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VIP]
丁清與上官晴瑛的對話并未持續很長時間, 三言兩語二人便分開了。
她手指捏着腰帶上挂着的細穗,朝房間走去的步伐越來越慢。丁清在房門前定了許久也沒推門而入,咬着下唇猶豫了片刻嘆口氣, 她還是去看雪吧發呆吧。
北堂境內的冬季較于其他地方更久,往常除夕過後的中堂已經化雪,有開花之勢了,可北堂的雪卻像是捅破了天,落個不停。
丁清原是不怕冷的, 反正她早就死了, 也不能再凍死一次。以前累極了倒地便睡,冰涼潮濕的地面貼着皮膚也不覺得不妥。
可人原來不能觸碰溫暖, 因為一旦接受了溫暖,便再也抵禦不了風寒了。
她沒被雪掩埋, 沒站在街上吹風,只是二樓長廊盡頭開了道小窗戶, 簌簌白雪飄進來, 淺淺微風拂過臉龐, 丁清就打了個顫,忍不住直搓手。
這種情況, 同樣适用于她與周笙白。
上官晴瑛的話言猶在耳,當時她掩藏了部分情緒, 将感受降了一半說給對方聽。
她說:“老大拍我肩膀時,我就像是被符貼住了半邊身子,肩膀也發燙。”
實則周笙白吻她時,她非但渾身發燙, 甚至手腳都發麻了。
她說:“老大若看着我的眼睛說話, 我的呼吸便有些亂, 像是被鎖住了。”
實則是她挪不開對周笙白的目光,呼吸亂了,心跳也亂了。身體何止是被鎖住,簡直像是泡在熱水裏溫吞地被煮化了,半分力氣也使不上來。
丁清沒敢說,她昨夜盯着周笙白的床榻,甚至看不見他人影,卻因聽他翻身窸窣的聲音,整宿沒睡。
只要去回想,丁清就能感受到周笙白将她抱在懷中,腹下熱處隔着衣料抵着她,那一瞬間,她的腦子能炸。
就像是得了不治之症,若她還活着,怕是當下就能再死了。
當時上官晴瑛面色古怪,問她:“丁姑娘,你以前……從未對人動過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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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清不是不通情感,她是不确定,猜測結果後總覺得可能性很微小,可上官晴瑛卻與她說,微小,不是一定不可能。
上官晴瑛問完這話後,丁清便愣住了,後來對方又說了什麽她統統沒聽見,只見上官晴瑛的嘴唇一張一合,眼神認真,可入她腦海裏的全是‘動心’二字。
她不曾對人動過心,因為她從不覺得這世上有人會喜歡她,若沒有人會喜歡她,那她又何必去喜歡什麽人?
上官晴瑛的話說到一半,丁清豁然站起,身後的長凳拉開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而後她匆匆留下一句‘多謝’,便逃也似的離開了。
雪越下越大,有将天地共染成白的趨勢,鵝毛般從窗外飄入,掃過了丁清的鼻尖。
身後的人慢慢靠近,直到距離二十步以內,丁清才從心亂如麻中回過神,周圍細微的變化叫她立刻警惕,也猜到了來者是誰。
設陣的人頗為厲害,無聲無息便在周家的底盤上将陣法擺上,長廊此處二十步外不見人影,不聞人聲。
丁清背對着對方,心中不免嘆氣。
她就知道司千重不會放棄試探,那天他喊過阿澈後看似誤會,實則不過是顧忌周椿在場,方才周椿被人叫走已不在客棧內,這人就又來了。
“丁澈。”司千重開口。
丁清沒裝作聽不見,而是回頭露出疑惑的神情,面對逐步接近的司千重,眼神裏漸漸透了點兒恐懼。
她往後縮了縮,背後抵着窗沿,卻意外發現窗沿被陣法封住,能看見風雪,可感受不到風雪。
她顫抖着手緊張地抓着腰側衣裳,一雙鹿眼淚水蒙蒙地望向對方,張口軟弱道:“我……我不是惡鬼,我沒有殺過人,我與周堂主認識,請、請你放過我。”
司千重足下一頓,眼神中閃過些許詫異:“你真姓丁?”
