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烏鴉飛盡,竹林深處傳來了沙沙聲,竹屋周圍的霧氣漸散,碧空之下忽而竄出了一道紅光,緊接着紅光落下,如網一般罩在了十八塊石碑上。

石碑後沿着地面燃起了一簇火焰,火焰連成線,竟是破了十八佛面像的八卦陣形。

黑羅剎的表情越來越扭曲,丁清卻笑得異常暢快。

她擡起一腳踹在了拿剪刀要剪去她頭發的少年心口,那少年不知疼痛般又撲了過來。

眼看烈火已經燒到了衆人的腳下,那二十幾個人竟毫無知覺,任由火舌爬上了自己的衣裳皮膚,他們按壓着丁清要她給佛祖跪拜。

丁清也不盡全力掙紮,雙眼緊緊地盯着黑羅剎的方向,終于轟隆一聲,石碑一塊塊碎裂,竹屋随風化去,這一院子的鳥語花香盡數成了焦黑的土地,陣外八卦陣法火光沖天。

周椿透過烈火朝陣法內看去,便見幾十人壓着一個人朝和尚跪拜,看上去像是在進行什麽特殊的法式。

陣外不止有周椿一行人,還有他們半路撿到的孔家小子。

兩日時間周椿總算找到了幾個中堂弟子,一行過來十幾人,跟在周椿身後的孔禦一眼認出了丁清,連忙道:“她……她是好人!”

周椿朝孔禦瞥去一眼,蘇威道:“那裏頭可沒有人。”

“周堂主,你別燒她!”孔禦急得跳腳:“我被十幾個鬼險些撕碎,是她救了我,她……她的魂魄是幹淨的,手上沒有一條人命,真的!”

周椿是在三日前遇上孔禦的,當時就只有他一人在林子裏瞎轉,見到周椿直接自報家門,說自己是北堂孔家主脈的第四子,要他們保護。

彼時大雨,沖刷了林間一切痕跡,周椿于一棵樹幹上見到了周笙白的爪印,心有思量,這才順着周笙白留下的印記找到了此地。

鷹爪痕跡一路到了竹林外就消失了,周椿入林子除了看見一些老舊的石碑之外望不到其他,便讓設陣長老配合畫了數十道火符沿石碑燒過去,果不其然破了陣法,還意外撞見裏頭的一群鬼。

他們被困在大火之中無處可逃,燒光了最為幹淨。

周椿沒有心軟,放過一個,等于将火群破開一條口子,立在人群前的黃袍和尚應當就是他們這麽多日尋找的黑羅剎,一旦火陣被破,難保黑羅剎不會趁機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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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周椿沉默,而火勢漸大,孔禦忽而想起了什麽,話沒過腦子急切道:“她是周笙白的人!”

火光之外發生的事,丁清都不知曉,火苗四竄,已經燒至她的小腿,然而黑羅剎并不比她好去多少。

丁清忽而咧嘴一笑,對着那剪下自己一縷發絲的少年道:“你回頭瞧瞧。”

她的笑容陰恻恻的,少年畢竟年齡不大,聞言回頭朝黑羅剎看去一眼,頓時慌亂地丢下手中剪刀,跌跌撞撞朝黑羅剎撲了過去。

他這一舉動惹得二十幾個鬼一同看去,只見黑羅剎立在火中,火苗燒至腰身,再持續下去就會被大火燒盡。

一時間衆鬼松開了丁清,眼裏已經無她了,滿是慌亂地想要去撲滅黑羅剎周圍的火,嘴裏崩潰地喊着‘佛祖顯靈’又或是‘如願大師,我來救您!’

