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VIP]

鄞都城後天池之名, 是因池水清澈,池下有許多寶石,陽光之下折射光彩, 倒映着碧藍的天空,湖面像是把整片天空都吸了進去。

相比之下,天池旁的神石,更像是個傳說。

都說傳言不可盡信,可實際上迄今為止在天池旁神石上的傳言, 大多是真的。

周笙白知道, 這塊石頭的确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的确有其特殊之處。凡人不知道, 是因為凡人從未考慮過它的用處,只想着如何将它化為匹配得上它神石身份的價值。

今日天晴, 天池上風光正好,萬裏無雲的蒼穹下, 淺碧無痕的水面上偶爾映過幾只飛躍的小鳥。

湖岸邊, 通體碧綠的神石旁, 周笙白一席玄衣筆挺地站着。

他以前沒來過這兒,但是聽人提起過, 那人提的不是鄞都城,而是天都城。

微風拂過湖面, 吹起層層碧波,周笙白離水很近,水面上他的影子随着波痕微微蕩漾,衣擺上暗線繡的幾只銀雀就像是活過來了一樣。

幾日前, 周笙白還是半人半鳥的模樣, 拉着丁清一起躲在山洞裏。

後來身上的羽毛褪去, 雙翼也可以自由收回,他便帶着丁清就近找了一座城池暫時歇腳。當時他飛于上空,可以俯瞰北堂境內離滄海城最近的幾座城池與村鎮。

歇腳的地方不止這一處,有更近的鎮子。

馬車與衣裳哪兒買不到,況且風很冷,凍得他雙翼僵硬,可他一眼就看見了鄞都城後的天池與神石,便還是決定朝這兒飛來。

周笙白對神石的了解,來自于一個叫雪姻的女人,她說這世間其實遺留了許多他們同類留下來的東西,天都城後天池旁的神石便是其中之一。

那塊石頭,可以讓人看見過去,它曾是天上的一面鏡子。

周笙白當時對此毫無興趣,也不曾問過她天都城究竟在什麽地方,雪姻也察覺到他的冷淡,不禁淺笑搖頭,喃喃兩句‘你啊……’

你啊什麽,她沒繼續下去,而是如往常一樣,提起一箱珍珠道:“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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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姻活得太久了,她也太久沒有接觸過外界,不知道她口中的天都城,早在三百年前就換了名字,被許多代人稱之為鄞都城。

也是這次巧合,周笙白才知道鄞都城就是雪姻口中的天都城,天石鏡,成了一塊立在天池旁的碧綠石碑。

他看向這塊石頭許久,才慢慢伸手貼了上去,指尖觸碰到石面時沒有任何反應。

周笙白垂眸,有些不滿地皺眉,随即他的手背逐漸起了一層細細的絨毛,鋪成了漂亮整潔的黑羽。那塊石面,也終于起了些許波瀾。

如一滴雨水落入湖面,天石鏡上的波紋一圈圈蕩漾開,慢慢顯現出一張嬌小、稚嫩、卻有一雙圓圓的眼,招人喜愛的臉。

那張臉湊近石面,眨了眨後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她剛換牙,虎牙掉了一顆,有些滑稽。

她是丁清,還活着的、還幸福着的丁清。

若要丁清自己回想,她認為她活着時最幸福的時光,只能是六歲前,尚未家破人亡的時候。

丁,是西堂的姓氏,在幾十年前,丁家掌管着西堂的一切,只是上一任西堂堂主丁毅書僅有一個兒子——丁齊韓。偏偏丁齊韓在設陣方面毫無天賦,因此,自幼便受盡了族中長者的約束與同輩的嘲笑。

丁毅書是個癡情種,發妻死後他便沒再娶,也沒納人,族中有人提議讓他在外面随便找個女人再生一個将來好繼承西堂,他也沒同意。

或許便是這股壓力逼得他對待自己的兒子尤為苛刻,甚至想過要獨子與當時西堂境內設陣頗有能力的世家女子成婚,以此彌補他的不足。

多年打壓叫丁齊韓最終以與丁毅書斷絕父子關系,離家出走這種決絕的方式,換得了幾年自由。

他在燕城遇見了個普通女人,在那個女人的眼裏,他就是天,而不是一事無成的丁家恥辱。

他們很快墜入愛河,生了一兒一女,長女丁清,次子丁澈。

小城日子緊湊卻也快活,只是自丁齊韓離開丁家後,丁毅書成了無後之主,多方勢力明裏暗裏地逼迫瓦解,最終讓年邁的老者低頭,厚着臉皮來找丁齊韓。

丁齊韓自然不願回去,也是丁毅書出現了,丁清的娘才知道他的身份。

西堂境內,無人不尊重西堂,因知曉世間有鬼魂,五堂守安危,故而丁清的娘擅自做主,讓丁毅書将丁澈帶回去。

丁澈天生缺骨,幼時走路便遲,三歲了還不能跑。

丁毅書沒看向他,卻一眼看中了彼時正在玩泥巴的丁清。小姑娘弄得滿臉都是髒,被娘親拉着過來喊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為祖父。

丁清不怕聲,脆生生地喊了聲祖父後,便被她的祖父帶出去雲游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裏,丁毅書很少與她說話,可丁清的天賦超乎他的期望。丁毅書覺得可惜,可惜她是個女孩兒,若将來有一日自己老死,她一個人頂着西堂內外的壓力,會吃很多苦。

