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熨帖 本宮是個溫善人
細雨洗刷過宮中城牆的磚磚石石,琉璃瓦層疊而下,在雨後的日光下閃耀着皇家的威勢。
再睜開眼,顧舟寒眼前已經不是蛛網密布的破廟。
處在一個陌生場所,顧舟寒心生警惕。
四肢像是被車辇碾壓過了一般,尤其大腿骨的疼痛讓他忍不住抽氣。但顧舟寒咬着牙,視線的焦點不定,最後落在華美的紋飾之上。
那色澤豔麗的上好綢緞制造而成的床罩近在眼前,特別是上面還懸挂着繡紋精美的香囊,無風之際,香囊下垂懸的流蘇卻在緩緩搖曳。
他怎麽會在這樣的一個地方?
顧舟寒目中流過一抹暗光,逡巡四周,屋子裏的擺設将貴氣豪奢演繹得淋漓盡致。
伫立在不遠處的博古架上擺放了滿滿當當的書冊,一旁的小軒窗邊一張案機也是筆墨俱全,最後再看這面錦帳,顧舟寒不禁捏緊了拳頭。
錦帳平民百姓是萬萬用不得的……
身上傳來的劇痛綿延不絕,但顧舟寒現在很是清醒;作為大夫,顧舟寒能感知他身上的傷已經被處理過了,大腿骨的傷本就嚴重,如果不及時處理,估摸着下半輩子他就是個廢人了。
而且他的身上現在已經上了藥。
刀傷上敷着的苦澀藥草味道混雜着的屋子裏焚香的氣味,已經被緩解了的傷痛,和上好的香料,無一不在暗示着他被人細心照料着。
顧舟寒細細回憶,他失去神志之前似乎聽到了有人喚着殿下,還有人自稱本宮。
殿下……
本宮……
景昭只有一位,那便是當今的雲瀾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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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般貴人,怎會和他有瓜葛。
顧舟寒胡思亂想之間,不免側眼而過,眼前的所有擺設只能用貴氣奢華四字去描摹。
倏然,有人推開了房門,刺眼的日光順着門一下子湧到了屋子裏,還帶起了幾道朦胧的光束。
“你醒了?”
來人是個穿着粉色衣衫的小姑娘,年紀不大,看着他醒來,面上還算柔和。只是不待顧舟寒點頭,那姑娘立刻扭頭對着門屋外又提了一聲:“殿下,他醒了!”
殿下?
莫不是真的是公主殿下?!
“你這條命是本宮的,要給本宮留着!”
顧舟寒的手指無意識的握緊,那道女聲好似還響蕩他耳邊,生生驅散淨逃亡以來他所有的畏懼。
喻戚早就等着這人醒過來了,但她不着急。
宮中的禦醫用上了最好的藥材來,都不能确保顧舟寒那條腿能夠留住,同樣的,她也不知道顧舟寒身上為何會受這麽多的傷。
上輩子她尋到顧舟寒時,顧舟寒的腿都是好好的,沒有道理這輩子她用上了太醫院所有的禦醫,都治不好顧舟寒的腿。
換而言之,即便顧舟寒的腿留不住也無甚大礙,只要他腦子能動,還能望聞問切,能把她皇弟給治好,那就夠了。
這會兒,喻戚纖細的指節揉捏着腕間那一斷了的金線,心裏倒是想着要回去換了那一件新做的金絲織錦宮裙;不是她過分講究,而是衣服料子稍稍的硬了些都讓她覺得不适,宛若被針紮了一般難耐。
嬷嬷也說她這一身雪肌妙膚,弱骨纖形,得仔細精貴的養着。
金絲織錦宮裙要去搭配了那雙銀絲鸾鳥鞋,發髻也可換一換。
再來一世,喻戚旁的記不大清,記得牢的倒是上一世哪些衣物紋飾好看,哪些發髻更美。
也不知道洛茗會不會那個好看的緊的朝雲近香髻,就挺急人的。
聽洛茗探着頭說顧舟寒已經醒了,心裏已然敞亮的喻戚一邊盤算着明兒穿什麽新衣裳,一邊應着洛茗的話兒踏步進入屋子。
屋子裏面濃烈的藥香撲面而來。
這味道香中帶苦,實屬于極為霸道的味道,但喻戚卻好似沒有聞見一般。
見這位長公主進來,顧舟寒撐着渾身的傷坐立而起:“草民……”
顧舟寒兩個字剛出口,聲音就已破敗不已,宛若蒼老的老翁一般。
他還想下塌,卻被眼前人出聲攔了下來:“不必和本宮行禮,你現在是傷患。自打本宮救了你,你已經睡了整整三日,這會兒可算是醒了,要飲些水麽?”
