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知是否錯過了最佳時機,丁清回到方才被孔禦拉走的地方找了好幾圈也沒見到周笙白的影子,她對着空曠的森林喊了幾聲老大,無人回應。
丁清正垂頭喪氣打算離開,無意間瞥見被她砸得稀碎成粉的黑玉章那處,綠色的繩子挪動了位置。不是風吹的,因為黑玉章的粉末未散,顯然是有人拿起繩子看過,卻有嫌棄地把它丢到一旁去了。
丁清定定地看了那黑玉章的粉末和綠色的挂繩一眼,低垂着頭肩膀耷拉下來,只站了一會兒突然腹痛難忍,雙手捂着肚子渾身顫了顫,而後直直地朝前撲去。
她就像是一具死屍,倒地的時候撲通一聲,而後徹底沒了動靜,一張臉埋在泥土裏以一個無法呼吸的姿勢扭曲地趴着。
過了許久,丁清連一根手指也沒動過。今日天氣不如昨日,林子裏時不時刮來一陣風,将霧氣吹散吹亂,而後濃霧重新聚集在一起。
天際忽而傳來一道轟隆聲,雷霆之下,烏雲漸布,很快就要下雨了。
小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來,打在樹葉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雨水淋在丁清的身上,于她的發絲上凝出了一層細小的水珠。
不遠處傳來了牢騷聲,一男子道:“這林子裏的陣法真多!幾次都不能找到出口,咱們還要在這裏轉多久?”
“霧總散不了,恐怕與陣法也有關系,我們從進林子之後就一直都在黑羅剎的掌控之中了。”這聲音有些耳熟,是中堂的布陣長老蘇威。
方才那在發牢騷的就是蘇威的長徒黎袁峰了。
周椿與他們二人在一處,自從入林與中堂其他弟子還有北堂的人分開後,他們三個一刻也不敢松懈。
前兩日能讓他們在林子裏帶走幾具屍體安然退回,想來只是黑羅剎刻意為之,就是希望他們能放松警惕聚集更多的人再來第二趟,好把他們困在林中逐個擊破。
“也不知小武他們怎麽樣了,走了這麽長時間,一個人影也沒碰到,那些死人倒是見了好幾批了。”黎袁峰嘆了口氣。
周椿安慰:“別灰心,未見屍體,便往好處去想。”
黎袁峰張了張嘴,其實很想說他們沒見到屍體,或許是因為他們的幾個師兄弟都與那些行屍走肉的鬼一般,早被黑羅剎奪去性命,成為巡邏于無量深林中的一員了。
可他終是沒說出口,周椿也未必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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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的談話聲越來越近,細雨之下,霧氣稍稍散去一些,可藏匿于巨樹之上的人渾身漆黑,于烏雲遮蔽的灰暗中沒露出一片衣袂。
鬼鳥面具下的雙眼緊緊地盯着趴在地上的女鬼,心中數着數。
周椿漸漸近了,只差幾十步便可到。
這般距離,周椿率先停下腳步,蘇威一時愣住朝她看去,随後也察覺出來,低聲道了句:“似乎有些魂氣。”
活人沒有魂氣,只有陽氣,而他們這些捉鬼的世家入門第一個要學的便是辨魂,可從一具身體裏看出,到底是鬼魂操控着屍體,還是一個活生生的性命。
此話一落,那趴在地上久久不曾動過的女鬼便立刻起身,胡亂撥弄了頭發,抹去臉上的泥灰爬起來便往與周椿幾人相背的方向跑,離得越遠越好。
周笙白搭在樹幹上的手輕輕敲擊着幹枯粗糙的樹皮,細長的手指泛白,像是看到了有趣的東西,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眼睛都彎了。
他就知道小瘋子狡猾得很。
也虧得她有耐性,知曉他來過,為了引他出來趴在地上接近一個時辰沒動過,若不是周椿他們過來了,恐怕丁清能一直趴下去。
丁清覺得憋屈極了。
她猜測周椿不同于其他四堂,不會輕易讓一個從未害過他人性命的鬼灰飛煙滅,可周椿畢竟也是捉鬼世家的人,丁清落在她手裏,少不得一頓受苦。
她原以為周笙白就在附近,這才假裝自己痛暈過去,想來要麽是她演技低劣,要麽就是周笙白确實已經離開了。
那條挪動了位置的綠繩,怕也是她一時的錯覺。
遠離了周椿,丁清百無聊賴地踢着腳下的石子兒。這林子古怪得很,方才聽周椿幾人說,他們也在想辦法離開。
看來,不弄死黑羅剎,這霧氣不會散,他們也走不出去。
雨越下越大,丁清需不停地擡手擦眼才能看見眼前的路,可暴雨之下加上濃霧,深林之中什麽也看不清,腳下路滑,她一個不慎便從斜坡滾了下去。
只聽見哎呀一聲,丁清連着翻了好幾個跟頭,身上本來就破爛不堪,現下更是髒得仿佛泥人。
上衣兩截袖子破了壞了,露出小臂,現下又被地上的枯枝割破了肩膀,傷口冒了點兒血出來,但畢竟她的身體可再生長,血水流了會兒便沒再淌了。
纖瘦白皙的肩膀上落了道疤和幾塊青紫,衣裳斜斜地挂在手肘處,雨水像是随時能将人淹沒,瓢潑于丁清的身上,使得她看上去尤其可憐。
沒誰會有這般意志力,傷了疼了一聲不吭,習以為常般。
髒了臭了也能忍受,自己絲毫不在意。
雨水順着鬼鳥面具的尖喙不斷往下墜落,水珠滑過堅毅的下颚線,沒入黑色的衣襟中。
周笙白從後面看去,她就像是一個漫無目的的小孩兒,好似只要他不出面,丁清就能這樣一直找下去。
沒來由的,周笙白想起了他初次見到丁清時,對方那雙極度癡迷的眼。鹿眼很圓很亮,濕漉漉的,即便是夜色中也能照出他的身影,她嘴角揚着笑,像是将自己滿腔熱情都掏出來了,言語激動,甚至微微顫抖。
她接近他,到底有何目的?