可他又很高興,滿足,因為丁清姓丁,這樣聰慧的人,是他丁毅書的孫女。

雲游歸來,丁毅書将丁清送回了丁齊韓夫婦的身邊,他想帶丁清走,還承諾日後不會輕易打擾丁齊韓的生活,甚至可以讓他們過得更輕松優越。

丁齊韓多年壓迫的自尊逆反上來,他拒絕了丁毅書。

丁毅書離開西堂足夠久,便讓丁齊韓好好考慮。

他走時有對丁清的期待,也有對丁毅書的失望。

丁齊韓覺得自己的拒絕非常英勇,他終于能在丁毅書的跟前揚眉吐氣,卻沒看見發妻的自責。

在丁毅書帶着丁清雲游的這些日子,丁清的娘也向城裏人打聽過丁齊韓的過往,知曉丁齊韓曾險些娶了一個高門女子。

小城女人的想法很簡單也很卑微,丁毅書走後,她便與丁齊韓大吵了一架,她覺得是自己拖累了丁齊韓。

若不是她,丁齊韓本是未來西堂的堂主,娶一個有能力,能幫襯他,而不是整日為了柴米油鹽叨念的女人。

若不是她,她的子女能過上更好的生活,丁清可以去讀書,丁澈的身體若早些醫治,日後說不定會成為一個正常人。

她偏激,她自卑,她逼着丁齊韓去給丁毅書寫信,寫他願意回去丁家。

丁齊韓不願,那夜暴雨沖刷着小城的一切,女人以為自己的死是成全丈夫,救了兒女,從未想過她真正的愚昧,造就了接下來子女悲慘的一生。

葬禮因暴雨成了洪災,匆匆辦了。

丁齊韓無奈帶着丁清與丁澈走上了投奔丁家的路,可他沒堅持多久。

他覺得妻子的死是他的責任,而這輩子唯一能為他奉獻如此的女人先一步離去,叫丁齊韓徹底一蹶不振。

他深愛發妻,自責、懷念、與總有一日回到丁家後,将要面對衆人對他屈服的嘲笑辱罵,使丁齊韓退縮不前。

那天天氣很好,他們随流散的人群走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城門前,城內有善人施粥,丁齊韓愣愣地望向攢動的人頭,眼前忽而起了幾層幻影。

丁清喂完弟弟喝粥,自己捧着粥碗擡頭看向丁齊韓,她問:“爹爹,你不吃嗎?”

丁齊韓嗯了聲:“不吃了。”

丁清将兩個饅頭塞進衣服裏道:“那我好好收起來,晚上再拿給你吃。”

六歲的女孩兒乖巧懂事,竟比一個早已成家的男人還要堅強。

丁齊韓低頭看向丁清,見她在給丁澈理頭發,聲音發低道:“阿清。”

“嗯?”小女孩兒擡起一雙鹿眼,懵懂地看向他。

“你要記得,将來若想要一個人對你好,一定要多笑一笑,要學會讨好。”丁齊韓不知要教丁清什麽,他只知道丁家是龍潭虎穴,或許丁清學會了讨好,能少吃些苦。

“你多笑笑,吃點虧也不要緊,只要笑過去,他們或許就會對你好一些了。”

丁清聽進去了他的話,咧嘴朝丁齊韓笑彎了眼,明亮的鹿眸裏倒映着丁齊韓高大的身影,她聲音軟軟甜甜地喊了聲:“爹爹。”

“對,就是這樣。”丁齊韓點頭,聽到丁清又喊了聲‘爹爹’才豁然明白過來,小丁清在學以致用,她在對丁齊韓笑,她想要她爹爹對她好一點。

丁齊韓眼眶溫熱,錯開了眼神,低聲一句:“不、不要對我這樣笑。”

丁清不明白。

“阿清,我再去給你和阿澈要些吃的吧。”丁齊韓道。

而後他就走入了人群,卻再也沒走回來過。

丁清抱着丁澈在城門前等了幾日,她總想着爹爹應該是被人群沖散了,他會回來接她和阿澈。可直至屍體從城外河上飄起,發出惡臭,被人打撈上來時,丁清才知道他爹是去找她娘了。

那時丁清才明白,丁齊韓為何不讓她那樣對他笑,因為他知道他不會對她好。

……

周笙白貼在石面上的手微微顫抖,他還能看見丁清幼小的身軀背着多日吃苦終于不能行走的弟弟,她站在密集的人群外,見屍體上的衣服是丁齊韓臨走前穿的那件時,眼神那樣的無措與絕望。

周笙白心疼她,若他能碰一碰那個時候的丁清,一定會用力抱緊她。

丁齊韓為自己可笑的自尊與膽怯尋了個深情的理由,他抛下了一切得到解脫,卻将孤苦無依的丁清推向深淵。

接下來的六年,丁清背着不能行走的丁澈去過許多地方,她曾有幾次路過風端城的附近,卻沒機會遇上丁家尋找她的人。

她搶過富人家養的狗的飯。

也跪地求過別人的一星半點施舍。

她為了給丁澈一口吃的,能從小乞丐的碗裏搶銅錢,也能跑到富人跟前裝可憐博同情,而後偷走他們的錢袋。

她過過豬狗不如的生活,也終于熬到了丁家,只是彼時丁家已不是姓丁的做主,司堂主不願将好不容易得來的堂主職位拱手讓給一個斷腿的小孩兒,便用盡歪門邪道逼他們退讓。

于是丁清帶着丁澈離開了風端城司家。

好日子沒過兩年,當時丁清在布坊做工,因相貌出衆,被布坊的主事拉進了屋裏欲行不軌,丁清施陣法自救,逃跑出來時撞上了個黑衣蒙面的年輕男人。

“方才的千面陣,是你布的?”那個男人的聲音沙啞。

丁清警惕道:“是。”

男人笑道:“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便是這樣簡單的一句對話,丁清便被他帶走了,他是永夜之主,是丁清的噩夢。

作者有話說:

白白:抱抱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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