喻戚親自将顧舟寒接入宮中不是為了和顧舟寒行這些繁文缛節,再言她不是會虧待自己人的人。
顧舟寒抿抿唇想要說話,可是從嗓子眼兒裏湧動不出一絲涎水來,幹涸的感覺從他的唇舌一路直達他的喉腔,再怎麽想極力說話,他也只能發出幾嗓子拉動破敗風箱的聲音。
“嗓子幹咳就喝水。”
不等顧舟寒拒絕,喻戚踱步到桌邊。
這會兒喻戚親自為顧舟寒滿上了七分的茶水。
靠着軟枕,顧舟寒剛是擡眼,便看見眼前的青瓷杯盞以及一雙芊芊素手,皓腕凝霜雪;在綿延而上的是繡着花枝的紋繡,金銀交錯,貴氣逼人。
顧舟寒此前一直不曾擡頭,當下不得已,他的視線忍不住順着皓腕蔓延,不料直接溺斃于一道清冷澹然的眸光裏。
端麗冠絕且姿容無雙。
耳尖忍不住泛起了熱,顧舟寒扭轉了視線,将這位公主遞來的茶水一飲而盡。
喻戚看着顧舟寒配合的模樣,面上多了幾分滿意之色。
看着小神醫已經安定了的模樣,喻戚這才緩緩開口:“你可知本宮的身份?”
顧舟寒微微頓首,但似乎覺得這般回應有些過于敷衍和不識禮數,便多添了句:“是殿下,公主殿下。”
“嗯……”喻戚慵懶問道:“那是本宮救了你,你可知曉?”
顧舟寒捧着個空杯子點點頭,頗有些不知所錯。
“本宮可是親自去宮外将你從廟裏撈了出來,還替你解決了那群尾随你的小尾巴,那你是不是要報答本宮?本宮聽說你是鹄雲谷谷主的兒子,相比你的醫術也是得了父兄的指導的,那……”
喻戚話還沒說完,視線順勢而下,便瞧見顧舟寒略帶粗粝的指腹重重的按壓在青瓷茶盞上,直至指腹留下一道紅痕……
喻戚本想繼續說的話梗在嗓子眼兒,她……說錯話了麽?
想起他的家事,家破人亡,獨自逃亡了數年,她的确不該提這些話給他紮刀子。
喻戚微咳一聲後,喻戚接過顧舟寒手中的茶盞,還放緩了語氣,壓低了幾分公主該有的姿态:“既然現在獨獨你一人,那……你可願留在宮裏為本宮做事?”
塌上的顧舟寒讷言。
他沒想公主居然真的說過這句話,突然直面一國之長公主,顧舟寒只想把自己的粗野都藏匿起來,更何況眼前這位特意釋放的善意讓他心間湧起一股暖流。
顧舟寒今年年方十六,此前見過最具權勢的貴人不過就是前來鹄雲谷看診的大人。
懷璧有罪,鹄雲谷一向與世無争,卻因為醫術冠絕而惹得無數人前仆後繼,裏頭甚至夾雜着好些心懷惡念之人。五年前的人是沖着他來的,他是來路不明的人,不過是被鹄雲谷的父兄收養,就招致鹄雲谷滿門的禍患。
公主居然真的要把他留在身邊麽。
他不詳,還克父克兄長,連養父母囑托于他的妹妹都看不住,這般不堪的人當真可以在公主身邊久留?