“是。”丁清點頭。
他又問:“你叫丁什麽?”
“丁清雪。”丁清瞥了一眼窗外的雪。
“真是巧合。”司千重的目光沉了沉:“你生時為何地人?”
“中堂平水鎮。”丁清抿嘴,似乎是壯起膽子:“大人,我真不是惡鬼,求您看在周堂主的面子上放過我……”
眼前女子說話有些怯懦,臉頰消瘦,一雙眼顯得尤為委屈可憐。她當真很害怕地縮在了床邊角落裏,裙擺遮住腳踝,瑟縮地恨不得整個人都貼上牆面。
這與司千重記憶裏的人相差甚多,他其實與記憶裏的女子相處時間并不長,那人出現在他家裏時只有十二歲,纖瘦的身軀拖着一個孱弱斷腿的弟弟,她只待了十日。
可那十日裏,司千重幾乎被她耍得團團轉,她太狡猾了。
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
眼前的女子與記憶中的人只是長得有點兒像,又恰好都姓丁,那人消失了十多年,未必就是死了,即便死了,也未必變成了鬼。
四角黃符被收回,鑽入了司千重的袖子裏,他往後退了半步,又細細打量了丁清一眼:“別告訴周椿我來過這裏,否則我有辦法讓你消失。”
“我知道了。”丁清連連點頭,如蒙大赦。
司千重離開後,丁清慢慢放松了雙肩,手肘撐在了窗沿邊,無意識地捏了一把雪,掌心攤開時,雪已經融化成水,順着指縫滴答。
水滴融化了窗沿上浮着的一層雪,就像是大雪中忽而落下雨來。
丁清在十二歲時與司千重見過面,她也是在那時才真正知曉自己的身世的。
因為從未見過面的祖父到訪,帶她游山玩水了一個月,後來祖父走了,她娘便上吊自盡了。
她娘做事很齊全,連自己死後的魂魄都擺陣解決了,丁清發現她時是大雨滂沱的深夜,丁澈找不到娘親在她懷裏哇哇大哭,丁清是第一個發現她娘屍體的人。
那夜爹爹匆匆從書房趕來,見到妻子死後崩潰大哭。
連綿多日的雨水沖刷着小城,丁清還記得那座城的名字,那是西堂的燕城,暴雨洪流,燕城也在那次天災中消失。
丁清是後來才知道,她娘死的那日她爹在寫信,信鴿已經放出去了,他說他不會讓家人分開,不論是丁清還是丁澈,誰也不能被帶走。
可惜丁清娘死了之後,爹爹也像是變了個人,曾在他口中萬般珍重的家人忽而成了拖累他不能去找妻子的累贅,他的心裏其實從來沒在意過丁清與丁澈,他只深愛着那個抛夫棄子的女人。
于是他随對方而去,由着六歲的丁清帶着弟弟颠沛流離,直至六年後才找到了西堂丁家。
不……準确來說,丁清找到時,那裏已經成了司家。
祖父膝下獨子離家出走多年,正是丁清的爹,老人臨死前嘴裏喃喃着丁清的名字。
丁清是漫無目的尋親找到了西堂風端城,才聽說過曾經年邁的丁堂主在燕城突發洪水後尋過丁清姐弟的下落。
丁清到了司家,領她進門的下人說她已經是來認親的不知第多少個了。
丁家無後,老爺子過世後将堂主之位交給了自己的外甥,外甥姓司,好不容易得來的堂主之位自然不願拱手讓人,但為顧及堂內親族的看法,他仍然會留下丁家後人好生照應。
丁老爺子臨死前,只說要找回丁清,那麽其他人是否姓丁,都不重要。
丁清抿着嘴在候廳內等着司家人出面,等了近一個時辰,又熱又餓,下人們一杯茶水也沒端上來。
那時有個明朗少年從外打馬歸來,意氣風發,沖進院子裏便嚷嚷着要喝茶,婢女急忙端來涼茶,又捧着一盤果子,大公子前大公子後地招呼對方。
那人瞧見自家廳裏坐了兩個髒兮兮的小孩兒,于是捏着鼻子湊上前問:“哪兒來要飯的,竟要到我家裏來了?”