什麽認他當老大,這理由就像是小孩兒騙大人般劣質,一眼就能看破。
雨勢越來越大,滾滾的雨水在地面彙成了一條條小溪般,黃泥水從上往下沖流,沒過了丁清的腳踝,她的一雙腳甚至不比一旁的筍子粗多少,細得一掐就能斷似的。
丁清幾次摔倒,又扶着竹竿起身,也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何處,樹林成了竹林,腳下的地面越來越泥濘,着實不能繼續向前了。
她喘了口氣,艱難地找到一塊地勢較高還沒被雨水沖過的地方站着,累極了又坐下,幾日沒合過眼,也沒吃過什麽像樣的東西,簡直身靈俱疲。
丁清靠在一根竹竿上,眼皮耷拉着,被暴雨沖得神智有些不清醒了。
頭頂忽而傳來了啪嗒啪嗒的聲音,強勢到讓人無法呼吸的雨水于她眼前停下,丁清迷蒙地擡頭看去,見是一片尤其大的芭蕉葉,她心裏第一個念頭是這芭蕉葉好堅強,居然沒被雨水沖破。
暖黃色的袍子被雨水打濕了衣擺,成了深棕。
丁清瞥了對方一眼,細長的眉,含笑的眼,脖子上還挂了一串佛珠,她的視線又落在了對方光溜溜的頭頂上,長舒一口氣。
丁清心中感慨,也不知是福是禍。
她慢慢伸出手,抓在了對方的衣擺上,費力地翻了個身面朝對方,疲憊地趴跪着道:“我總算找到你了,大名鼎鼎的黑羅剎。”
傳說中的黑羅剎是個食人的惡鬼,但眼前所見的男子,倒像是佛堂裏清修的聖僧,年紀輕輕,儀表堂堂,腰背筆挺,還心善地為丁清撐了一片芭蕉葉遮雨。
丁清的聲音無比真誠道:“請您務必收留我吧!”
男子淺淺一笑,彎身扶着丁清道:“你病得很重。”
“不,我早死了,應當不會生病,現下不過是累的。”丁清道。
男子搖頭,看向丁清的雙眼,似乎能透過她的身軀,直看入她的內心:“你的心裏病得很重,施主,萬生皆苦,仇惡也是痛苦的根源。”
丁清微微一震,呼吸都停了。
這一眼,男子的身上仿佛有光,周圍在暴雨侵襲之下一片狼藉,唯有他還纖塵不染,像是被佛光籠罩。
丁清聽見他道:“你受過太多的罪,吃過太多的苦,小小年紀,不該承受這些的。”
丁清聞言,似乎回想到了一些痛苦不堪的過去,嘴唇顫抖地問:“敢問聖僧,佛可能渡我?我不願……不願再這樣痛苦下去了。”
“佛渡衆生,脫離苦海。”男子說完,扶着丁清的手臂要将她拉起來。
丁清起身一半忽而腿軟跪地,她撐在旁邊的毛竹上,剛長出的手肉很嫩,被竹節粗糙的刺割破了手指,她嘶了一聲收回,攥緊拳頭,可憐兮兮的。
男子握住她的手,輕笑道:“骨肉上的痛只是暫時的,唯有靈魂得到超度,才能真正的解脫。無需掩藏,坦然接受自己的一切不堪與無奈,佛會應爾所求,衆生終将無病無災。”
丁清慢慢張開手掌,将傷口攤開,慎重地點了點頭。
兩道身影離開毛竹邊,那片礙眼的芭蕉葉也終于消失于眼前。
黑影立于水上,雙眼目光淡淡,失了幾絲光彩。
周笙白回想起方才丁清跪拜黑羅剎的身影,她虔誠地仿佛從未出現于周笙白的眼前說要認他當老大。對着黑羅剎說話也輕輕柔柔,将自己放到極卑微的位置,匍匐地請求他将她帶走。
小瘋子也是小騙子。
區區黑羅剎,也不過只是周笙白飽腹兩個月的吃食罷了,小瘋子瞎了一雙眼才會選擇跟他。
罷了,反正他也不打算真讓丁清跟着自己,倒是跟着對方意外找到了黑羅剎所在。
竹林……符合佛門中人虛僞的清靜之所。
周笙白轉身欲走,幾步之後又微微皺眉。
他想起了一句話。
先前他把丁清丢在陣法中,解決了自己的事後又回去看她還在不在,當時她就坐在老槐樹下吃野草,嘴裏絮絮叨叨,說若她再不能離開陣法,就要投靠黑羅剎去。
當時聽見這話,周笙白挑了挑眉,而後又聽見她嘀咕。
她道:“算了,黑羅剎太弱了,哪兒比得上周笙白。”
小瘋子也知道黑羅剎比不上他,滿林的濃霧陣法,能困得住凡人,卻從不能困住他。
周笙白又轉身,展翅越過髒污的泥水,落在方才丁清跪黑羅剎的地方,毛竹的竹節上挂了幾滴血珠,很快就幹了,于毛竹光滑的竹面上形成了一朵紅色的梅花。
周笙白望着那血珠化成的梅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雙眼彎彎,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小瘋子果然是個騙子。
作者有話說:
周笙白:小騙子。
丁清:不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