丁清眼見着二十幾個鬼圍着黑羅剎轉,他們将黑羅剎高高托舉,一具又一具身體疊加,最上面的那個人小心翼翼地抱着黑羅剎的小腿,讓他立于人山上。

他們自願奉獻自己的生命,與而今賴以生存的身體。

丁清扯了扯嘴角,手背擦了擦鼻尖,冒着大火一步步朝外走。

黑羅剎的陣法被破,可焚鬼的火陣還在。

周椿見到那些鬼魂松開了丁清,犧牲自己只為讓黑羅剎少幾分痛苦,心中一陣發寒,而後又見丁清似是誤打誤撞地找到了火陣的生門,穿過火簇,虛弱地撲了出來。

孔禦方才的話還言猶在耳,他說這個女鬼是周笙白的人。

周椿不信,一是因為孔家人提起周笙白,只會說那怪物,不會承認他的名字,二是因為周笙白永遠獨來獨往,身邊不會有人,更別說是有鬼。

但這個女鬼如孔禦所言,她的魂魄很幹淨,沒殺過人。

孔禦沖過去要扶住丁清,被丁清側過身避開了。

她疲憊地往地上一躺,雙腳還能感受到不遠處火光炙熱的溫度,眼皮耷拉着望向火裏的影子。那與她在同一個院落裏生活三日的二十多名鬼已經被大火燒成了灰煙,唯有黑羅剎還有半截身子立在其中。

碧空之下忽而傳來了一道銅鐘聲。

噹——

驚住衆人。

丁清嘆了口氣,皺眉喃喃:“果然是個假的。”

“假的?什麽假的?”孔禦離得近,聽見這話。

丁清動了動被火燒壞了的雙腿,殘破的衣裳挂在了膝蓋處,小腿以下叫人不忍直視。

她沒有理會孔禦,倒是在見到周椿那剎露出了擔驚害怕的眼神,瘦弱的身軀蜷縮成一團,往後倒退兩步,鹿眼濕潤,随時都能滴下淚來。

“我……我沒殺過人,你們別燒我!”丁清的聲音一瞬柔弱,哆哆嗦嗦。

孔禦懸在空中扶她的手怔住,眼裏閃過些許詫異。

這人不是挺嚣張跋扈的嗎?怎麽突然變得這麽膽小了?

先前猜出他是孔家第四子的身份也沒見有多害怕或尊敬,現下反而對着周椿畏畏縮縮的。

周椿微怔,正欲開口,丁清又舉起雙手捂住自己的臉,聲音顫抖道:“我不是黑羅剎的手下,我是被迫抓進去的,但是……但是我聽到了一些話,我可以告訴你,求你別傷害我!”

蘇威聞言,連忙問她:“你知道些什麽?”

“火裏的黑羅剎是假的,只是傀儡,這處陣法也不是真的……我聽見有人說什麽幻象陣,我不懂,還有人說什麽往西走,通極樂。”丁清低垂着眼眸顯得尤為弱小可憐,她本就長了一雙圓圓的鹿眼,半含着濕潤的淚極其容易讓人信服。

其餘人或許不懂幻象陣是什麽,但周椿和蘇威一聽便知。

兩人臉上顯現一瞬驚愣,又朝四周看去,心下大駭。

幻象陣,便是先有了幻境,将幻境創造成另一個空間,于此空間中布陣,讓人以為破陣便是破開了虛妄回到現實,實際上,他們仍然處于幻象之中。

如此說來,藍天、竹林,還有那被大火焚燒的石碑都未必是真的。

“你與周笙白認識?”周椿問了個丁清意想不到的問題。

丁清頓了頓,一雙鹿眼閃過些許茫然。

周椿見之不由地往孔禦方向瞧去,孔禦正欲說話,手背突然傳來一陣刺痛。

他的身軀擋住丁清大半,手背正是被她掐了一瞬,孔禦回頭看了看丁清,又望向周椿,最終沉默什麽也沒說。

他的沉默,讓周椿以為自己被騙了。

本來也是,孔禦方才說的話根本是天方夜譚,周椿只是不知道孔禦為何要用這種低劣的謊言欺騙自己救丁清。

随後又見孔禦摸着手背耳尖略紅,眼珠子還不住朝丁清方向瞥去,心想大約是少年心性,見人家女鬼長得漂亮可愛起了恻隐之心,胡亂扯下的謊話了。

“你既然不是黑羅剎的信徒,又為何會入無量深林?”蘇威對丁清始終有些懷疑。

丁清抿嘴,輕聲道:“我原只是在邁城外見識過這林子古怪的,城主曾于我有一飯之恩,知曉城主入林,我便跟了過來,誰料到剛入林子就跟丢了人,又被他們抓住了。”