丁清的掌心輕輕貼着丁澈的肩膀,心下一片涼意。
原來這裏是司家,早已不是丁家了。
她揚起笑容,盡量表現得乖巧聽話,對那少年道:“哥哥,我叫丁澈,這是我弟弟丁清,我們是來投親的。”
那少年是司千重,遠不似現在這般穩重,他對丁清的嫌棄就寫在了臉上。
那時他十八,也聽過家裏人提了兩句要找丁清,他的目光落在長着一雙細瘦的腿,甚至不能站起的丁澈身上,帶着些許嘲諷道:“原來他們嘴裏說的丁清,是個殘疾。”
丁澈的臉可見地蒼白,他擡頭望向丁清,丁清對他搖了搖頭,又露出一笑,把他歪了的衣襟理好,盡量讓丁澈看上去幹淨、招人喜歡一些。
可若是打心眼兒裏排斥與忌憚一個人,那麽那個人不論如何努力,都讨不了人喜歡。
十天的時間,丁澈在司家遇見了三次刺殺,兩次意外,司堂主并未對此有多重視,或者說,這就是他故意為之,目的便是要威脅丁清姐弟二人。
于是丁清提出離開,司堂主還請了堂內親族過來勸說,那些婦人們抹淚的模樣好似當真将他們倆當成了家人,唯有心眼直的司千重鼓掌道:“走了才好!”
而後司千重就被罰了,丁清與丁澈自然也不能離開。
司堂主的意思,大約是想将他們的棱角徹底磨平,而後軟禁在司家的某個小院中,操控于掌心。
那天夜裏丁清跑去看因當着堂內親族面鼓掌被罰的司千重,見他屁股開花趴在床上熟睡,于是從屋角下挖了一把爛泥扔在了他的臉上。
丁清偷了司千重房內方便攜帶的物件,他是司家長子,他平日喝茶的杯盞都是好玩意兒。
丁清帶着丁澈鑽狗洞跑了,她不是一時興起,逃跑路線都計劃清楚,恐怕司家人也沒料到,一個十二歲的黃毛丫頭與一個十歲不到的殘廢小子能翻出什麽花樣來。
離開風端城,丁清與丁澈度過一段稍稍能松口氣的時光,可也是從那之後,她遇上了永夜之主,從此堕入暗不見天日的噩夢之中。
紛雜的過往比雜亂無章飄下的雪花還要淩亂。
陳年舊事,在她死了的那一刻就已經成為過往,不再擁有意義。
若她還活着,或許能學一身本領重回丁家,要在西堂占據一席之地。
可現實不是說書人口中的傳記,丁清的生活注定悲慘,那就只能一路悲慘到底。
好似從燕城被洪水淹沒那日起,她的一生便沒遇到過一個好人,輾轉破敗的十年光陰,沒有一刻她是發自內心在笑的。
她死在了十六歲,死在了被數十條惡狗撲咬,苦苦哀嚎也無人應答的深夜。那一夜她在密閉的房內布下了四十三個自救的陣法,她的魂魄分裂成了十二份,或悲傷、或痛苦、或無助、或絕境後的瘋狂。
狗咬她,她就咬回去。
直至滿屋血腥,一地七零八落的狗屍體。
那時房門打開,一束淺光照進來,永夜之主的聲音溫柔似水。
“乖孩子,我一直相信你可以。”
惡心。
真是惡心!
“丁清。”
丁清擡眸,見到不遠處的房門被打開,周笙白難得躺半日就起。
見到他的那一瞬,周圍一切都變得暗淡,唯獨他身上籠罩着一層光芒。
周笙白慵懶地理了一下發絲,桃花眼朝她望過來,他的掌心攤開裏面放着幾粒蓮紋銀發扣,撇嘴道:“你買的發扣怎麽用?”
發扣的棱角反着光,很微弱,卻強勢地破開她心口密集的陰霾。
丁清與周笙白相距二十步開外,這個距離應當很遠了,可她仍舊能聽到自己紊亂的心跳聲,感受到了手腳酸麻的顫抖,這一瞬風雪不再凍人。
她想起上官晴瑛的話。
真要命。
丁清耷下雙肩,豁然開朗。
她不是個稱職的手下。
她喜歡上了自己的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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