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既然搬了新園子,阖家就該熱鬧喜慶一番,但藍表叔外出去瓜洲,施老夫人又還病着——甜釀自搬入榴園後便不太出門,只每日晨起往主屋問安。家裏熱鬧的只有田氏和桂姨娘,因新園子地方大,奴仆又多,施少連和老夫人又不管,少不得落在她兩人手裏,要立一番規矩,正是忙的時候。連雲绮都不太喜樂——施少連前次和喜哥兒的西席在園子裏說話,特意招手讓她近前一道說了幾句話,她和方玉見過禮,後來施少連私下問她覺得方玉為人如何。

雲绮當場愣住,冷聲問施少連:“哥哥這是什麽意思?想要撮合我跟他?”

“只是問問你的意思。”施少連道,“他人品不錯,又未有婚配,我覺得甚好,祖母對他也認可。”

雲绮火冒三丈,一張俏臉氣得通紅:“我可聽說,他是祖母找來要配榴園的,這婚事又不中意,祖母都愁病了。她都不要的人,大哥哥要塞給我?哥哥的意思,這種一無是處的窮酸秀才,配我正好?哥哥就這樣糟踐我,瞧不起我?”

施少連瞧她那副氣急敗壞的模樣,沉聲道:“我是為了你好,你反倒覺得糟踐,你這樣的脾氣秉性,嫁出去能攏住夫君,服侍舅姑,能應付妯娌?反倒是這種人家,任你拿捏,你再跟着他養養性子,日後他若得勢,自有你的好日子,他若沒什麽長進,你有嫁妝在身,也苦不着你。”

雲绮只覺他話不中聽,萬般委屈:“哥哥對榴園那個,萬般都要好的,婚事也挑成那樣,到我這,只圖我能嫁出去養個好性子,我到底是哪點不好,讓哥哥這樣嫌棄。”

“他十六歲就中了秀才,可見是有才學的,只是祖父和父親相繼病亡,守孝蹉跎數年才不得應試,若有機會,多半要飛黃騰達,生活窮困,憑一己之力能養活病母和幼妹,也是有擔當,性子又和你互補,這才起了心思,到你嘴裏,怎麽就變成了嫌棄。”

“這人這樣好,自然當配榴園的人,哥哥去撮合他們兩人,我怕是高攀不起。”

他見雲绮不願,語氣也有些冷:“你若是不中意,那便算了,等着祖母和你姨娘給你挑個頂好的人家,跟我也沒什麽幹系。”起身自顧自地走了。

雲绮見他離去的背影,萬分恨恨地跺跺腳,再和芳兒一起玩,芳兒見她臉色不佳:“姐姐怎麽了?”

雲绮将此事略略一說,芳兒啊了一聲:“大哥哥如何這樣,那人家窮不說,生得也并不好,一雙鞋連底兒也破了,還不舍得扔,看起來可不像話了。”

“可不是。”雲绮心裏有些忿忿,芳兒又拉拉她的袖,“姐姐覺不覺得,大哥哥和二姐姐,有些兒奇怪?”

“哪兒奇怪?”

“就是有些奇怪。”芳兒咬了咬唇,“我也說不上來,他們說話相處……總覺得和以前不一般,而且,為什麽大哥哥一直攔着二姐姐不讓嫁,把祖母都氣病了。”

“祖母不是因為榴園的人挑三揀四,嫁出不去,才愁病了嗎?”

“可我聽說,是大哥哥去了老夫人那兒,為了二姐姐的婚事,把老夫人氣倒了。”

雲绮咦了一聲:“榴園的人成日也不見出來,我見廚房的人一日三餐都往那兒送,也是奇怪的很。”

“不如我們去二姐姐那坐坐,和她說說話。”

“我才不去呢。”雲绮扭頭,又想起施少連的那番話,心中突然有個主意,“她那園子有什麽好去的,改日叫她出來,上我那坐坐。”

因甜釀從見曦園搬出來,施少連暫又住回了見曦園,紫蘇也趁空帶着青柳去外院,将施少連暫住在外院的被褥用具都搬回內院。

施少連見順兒幫着紫蘇和青柳擡箱捧匣,略皺了皺眉,笑道:“也沒吩咐你們搬回來,哪裏就這樣心急擡回來。”

順兒抹抹汗珠:“我聽孫先生說那些屋子生了白蟻,要請人來除蟻,怕大哥兒的東西被蛀,跟紫蘇姐姐說了聲,一道帶回來。”

施少連搖頭:“外院新添了我的書房,還未收拾,這些東西原就不必搬回,仍是擡到書房去。”

又跟紫蘇道:“外頭屋子闊敞,你這幾日趁空将我平日用的一應用具,也收拾出來,我近來忙,多半要歇在外院的。”

紫蘇有些詫異:“大哥兒不回見曦園住了麽?”

