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暴雨接連下了兩日才逐漸轉停,竹林深處是一所竹屋,竹屋周邊有石碑立成的萬字,從外看只能看到幾個碑,但入了陣法裏面,便能看見竹屋內走動的鬼。
竹屋裏大約有二十多個人,各個兒都像丁清這般,雖然已經死了,但是靈魂可以操控自己的身體,擁有自主意識,像個正常凡人一般活着,和那些林子裏巡邏的行屍走肉不同。
丁清入了竹屋,那些人都朝她看來,她不是這群人中唯一一個女鬼,另外還有兩個女鬼,長發剃光,穿着僧袍。
兩日的時間,丁清将這竹屋裏外摸了個透。
正面竹屋挂着牌匾大雄寶殿,排成萬字的石碑共十八個,雕刻着十八面佛,可每一個佛的臉卻是空白的,沒有五官。
在院子裏除了黑羅剎和丁清之外,共有二十四個人,二十二個男人,兩個女人,有老有少,有弱有殘,最年長的六十七歲,本就已經快要入土,而年輕的那個僅十四歲,還是個少年人。
丁清未與黑羅剎正式碰面之前便打探調查過他,原先知曉的是他尤其邪門,凡是與他碰過面的人都極為忠誠,舍身為其,幾度赴死也心甘情願。
所以丁清在見到黑羅剎時,才裝作被他三言兩語觸動心扉,心甘情願求他收留自己。
一來因為她當時的确疲憊至極,根本無力逃跑,如若起了逆反之心,說不定會被黑羅剎使什麽法術迫害。
二來……丁清是為了周笙白打算。
黑羅剎畢竟不比鴉魍差,若能找個機會将黑羅剎送到周笙白跟前,讓他飽餐一頓,丁清覺得自己在周笙白心目中那微乎其微的地位,可以再往上拔一點兒。
二十四個鬼保持着人身存活,頭一天丁清甚至察覺不出他們到底哪兒與常人不同,當晚黑羅剎在大雄寶殿內講座,說的是佛祖割肉喂鷹的典故,當時一群人跪在殿前聽得入神,晚間丁清就見到他們在割腿肉。
不是所有鬼的身體可以如丁清這般修複的,她能見那群人将自己的腿肉割下來放進鐵鍋中炖煮,血淋淋的肉塊于沸水中飄出一層腥臭的浮沫,而後他們将肉扔出石碑,等林間動物來吃。
丁清為了生存,不得不有樣學樣,也割下自己胳膊上的一塊肉來,倒是實在不能眼見着煮熟,直接扔了。
其餘人的肉沒動物來吃,倒是她的肉有幾只烏鴉來啄,霎時間那群人都圍着丁清,望向她的眼神滿是羨慕,嘴裏喃喃她是佛祖的天選之人。
丁清覺得,這群人在死之前就已經瘋了,又或者……是瘋了之後,才願意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給黑羅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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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便有一名女鬼婦人捧着一件灰袍給丁清,特地為她弄來了一盆涼水洗一洗。
這是幾個月來丁清唯一一次能将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她将一頭長發梳理好了盤起,穿着灰色的僧袍,不是很樂意卻還得帶着笑地抓着一串念珠,走哪兒都得阿彌陀佛。
那送丁清衣裳的女人臉上總帶着溫和的笑,每每看向丁清時丁清都覺得脊背發麻,這院子裏詭異的氣氛讓她有些透不過氣來。
到了傍晚那名婦人拉着丁清洗漱,她才發現對方原來有孕在身。婦人的肚子并不大,孩子至多不到五個月,穿着寬松的僧袍不容易瞧見,丁清見她圓圓的臉,還以為她本身就胖。
可因為她死了,孩子也胎死腹中,肚皮上青紫色的裂紋斑痕尤其深,可怖地爬了滿腰滿腹。
她與丁清說起了認識黑羅剎的過程。
這婦人本就是邁城外鎮子裏的普通農戶,但丈夫經常喝酒打人,她每日都在痛苦中度過,一日陪着同伴去邁城的大寺廟裏燒香拜佛,将心事與佛祖訴說了之後,心情也開闊了許多。