經其一提,蘇威給周椿使了個眼色。

入林多日,他們的确忽略了一些東西。

周椿等人在深林裏遇見的那些鬼,都是毫無意識的普通人,穿着打扮皆是平民百姓,但在此地丢失的不僅只有他們,還有一些富賈商人,名門貴女,與邁城的城主。

他們沒碰到,不是巧合。

若一切真如丁清所言,此地不過是幻象陣,那他們還得順着僅有的線索,盡早找到幻境源頭,若不然,終有一日被困死在此局之中。

周椿定定地看了丁清一眼,丁清不敢與她對視,将自己的臉埋在雙臂之中,于是她嘆了口氣,領着蘇威等人離開。

孔禦欲走不走的,回頭再見丁清,她正對着自己笑。

“小子,上道,救命之恩不要你還了。”丁清的聲音壓得很低,孔禦問她:“你到底是騙我,還是騙了周堂主?”

丁清沒回他,反問一句:“你不跟上他們?此地可不安全。”

“那你呢?”

她笑:“我與你們本就不是一路,哪兒有鬼主動跟捉鬼世家走的。”

孔禦自是知曉這一點,遇上周椿算她走運,若是此次遇見的是方清山,恐怕丁清早就魂飛魄散了。

眼見周椿一行人就要走遠,孔禦留下一句‘你好自為之’,便起身奔去,跟上對方。

等人都走光了,丁清才放松身體長舒一口氣,眼見大火逐漸轉小,燒幹了的屍灰飄浮在空中,一片落于她的臉上,被她伸手抹去,白淨的小臉多了一抹黑。

晴空之下,竹林無聲,就連風也不曾刮過。

丁清揉了揉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麽,笑得肩膀都顫了起來,悶悶地出了聲。

身後陣風,稍縱即逝,丁清的發絲揚了揚,又輕輕地落上肩頭。

黑影居高臨下,從她躺着的視角來看,只能瞧見一個簡單的輪廓。

“這麽高興?”周笙白問。

聞聲丁清更高興了,她立刻起身轉過來,腿上的破皮于地面擦過,周笙白見了皺眉,她卻不以為然。

“我就知道是老大救了我!”丁清洗幹淨了,頭發也柔順着。

她難得整潔,五官精致,一雙眼顯得無辜又明亮,可若細看,還能從其中探出幾分不符單純面貌的狡黠。

“如何知道的?”周笙白有些好奇。

丁清的目光比七月正午的陽光還要炙熱。

她道:“因為老大是好人,不會任由我被捉還見死不救的。”

周笙白雙手背在身後,他身量很高,肩寬腿長,微卷的黑發發尾掃過腰間,雙眼于面具之下睨着丁清,開口時聲音帶着些許嘲諷。

“我記得是你自己跪求黑羅剎帶你離開的。”

“我當時實在太累,又有些怕,只能出此下策。”丁清笑時露出了兩顆尖尖的虎牙:“所以老大一直跟着我對嗎?我猜到了!”

但是猜得并不篤定,故而當時雨中林內,她不敢貿然與黑羅剎作對。

“你一早就知道竹林裏的黑羅剎是假的了?”丁清問他。

周笙白沒回答,其實一開始他也不能确定,只是丁清跟着對方走了之後,他又去了幾處見到些陣法,才斷定竹林中的只是傀儡,而非正主。

“老大果然是老大,就是厲害!”丁清手腳并用地爬到周笙白面前,昂着下巴滿是癡迷地望向他:“老大讓周堂主來救我,是否表示你願意收我做手下了?”

周笙白看向眼前這張臉,從她的瞳仁裏看見自己的倒影,而她笑時露出的虎牙,就像是咬住了他,賴上了他。

小瘋子長得挺漂亮。

周笙白喉結滾動,道:“不收。”

作者有話說:

周笙白:小瘋子長得挺漂亮。

未來周笙白:我媳婦當然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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