至于為殿下做事……
顧舟寒想起公主殿下那句“你這條命是本宮的,要給本宮留着”,眼眶不免濕紅,黝黑的眼眸潤着一層水光。
喻戚心裏還在盤算着她不能硬來,擡眸便瞧見顧舟寒淚汪汪的模樣。
啊?
喻戚不禁看笑了。
記得上輩子顧舟寒只有每次給她皇弟把脈針灸才會面露疑難,倒是沒想到少年時期的顧舟寒居然還會這般。
紅眼眶,哭唧唧,着實給了喻戚別樣的體會。
一時沒忍住,喻戚打趣道:“這麽大人了,怎麽還像個孩子一樣哭鼻子。”
實在不怪喻戚想笑,重生的喻戚對顧舟寒的印象全是顧舟寒那一手可以起死回生的醫術,還有十八歲的顧舟寒清冷沉寂的模樣。
顧舟寒則被她親昵的稱呼驚到,他手中的青瓷杯盞從掌心滑落到錦被之上,又順着突起的錦被咕嚕嚕滾落下去。
直至“砰”的一聲落下,杯盞砸在柔軟厚實的地毯上。
顧舟寒這才注意到這個屋子就連地上,都鋪了一層厚實的毯子。
壓着低啞的聲音,顧舟寒立刻告罪:“草民有罪,驚了殿下了。”
“無礙。”
她膽子大,驚不到。
喻戚撿起滾落到她碧霞雲紋鞋邊的杯子,就見顧舟寒整個人都僵硬了幾分,那張已經和上一世相似了七分的面容盛滿了驚懼和別扭。
明明顧舟寒上輩子還會擡眼看她,這年輕回去就和個兔子似的,一碰就驚。
啧……
好似她是什麽豺狼虎豹,會吃人一般。
自覺兩輩子都是個溫善人的長公主殿下微挑眉,梢稍有些不滿。
将手中的青瓷盞扣在桌子上,喻戚言辭正經:“你勿怕本宮,本宮救了你自然會護着你,你也不是什麽草民,現在你便是本宮的醫師,是宮裏的大人,切勿如之前那般自輕自賤。”
喻戚在心裏反複默念不能着急。
她比上輩子提前了三年尋到顧舟寒,顧舟寒才不過十六,又剛剛受了這麽一身傷,她作為一個多活幾年的人,不該拿着杆兒去戳人家的嗓子眼。
看着顧舟寒呆愣愣的模樣,即使帶着傷,喻戚還能瞧出日後的不俗容貌。
偏愛賞美人的喻戚心情愉悅了幾分。
怕顧舟寒沒聽清,靥鋪七巧笑,她又一字一句重複了一遍:“所以記勞了,你以後就是本宮的人了。”
顧舟寒啞然,心間卻一片熨帖。
喻戚心裏喟嘆着顧舟寒與後來截然不同的态度,這會兒親眼盯着顧舟寒把藥喝完,她才跟着宮女離開。
她倒是想和顧舟寒多聊聊,但是太監那邊傳話,喻琅那邊又開始造作了。
喻戚原本還算不錯的心情陡然蕩了下去。
主動忽略自己也龜毛喜惡偏好一堆的性子,喻戚在心裏對喻琅嫌棄不已。
明明顧舟寒喝藥的時候眉頭都不皺一下,怎麽到了喻琅那裏就是變成這麽困難的一件事兒。
喻戚心裏開始比較起來,顧舟寒比家裏那個只知道摔碗不喝藥的皇弟好多了,而喻琅就比顧舟寒小三歲,太不聽話,這輩子還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體,虛弱到站不住腳還不喝藥。就這麽想把自己給弄死了,然後讓她上位?
而且這作賤的是他嗎?
不。
作賤的分明是她。
喻戚頓時只覺眼前一黑,甚至在腦海還浮現之前面對成堆奏折日以繼夜批奏的場景,當真無比的凄慘。
喻戚愈想愈覺得如此,眼瞧着現在身穿的金縷芙蓉衫都黯淡了起來,她手指也忍不住撚着袖口的撚金銀絲線,匆匆忙忙加急了腳步趕了過去。
怎麽着也要讓琅兒把身體給養好了。
畢竟她只是個區區長公主,怎麽能承受那麽沉重的國之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