婦人信佛,成了佛門信徒,後來她身懷有孕,就因為一個郎中看了一眼她顯懷的肚子說裏頭是個女娃,她丈夫便要她打掉孩子,好幾次踹在她身上。
婦人是趁着村子裏的人說聖佛圓寂之日,特來無量深林祭拜,這才逃出來,而後遇上了黑羅剎。
外人叫其黑羅剎,在這裏面,衆人稱他為如願大師。
除去這個婦人,其餘人也都是活着時受盡苦楚,這才來到無量深林,甘心成為黑羅剎的信徒。
老無子孝,幼無教養,夫妻不和,懷才不遇,全是他們不願面對的人生囚牢。
黑羅剎利用了這一點,讓他們自己了斷,而後讓他們以另一種身份重生,他說死了就可以不必忍受活着時的苦痛,但仍舊可以留在這個世上,獲取永生。
那婦人說這些時,以手托着腹部,滿目溫柔道:“我的孩子也會幸福。”
丁清額前流下一滴汗,她不知在這樣家庭活下來的孩子是否會獲得幸福,可從未被生下來便死在腹中,絕不是幸福。
過了兩日後,丁清才聽到了另一個消息。
她要剃發。
這是此地的規矩,發為人的三千煩惱絲,只有剪去頭發,才能抛去煩惱,丁清來時正下暴雨,黑羅剎好心地為她選了個吉日,就在次日正午。
本來丁清還打算在這兒多待兩日,探一探黑羅剎的虛實,畢竟對方不顯山不露水,擺出高深莫測的模樣。
現下知道自己要剃發也成為光頭,心裏不高興極了,恨不得拔腿就跑。
她來時在沿途做了記號,大約也猜到了這處會設有陣法或幻象,入陣時她記着步驟,若無人看守想要逃出去不難。
只是小院攏共這麽大,二十四個人整日無事就找個喜歡的角落盤腿念經,丁清有樣學樣,拿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看似認真,實際上滿地面寫的都是罵人的髒話,旁人還以為她在抄佛經。
骨肉離體能重生,頭發沒了自然也能重長,可丁清不想自己頂着個光頭在周笙白跟前晃。
第三日早間,終于出了陽光,再過兩個時辰,丁清就要接受剃發了,她在此之前壯着膽子去大雄寶殿找了一次黑羅剎。
她假裝解惑,也抛出了兩個真假摻半的苦惱,若全是假的,她未必能裝得出來。
黑羅剎捧着佛經坐在蒲團上,與丁清面對面,聽她說起過去遭受的痛苦時面帶微笑,眼神分外同情,似乎能感同身受。
但丁清跪着,他坐着,光是這一點丁清便看穿了這個人的內心。
真佛無尊,講究衆生平等。
而黑羅剎是衆生平等,唯吾獨尊。
他坦然接受丁清的跪拜,将自己當真當成了寺廟裏的金佛,然而也不過是個和尚死了之後,借着他人的身軀重生罷了。那一身完好的皮肉,全多虧了真正死在無量深林中那名聖佛所化的舍利。
旁人越苦,黑羅剎便越能耐下心來安慰。
丁清扯了半天閑話,最終将話題引上正軌,問他生死,問他屋外婦人提過的長生。
黑羅剎道:“其實你早已獲得了長生。”
“長生……就是先死去嗎?”丁清垂着頭,不願讓其看見自己的真實表情,也顯得無比虔誠。
黑羅剎解釋:“活人的痛苦,死人可以不必理會,律法能困住生人,困不住魂魄,人一旦死去,便超脫了人間束縛,成為自由自尊的獨立個體。沒有病痛折磨,也不必理會他人看法,卻仍然可以逍遙于天地之間,也許這就是所為的極樂世界。”
佛說人死後有極樂世界,照黑羅剎這麽解釋,若是本就信佛的人,很容易便能被他說通。
可惜丁清不信佛,也不信他這一套說法,但從這一番話裏她探得了黑羅剎心中扭曲的角落。
真佛哪兒會勸人去死,真佛只會在極樂世界,看凡人苦苦求生。
律法困住生人,自有另一套法則,約束死者。
丁清退下了,而後對一處石碑前守着的男人笑了笑:“如願大師請你去聽佛法。”
那男人才見丁清從大雄寶殿出來,不疑有他,對丁清說了句阿彌陀佛便朝那邊走去,丁清瞥了一眼左右,那些人以頭點地,仿佛真的脫離苦海,無欲無求。
她明晃晃地翻了個白眼,欲朝石碑走去,試圖破陣。
才走兩步,她身後便傳來婦人的聲音,平日與人說話溫柔的女人,聲音一瞬尖細,甚至劈開了嗓子。
她問:“你要幹什麽?!”