他笑了笑:“歇在外院出入都方便些,你前陣兒多有勞累,也許過你長歇一陣,我就少在這兒麻煩你,讓你清閑幾日。”

她以為他必然會回到見曦園的,也必然要倚重她的,她是知情的人,他這兩日夜裏會悄悄往榴園去,晨時會回見曦園更衣,她收拾他換下來的衣服時,亵衣都揉皺帶汗,有時還沾着脂粉。這情形她覺得厭惡又懼怕,卻只能費盡心思替他遮掩。

苗兒聽聞施老夫人卧床,又因藍家也搬進了新園子,有心來回來看看,況夫人索性帶着小兩口,攜了禮節一道登門,在施老夫人身邊坐了半晌,見施老夫人面色有些蠟黃,咳的有些厲害,別的倒還好些,天漸熱,老人家本身就有些病根在身,倒不像有大礙的樣子。

因家裏有客來,人人都聚在主屋說話,連施少連也在,按施老夫人的心願說,如今只有苗兒出嫁這樁事還算順心,家裏處處都是煩心事,轉眼見施少連和甜釀并排坐在下首,只覺心頭突突的悶得慌。

施少連每日都在施老夫人面前噓寒問暖,殷勤孝順,這個大孫兒,她萬般都是滿意的,唯有這一樁事,梗在心口過不去,看他一時孝順,真想任由他去胡鬧,若真由他去,後面還不知是怎樣的天翻地覆。

再看甜釀,心頭更是煩悶,若是當時沒有周榮攪出她的身世,仍當施家的親孫女,仍是施少連的親妹子,就算不嫁張圓,嫁別人也無妨,哪有施少連什麽事。

這一念接一念,只攪的施老夫人心如刀絞,一口氣上不上下不下的,故而這些日子連甜釀都冷着,甜釀見施老夫人對她臉色不佳,一時也不願往祖母面前多待,略坐了坐,等人散了就回榴園去。

等苗兒從田氏屋裏出來,又來榴園尋甜釀,見她和婢子們搬着小杌子坐在樹下,兩個小婢子爬着石榴樹采上頭的石榴花,花都收在一個擱針線的小籮筐,甜釀慢條斯理在樹下撕花瓣。

“二妹妹這兒倒是清幽,景致也很好。”苗兒緩步上前道,“”比小清湖邊還涼爽些。

見甜釀手上忙碌:“妹妹在做什麽?”

“摘些石榴花,和她們兩個染幾條手絹玩。”甜釀笑盈盈的向苗兒招手來坐,又吩咐人去端涼茶避暑湯。

苗兒止住她,朝着甜釀眨眨眼,小聲道:“不用了,我現在不吃涼,剛才在母親那喝過茶,不渴。”

甜釀臉上略有些驚訝,輕聲問:“怎麽了?”

苗兒擺擺手,有些羞意:“……過幾日請郎中再看看……羞死了……”

甜釀高挑秀眉,長長的哇了一聲,瞥了瞥苗兒的肚子:“嗯哼?”

苗兒攥着帕子,噗嗤一笑:“好妹妹,你別這樣,我心裏還亂着呢,指不定怎麽樣,除了你之外,還沒敢往外說。”

甜釀也很是高興:“若真是好消息,恭喜還來不及呢。”

“也不一定呢。”苗兒期期艾艾,“唉……煩着呢。”

“這有什麽好煩的。”甜釀道,“是好事呀。”

“原沒料想這樣快。”苗兒道,“我婆母還常帶着大嫂嫂去菩薩面前拜,大哥大嫂好些年都沒什麽動靜,我一下子這樣,若是引人心頭不快,那真是不好。”

“怕什麽,左右家裏人是喜歡的。”甜釀牽她進屋,送到軟榻上坐,又要寶月遞靠墊軟枕,“你就這樣陪我說說話。”

苗兒環視屋內陳設,不住點頭:“這可比繡閣好多了,屋內也不悶熱,地方也寬敞,各樣擺設都好看,住得也舒心。”

甜釀微微一笑,要寶月端一碟熱的玫瑰餡糕點來,和苗兒一道沾着白糖用:“你以前也說過這樣的話,再好的地方,也是別人家的,又有什麽用。”

