了一眼像是被滾油燙紅的手臂。
周笙白腳步不停,根本沒打算等她,丁清跑快了點兒,就連臉上也紅了幾處,額角還有一小塊破皮。
“老大來這兒不是為了周堂主嗎?”丁清怕自己跟丢了人,又不敢将魂魄埋在對方身體裏免得惹他生氣,幹脆一路小跑着,只要能看見周笙白的黑影就行。
“既然不是為了周堂主,難道老大是為了來吃黑羅剎?”丁清抿嘴:“黑羅剎是個不錯的惡鬼,老大吃了他,至少能飽腹兩個月。”
周笙白的聲音有些不耐:“你不是個普通的小鬼。”
普通的小鬼,可不會即了解鴉魍,又知道黑羅剎。
丁清全當自己是被誇了:“我當然不普通,我有許多優點,老大你用過就知道了,你就讓我跟着你當手下使喚吧。”
周笙白腳下一頓,等到丁清追上來,可她又似是懂規矩地停在他身後一步距離,他問:“你既這般有用,去任何地方都不愁沒人要,為何偏偏要跟着我?”
丁清的眼很圓,若只看她的一雙眼,容易讓人将她想象成一只無害的鹿。
此時那雙鹿眼明亮又執着,理所應當道:“因為你厲害。”
丁清怕自己看上去不夠真誠,又捂着心口位置附加一句:“你最厲害了!”
周笙白看向她的眼神,猶如在看一個傻子。
他知道丁清說的不是真話,天地之大之遼闊,能人異士衆多,他不可能是最厲害的那個,這無非是小瘋子讨好他的謊言。
丁清知道周笙白不信她的話,換位來想,如果有個人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先是說要殺她,又說要臣服于她,丁清也不會相信。但她會用行動證明,她對周笙白絕對忠臣。
周笙白對無量深林并不熟悉,丁清才說過他是最厲害的,這人便将弱點擺在了她的面前。
他似乎不識方向。
這一點丁清倒是比周笙白擅長,即便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丁清也能靠周圍氣味判定自己是否來過此處,更別說眼下只有濃霧,入目仍能見到樹林野草,他們已經在此地轉了三圈了。
左側桐樹未開花,樹枝上也沒有葉子,反倒是樹下有一簇七葉草,草間露重,傳來濕漉的氣味。
丁清路過這七葉草堆好幾回,她看着周笙白雙手背在身後,偶爾轉頭看向周圍,再往上一個方向繼續走。
第四次路過七葉草堆後,丁清終于開口:“老大,你要去哪兒?”
“你能指路?”周笙白沒答反問。
丁清嘿嘿一笑:“出林簡單,我方才沿路都做了記號!”
“是麽。”周笙白居然就這麽站在原地沒動了,他雙手環抱于胸,背靠着一棵不知多少年的巨大槐樹面對丁清饒有興趣道:“那你出去試試。”
丁清心想,這也算是一次表現的機會,若她能帶于林中迷路的周笙白出去,必能增加好感。
周笙白只見衣着破爛的女子背對着自己順手摸了一把不遠處的七葉草,尖細碧綠的葉片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點紅色,若是細聞,能聞見淡淡的血腥味兒。
丁清順着七葉草沿路往回走,邊走邊道:“老大,你跟上我。”
周笙白原地不動,模棱兩可地嗯了一聲,似是答應了要跟上,卻手指也沒動一下。
凡是危險容易迷失方向的地方,丁清都習慣沿途留下記號,以免自己被困其中。她經歷過許多類似情況,曾也嘗試過很多種辦法,只有一種方式最為有效,便是留下自己的血。
丁清聞得出她血液的味道,一滴血很小很容易隐藏,既不會被他人的混淆代替,也不會将記號暴露。
她沿途找到了七滴血,再一擡頭卻怔在了原地。
丁清猛然回頭去看,身後濃霧深深,哪兒有周笙白的影子,最重要的不是周笙白沒有跟來,而是她又回到了那棵桐樹旁,桐樹下的七葉草堆裏,有一棵的葉片上還沾着她的血跡。
丁清垂在身側的手握緊,難道她一只鬼,還能遇上鬼打牆?