丁清回頭看去,幾個人圍在她的身後,皆目光灼灼地望向她。
婦人激動萬分,脖間青筋暴起:“外面多可怕,多危險,你還要出去做什麽?!在這裏佛祖會保佑你,護着你,你會快樂的!”
方才被丁清支走的男人也從大雄寶殿出來,那竹屋的正門裏,暖黃色的身影筆挺地站着,俊秀的面容依舊帶着笑意望向她。
他沒開口阻止,卻道:“我佛慈悲,不願見人受苦,也不願強留別人,既然她想重新回到刀山火海,便讓她去吧。”
丁清聞言挑眉,心想黑羅剎這麽好心?
他自是不會這麽好心。
那二十幾個人紛紛将丁清圍在其中,一人一句話,上手便要來抓她。
“你不能走!我佛護你,你要背棄我佛嗎?”
“你的苦痛還未消解,你還在飽受折磨,這麽能輕易放棄?!”
“舍去對凡塵的留戀,忘卻生時痛苦,這樣你才能獲得真正的解脫!”
“我佛不會放棄任何一個苦命之人,我們來幫你,讓我們來幫你!”
婦人一把抓住了丁清的手腕将她往裏拽,她的力氣奇大,應是常年幹活導致的。
除去這個婦人,還有其餘一群人,那年紀最小的少年拽着丁清的頭發将她往裏扯,一邊扯一邊道:“這是你被凡塵絆住的傀儡線,剪掉它!削去它!”
一個二個,瘋魔了般。
就在黑羅剎溫和的眼神下,一群人一人一只手,将丁清幾乎撕扯地拽回了大雄寶殿前。
丁清被他們扯得頭皮發麻,深知自己平日裏再舌燦蓮花現下也不必開口了,開口也無用,這群人根本不會聽進去的。
他們心甘情願放棄自己的生命,心甘情願成為黑羅剎的信徒,相信佛祖會讓他們永生,也讓他們脫離苦海。
他們看丁清就像在看一個自甘堕落的可憐蟲,而他們每個人的手,都被佛祖給予了拯救他人于水火之中的聖光,被他們拉扯,便能脫離苦痛。
誰能救誰?
又是誰在害誰?
丁清的發絲被緊緊抓着,她昂揚起下巴,雙眼緊緊地盯着絢爛的陽光,見少年拿來了一把剪刀,心想:我真可憐,馬上要變成光頭了,也不知周笙白看見了會不會嫌棄我。
陣外騷動,驚起了一片鳥雀,嘎嘎亂叫,竟全是烏鴉。
黑羅剎的笑臉上出現了一絲裂縫,丁清卻咧着嘴角哈哈笑了起來。
不管來的是周家人還是孔家人,總之丁清先謝一謝他。
作者有話說:
丁清:保住了保住了,頭發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