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暑假是補習機構和興趣班最忙碌的時候,陶知意一周排了六節課,水粉和素描都有,這意味着他大部分時間需要待在美術教室,沒辦法去面包店上班。

等到陶知意下班回家,面包店已經關門,他自然也就見不到鄭君裏了。

每一個見不到鄭君裏的傍晚,都讓他很不适應。

而這種不适應會在深夜被撫平。

爻海的夏天悶熱潮濕,沒有空調很難捱過去。陶知意不喜歡吹空調,他喜歡坐在窗臺上,一邊吹風扇,一邊抱着速寫本發呆。他有時候會看着對面的樓走神,有時候會不知不覺勾畫一張模糊的側臉,然後猛地回過神來,撕掉重來。

一直到晚上十點半,對面陽臺的燈亮起來,陶知意支起眼皮,抱着膝蓋安靜等待。

鄭君裏倚着欄杆抽煙,并不像白天那樣站得筆直挺拔,而是放松懶散的。他不貪多,每次只抽一支煙,然後便靜靜地站在那裏吹風,仿佛和陶知意約定好的一般,每晚按時出現在陽臺,按時出演陶知意幻想片段的主角。

陶知意不再畫畫了,他把鉛筆夾在耳後,專心致志地想鄭君裏。

他今天工作忙嗎?下班以後去買法式可頌了嗎?他有發現收銀員換人了嗎?

他今天……開心嗎?

想着想着,陶知意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心口似乎有個地方在微微發熱。

像尚且空白的期待,內容雖未知,但滿足已然在。

八月底,暑假即将結束,陶知意在興趣班的工作不那麽忙了,重新回到面包店上班。

積攢一個月的想念、每晚不間斷的“見面”,都讓他在面對鄭君裏的時候更加貪心。他喜歡結賬那一分鐘的短暫交集,喜歡男人紳士的微笑,喜歡他和自己說“謝謝”,卻又希望他不只和自己說“謝謝”。

于是在八月結束之前,陶知意邁出了第一步——他開始嘗試着和鄭君裏搭話。

即使每次都需要花上一下午來做心理建設,他也不想錯過傍晚時的機會。

——他想給自己的期待填充內容。

傍晚,鄭君裏推開面包店的玻璃門,徑直去拿收銀臺旁邊的托盤和夾子。

陶知意知道,他會買原味可頌。

他捧着早就準備好的東西,一碟切成小塊的奶黃流心可頌,朝鄭君裏走過去。

男人正要俯身夾起原味可頌,陶知意站在他身後,手指緊攥,鼓起勇氣說:“那個……最近出了新口味的可頌,您要不要嘗一下?”

鄭君裏轉過身,回給緊張到耳朵通紅的人一個禮貌的微笑,“好啊。”

他用牙簽戳起一塊新口味可頌,送進嘴裏。

陶知意偷偷盯着他,越發覺得,他跟自己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像。

就連吃東西的樣子都很紳士,無論什麽時候都整齊體面,持續的暴雨天裏,走進面包店的人們難免會在收傘的時候抱怨幾句,可鄭君裏就算被淋濕了肩膀,也不會露出狼狽的神色。

他在這座擁擠的小城裏保持着屬于自己的節奏,任何時候都安然自若。

陶知意迷戀這樣的穩妥。

每個人都會這樣,疲憊的時候想被穩妥地擁抱,下墜的時候想被穩妥地托住,是尋常的願望而已。但陶知意是先有了無條件的迷戀,才漸漸找到了迷戀的理由,所以才越陷越深。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聽到鄭君裏評價道:“味道不錯。”

這天,鄭君裏帶走了一個原味和一個奶黃流心的可頌。

男人走後,陶知意暈暈乎乎地坐回收銀臺,也戳起了一小塊可頌。四舍五入,就是他和喜歡的人分享了同一個香甜的面包。

八月的最後一天,暴雨如期而至,陶知意像往常一樣到面包店上班。

工作日的下午,客人本就不多,再加上天氣不好,店裏十分冷清。陶知意算完賬後,托着下巴望向外面的雨幕。

雨太大了,路上的每個人都神色匆忙,他猜鄭君裏今天應該不會來了,但心裏又期盼着,新口味法式可頌的魅力再大一些,如果能讓男人寧可冒着雨也要來買上兩個回家就好了。

閑着也是閑着,陶知意拿出了速寫本,翻過一頁頁的靜物練習,在新的一頁紙上,描摹男人的背影。

其實他不常畫鄭君裏,更多的時候,喜歡坐在窗臺上想象他。

不是想他,而是想象他。

他通過想象,在心裏構建出了一個完整的鄭君裏。

三十歲左右,職業是工程師,平時一般穿白襯衫上班,因為工作調動,來到爻海這座小城,完成一個很厲害的項目。

想象到一半時,鄭君裏會出現在對面的陽臺上,有時敞着襯衣,有時穿着随意的T恤。他在漆黑的夜裏點燃一支煙,明滅的火光遠遠映在陶知意的眸子裏,中斷他的想象,延續他的迷戀。

傍晚五點半,雨勢仍不見小。

陶知意正準備收拾東西下班,接到了外婆的電話,外婆在上樓梯時摔倒了,爬起來後感到呼吸困難,給陶知意打電話時,聲音都是顫抖的。

陶知意一下子慌了,傘都來不及取,便推開門沖進雨裏。

并沒有想象中的冰冷雨滴澆在身上,一把黑色的傘罩住了陶知意,他愕然擡起頭,對上鄭君裏深邃的眉眼。

男人笑了笑,言簡意赅地問道:“很急?需要幫忙嗎?”