倒是有這回事,苗兒常氣悶爹娘借住在施家,總是拘謹,偶爾忍不住和甜釀抱怨一兩句,如今嫁出去了,有了自己的家,倒是想開,笑道:“你想什麽呢,這可不就是你的家呀。”

甜釀輕哼。

苗兒看她神色,也不由得嘆氣:“這兩次來,我見你說話越來越少,以前在老夫人屋裏,數你最能逗老夫人開心,說話最俏皮,如今怎麽都悶悶的,一個兩個都像有心事似的。”

“也沒什麽,我嫁不出去,給大家心頭都添堵了。”甜釀垂眼道,“難辦着呢。”

苗兒輕輕嘆了聲,牽着她的手:“希望你也能苦盡甘來。”

話不過說幾句,園子外就有人來尋苗兒,老夫人帶病,況家不好在施家多打攪,早早地要回去,甜釀把苗兒送出來,見況學也在,寒暄了兩句,況學領着苗兒轉身要走,又回頭打量了甜釀一眼:“二小姐看着甚好,有人心裏頭也欣慰了,望二小姐身體安康,喜樂圓滿。”

她愣了愣,突然鼻尖一酸,眼眶發熱,點了點頭:“多謝。”

後來施少連夜裏再到榴園來,見她一人倚窗看着天上的圓月,亮如玉瓶,照得庭裏清清亮亮,兩個小婢女擡着水嘻嘻哈哈往後頭去,他的指尖乍觸到她肩頭,被她不耐煩甩開:“別碰我。”

她語氣極冷,施少連不由得輕斂眉頭,收回手,和她站在一處看月色。

“今日怎麽了?怎麽突然心情這樣糟,誰招惹我們二小姐了。”他柔聲問。

“人人都招惹我,你更加惹我厭煩。”她皺眉,回頭把冷眼抛給他,“你常來這,祖母知道嗎?家裏上上下下知道嗎?未婚女子的閨閣,就是任由你随意闖入的嗎?你既然敢這樣明目張膽過來,何不明目張膽去外頭,跟外面那群人說,你睡了我,你要娶我?”

他盯着她緋紅的臉,怒氣騰騰的眼睛,心頭又酸又顫:“你何必生這樣的氣……是有人和你說了什麽?讓你又想起張圓了?”

她一愣,柳眉倒豎,冷聲喚寶月:“寶月,寶月。”

寶月匆匆從庭中過來,甜釀立在廳上,氣勢洶洶又趾高氣揚指着庭下地面,厲聲呵斥寶月:“你給我跪下,自己掌嘴。”

寶月呆呆的:“二小姐……我做錯了什麽?”

“我最讨厭嚼舌頭的下人。”甜釀睥睨,冷聲道:“跪下,掌嘴,一回兩回做這種事,是你沒記性,還是我對你太好了?”

兩個小婢子聽見前頭聲響,也慌慌張張的出來探頭探腦,見甜釀橫眉冷對,尖着嗓音呵斥寶月,一時心頭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

寶月委委屈屈偷觑了眼施少連,萬般不情願跪在地上:“二小姐……”

“是我惹你生氣,你何苦拿她撒氣。”施少連聲音還柔着。

“我管教自己的婢女,跟你有什麽幹系。”她冷眼甩給他,十分豔色,“你若心疼,領回你見曦園去,多什麽嘴。”

施少連收聲,背手不語。

又厲聲對寶月:“是你自己動手,還是清露明霜左右伺候你?”

寶月何曾想過這飛來橫禍,她也未和施少連說什麽,只說瞧着況學和二小姐說了幾句話,回頭二小姐就一直悶坐着,又第一次被甜釀這樣呵斥,心頭委屈,眼巴巴的跪在地上,伸手輕輕抽了個耳光。

“施家沒給你飯吃?你敷衍什麽?”甜釀面色極兇,“讓你停下了?”

清脆的巴掌聲一聲聲響在庭中,施少連長嘆一口氣,看着龇牙咧嘴的寶月,又看看絨毛炸起的甜釀,不由得苦笑:“不過是多嘴問了她一句,也不是存心打聽,你何苦氣成這樣……你若不喜歡,以後再也不這樣。”

又道:“消消氣,別氣了,把身子氣壞可不好了,我走還不成麽……近來都不招惹你好不好……”

甜釀板着臉不說話,施少連輕輕一嘆,擡腳往外行去。

寶月還皺眉擠眼地抽着自己的耳光,聽見甜釀冷冷道:“好了,停下吧。”萬分委屈的住了手,哇地一聲大哭:“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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