所謂的鬼打牆,無非只有兩種。
一是法術過高的鬼魂以意念創造幻境,将人困在其中。
二便是陣法。
眼下是哪一個,丁清一時不能分辨。
她只能回到桐樹下,扯下那片帶有血跡的葉子仔細查看,是她的血液沒錯,氣味與她灑下時的形狀沒有任何區別。
丁清手裏攥緊這片葉子,再沿原路返回,走過一圈,果不其然她又一次回到了桐樹下,這回去看,那片七葉草沒有長出新葉,也沒有多出一滴血跡。
看來不是幻境,而是陣法。
“老大,你還在嗎?”丁清略提高聲音道:“這裏被人設陣了,若不想辦法破陣,我們是出不去的。”
她的聲音回蕩在林中,四周唯有風聲,沒有任何人回應她。
丁清等了好一會兒,确定自己的聲音周笙白應當是聽不到了。
她席地而坐,靠着桐樹仔細回想,丁清只記得她和周笙白遇見之後便收回了安插在周椿身邊的兩只眼,畢竟此番她來無量深林的目的就是周笙白。
從那時開始她就放松了警惕,除了沿途留下血液記號之外,眼裏只看見了周笙白,恐怕也是那時,她與周笙白不知不覺入了旁人設下的陣法了。
現在她還把人給弄丢了!
林外已是白晝,陽光照入林內灑在霧上,眼前一切皆是白茫茫的。風吹霧動,那些樹影就像是一個個鬼影,左搖右晃,實則不曾變化過。
丁清突然想起了什麽,她朝一個方向看去,仔細盯着大霧散去又重新覆蓋。那是一片野草空地,草間還有許多藍紫色的小花,像是被破碎星辰鋪滿。
那是花草,不是樹!
丁清猛地站起來,她記得自己與周笙白分開時,周笙白就站在那個地方,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槐樹,他沒想動過身,也根本沒打算跟上丁清。
周笙白不是不識方向,他一直都知道他們入了陣法,甚至……或許他就是沖着陣法而來的。
丁清啧了一聲,埋頭順着方才周笙白帶她走過的路跑去,一圈兩圈,又繞回了桐樹下。這回霧被風吹散,三人環抱不住樹幹的槐樹就立在那裏,随着濃霧忽隐忽現。
周笙白已經不在那處了。
丁清雙手扶着腰,現在才明白過來,不是她把人弄丢了,而是她被人丢下了。
一路跑來,她氣都沒喘,還想着這是周笙白給她的考驗,原來不是考驗,是刻意的。
丁清舒順了這口氣,望着槐樹氣笑了。
她坐在槐樹下盤踞的老根上,不走也不動了,反正這林子裏也不只有周笙白一個人,還有中堂周家和北堂孔家的人,總有人能破陣,屆時她再離開。
丁清在樹下等了許久,頭頂上的天白了又黑,黑了又白,十多個時辰過去,她靠着樹幹直打瞌睡,周圍連一絲風吹草動都沒有。
丁清覺得肚子餓得很,抓了把碧綠的野草在嘴裏嚼,一邊扯草一邊抱怨:“我也沒幹什麽壞事吧,還聽話得很,說丢就把我給丢了。”
“哼哼,好你個周笙白,我誠心認你當老大,你還不識擡舉,我再等你十二個時辰!若還沒法子出這陣法,那我便只能轉身投靠黑羅剎,讓他折騰你了。”丁清啃着手裏攥着的野草,再柔再嫩,也紮嘴。
兩把野草吃完了,她又長嘆一聲:“算了,黑羅剎太弱了,哪兒比得上周笙白。”
話音剛落,丁清便擡頭朝上空看去。
她頭頂上的這片霧淡了許多,甚至不知從哪兒飛出了一群鳥雀,叽叽喳喳地四散逃離。
此處無風,陣內一片祥和,但陣外必然打起來了。
丁清起身拍了拍手,将嘴裏的一點野草渣吐掉,她屏住呼吸沒敢亂動,身後靠着的大樹在一瞬間消失,前方的濃霧中立刻撲上來幾個黑影。
丁清側身避開,見到那是一群缺胳膊少腿的鬼,保持着尚未腐爛的身軀,嘴裏喃喃着不知名的佛經。
叮鈴鈴的銅鈴聲有些刺耳,緊接着破空聲傳來。
只聽一聲咻——
玄色的銅劍于她面前飛過,上面還沾染着血肉,丁清立刻認出這是方清山的九霄劍。
林間不知何時多了一條小溪流,正冒着滾燙的熱煙。
那是半月泉的分支,這陣法正設在了泉水彙成的溪流之上。
方清山的劍當着丁清的面又割斷了幾人的頭顱,鮮血灑下落在地上發出刺啦啦的聲音。
她心下一震,遇上周椿,她還有活,遇上方清山,恐怕她的頭顱也要不保了。
于是丁清捂着脖子,學着那些行屍走肉的姿勢,嘴裏不斷念着‘阿彌陀佛’,希望能藏匿于屍群之中,等跑遠了再找個地方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