陶知意交完費,急匆匆地走向急診中心,把單子交給負責的醫生,再次詢問,确定外婆沒有大礙,才終于松了一口氣,到外面去等。

走廊擠滿家屬,陶知意四處張望,怎麽也搜索不到鄭君裏的身影。

大概是已經離開了吧,他有些失落地想。

醫院裏的氣氛着實讓人感到壓抑,陶知意到走廊盡頭的側門透氣。

雨已經停了,将暗未暗的暮色裏,他看到男人站在屋檐下抽煙,襯衫衣袖被雨淋濕了一些,大概是覺得不适,男人将袖口卷到了小臂。

陶知意眼前一亮,攥着衣角走過去。

鄭君裏轉頭看向他時,他忽然不知所措起來,像小學生一樣,鞠了一躬。

“真的很謝謝您……”

剛才是鄭君裏幫他把外婆背下樓,再開車送他們來醫院的,如果不是有他幫忙,陶知意的小身板恐怕是頂不住。

鄭君裏撚滅煙頭,丢進旁邊的垃圾桶,“不客氣,都是鄰居,舉手之勞而已。”

陶知意心想,他可真好啊。

陶知意習慣性地低頭,視線裏剛好是鄭君裏的皮鞋和自己的帆布鞋,帆布鞋面濺上了污水,白T一角也被他攥得皺巴巴,總之很不體面。

雖然知道男人并不會留意自己的穿着,但陶知意還是感覺丢臉。

他往後退了一小步,擡了擡眼皮,注視着鄭君裏寬闊的肩背,想起下午未完成的那副畫,也被迫注意到自己和他的身高差距。

他偷偷踮起腳尖,試圖和鄭君裏肩膀平齊,又洩氣地放下。

差得有點多……怪不得幫他撐傘的時候那麽費勁。

這一天的經歷嚴重超出了陶知意的想象力。先是鄭君裏撐傘,和他一起回了家,然後則是調了個,鄭君裏背着外婆,他擡高胳膊幫鄭君裏撐傘。

方才一直擔心外婆,陶知意沒心思想別的,現在放下心來,和鄭君裏并肩站在一起,那種躁動不安的感覺又來了。

他後知後覺意識到,給對方撐傘那樣的動作,是真的很親密。

陶知意的外婆還需要留院觀察幾天,在病房安頓好後,鄭君裏順路開車送陶知意回家,拿一些生活用品。

暴雨過後,立交橋上有積水,又趕上高峰期,難免擁堵。

陶知意在副駕駛上,坐立難安地揪着安全帶,不知道是該表現得熟絡一些,和鄭君裏話家常,還是矜持一些,安靜待着,因為感覺男人應該不喜歡太吵鬧的人。

陶知意內心還在天人交戰,鄭君裏搖下車窗,左手手肘随意搭在窗沿上,抽出一支煙,看着他,輕輕晃了一下煙盒。

“介意嗎?”

陶知意抿了抿唇,連連搖頭,“不介意的。”

車子還在緩慢移動着,鄭君裏點了煙,慢條斯理地吞吐着,煙大都順風飄到了窗外,但陶知意還是能聞到二手煙的味道,非常濃。

他并不讨厭。

和鄭君裏一起待在幾乎封閉的小空間裏,這感覺像在做夢,連他身上的煙味都是迷人的。

但他又在想,不管怎麽說,抽煙都是有害健康的,更別說鄭君裏抽煙的動作熟練得像個老煙槍,顯然煙齡不短。

如果戀愛對象不喜歡他抽煙的話……他會戒煙嗎?

這時,男人忽然毫無預告地開口,半張英俊的臉隐在煙霧後,“說起來,我們也算認識挺久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陶知意立即停止幻想,手心緊張得冒汗,“陶、陶知意,”他咽了咽口水,“知足的知,意義的意。”

“好名字。”

鄭君裏撚滅燃了一半的煙,打了個響指,似乎并不沉溺于尼古丁帶來的快樂,只是将其當做無聊時的消遣,一旦找到更感興趣的事,便會毫不留戀地脫身。

“不過,我以為你的名字裏會有'小'呢。”

他一定是聽到外婆喊自己的小名了,陶知意有些臉熱,“那是……外婆取的小名……”

鄭君裏笑了一下,沒再說話。

過了立交橋,路況變得順暢起來,兩人的對話也中斷了。

陶知意忍不住偷瞄旁邊的男人,舔了舔嘴唇,說:“那個……今天真是麻煩您了,您工作應該很忙吧?應該早點回去休息的。”

“不忙,”鄭君裏漫不經心地看向窗外的街景,像是被觸到了什麽敏感的話頭,語氣倏然變得冷淡:“我工作不忙。”

“喔……”

陶知意低頭摳着手指,心說自己是不是把天聊死了,怎麽好像……惹他不高興了。

車子駛入小區,鄭君裏找了個空車位停下,熄了火,解下安全帶,側過身對陶知意說:“手機給我一下。”

“啊?”陶知意摸不着頭腦,但還是傻乎乎地遞上了手機,甚至貼心地将鎖屏密碼輸好了。

男人接過手機,修長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

他又拿捏起那種陶知意非常受用的、不疾不徐的溫柔調,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冷淡只是陶知意無憑無據的錯覺,“我把電話號碼留給你,需要幫忙随時找我。”

……

陶知意小跑進樓道,背靠防盜門,濕漉漉的傘丢在腳邊。他喘息未定,将手機倒扣着貼在胸口,仿佛能聽到那劇烈的心跳聲。

平複片刻後,陶知意解鎖屏幕,新聯系人的名片跳了出來。

備注是新聯系人本人親自輸入的,鄭君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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