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血痕 殿下她說:“別怕

話雖這麽說,等喻戚把顧舟寒帶過去的時候,喻琅并沒有給面子。

殿裏的名貴尊珍寶碎了一地,刺耳破碎聲萦繞在耳邊,讓人光是站在大殿外頭就能覺察裏頭肆虐狂暴的不适氛圍。

突然“嗖”的一聲利器劃破風兒襲來,喻戚面容一黑,上前一步伸手擋在顧舟寒身前。

那是樽鎏金饕餮紋小香爐,還是喻戚上次從她私庫裏頭取出來送給喻琅的,現在砸在了紅木門扉上。

香爐呼嘯而來時甚至還差點擦着她的臉。

喻戚盯着香爐上頭古樸凝重的浮雕雲壘紋,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同時開口嚴肅的寬慰身後人說道:“別怕。”

“你在外面等等,本宮先進去看看。”

眼前人玉瓒螺髻的盛人容貌減損了幾分閑适,想去震懾旁人,可偏生用那一雙上挑的桃花眼瞪着裏頭時,多了幾分只有眼前人才能覺察到的勾人稠艷。

顧舟寒顧舟寒微微一怔,看着擋在他身前的公主殿下,讷讷幾息,最後微啓薄唇低喃:“屬下不怕。”

喻戚不知顧舟寒的別樣心思,提着月華長錦衫的裙擺子,她想着這次要怎麽去教訓教訓裏面的皇弟。

喻戚還在努力的克制着自己,心裏再三暗示要消氣些。

慢慢踱步進去,喻戚見着了同之前一般的混亂景象。

不過這次的喻琅沒有之前的理直氣壯,十二三歲的少年天子裹在明黃色的龍袍之內,夏風穿堂而過驚起了寬松裏衣的來回擺蕩。

地上跪着的禦醫還在瑟瑟發抖,天子的餘威之下原本跪着的禦醫宋舫斐腰背伏的更低,雙手抵地一連磕了好幾個響頭。

薄毯之上還落了一方硯臺,想來同樣是盛怒的天子投擲而下的,那一角漢白玉飾的白菊刻紋染上了一抹血紅。

但這些都不能帶給喻戚更多的驚嘆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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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胞弟,是多病的,虛疲的可憐人。

自打染病卧榻,他就沒哭過。

而現在,他在哭。

喻琅的眼尾都沁出了血紅之色,但即便是哭,他也不害羞一般的昂着頭,像個縱使在流淚也必須依舊耀武揚威的小惡獸。

縱使心裏怒火已汪洋,喻戚洋溢胸口的滿腔憤怒也啞言熄了火,

“朕養你們一群廢物有何用處?!”

“是老臣無用,老臣日夜無眠為陛下的身子殚心竭慮,老臣同太醫院禦醫商量依已久,陛下現在所用的已經是最好的藥方子了……”

不管地上跪的人如何辯駁,少年天子只以不斷落下的古物名品投擲而去做回複。

喻戚見狀,嘴角繃得很緊。

刻意放大的環珮相觸之聲驚醒了還在生氣的少年天子:“皇姐?”

喻戚以為他會扭頭趕她走,不曾想喻戚只見他抽抽鼻子,想要用帕子擦拭去眼角的淚水,卻怎麽也找不到。

最終少年低下頭抱着上好的天蠶薄被,氣惱的好一通亂埋。

喻戚的嘴角不由的抽了抽。

“宋禦醫,你先退下吧。”喻戚吩咐道。

還在磕頭的宋舫斐動作一頓,微微擡首看向床榻上的陛下。

見喻琅歪着頭哼了一聲,宋舫斐這才立刻退了下去。

喻戚嘆了一口氣,折纖腰以微步,過去将喻琅膝蓋上的蠶絲薄被往上提了提。

想起剛剛喻琅還用着被子抹了臉,鼻涕眼淚可能都粘在上面,喻戚極力忽視這種不适感後,她坐在床邊丹唇列素齒,只着口脂的唇瓣上下擡阖:“這次又怎麽了?可是宋舫斐他配的藥苦了嘴?”

地上除了一堆雜碎,還有黑黝黝的藥汁倒在金貴異常的薄毯之上。

喻琅不說話,只是将頭扭得更歪無聲默認。

宋舫斐為人不善,說什麽他的病在醫院都瞧不好;而且這次新換的藥比以往更苦了些,還沒入口,喻琅就被藥汁苦澀的味道充斥了個滿;他雖許久未出宮門,還能看透宋舫斐的敷衍。

這個宋舫斐比之前的趙榮覃嘴巴更讨喜些,心裏的花花腸子也多一些,喻琅不是看不懂,他只是不想刻意去想。

但這次宋舫斐的藥委實過了界。

喻戚看着他圓滾滾的後腦勺,若有所思:“本宮瞧陛下都将人腦袋砸出了血,那陛下可是不滿意現在這個禦醫,想換一個?”

“再換多少個又有何用?”喻琅神色恹恹地閉着眼睛。

“話可不能這麽說,天下好大夫那麽多,這個不好陛下就換下一個,多簡單的道理。”

“宋舫斐說連他也救不了我,我熬了這麽些年已經無望了,我會死的!很快就死了!”

“陛下不會死的。”

喻琅的眼睛瞪的鬥圓,在他聽來,他皇姐這話說得很輕松,像是家財萬貫的富人随意就可在驿站路邊奢侈些銀兩給過路人,可他連宮門都出不去,何來長命百歲。

看到喻琅眼中的不信任,喻戚在心裏将宋舫斐罵了千遍萬遍。

治不好琅兒,嘴倒是細碎。

喻戚竭力安穩住喻琅,嘴角扯出一抹笑意來,甚至不再稱呼本宮與陛下。

“琅兒你聽我說,你記得阿姐允諾過你一定會救你的嗎?阿姐已經找到能治好你的大夫了,就是之前阿姐我冒着危險出宮為你尋的人;而現在那人就在你殿外,你若是相信阿姐就讓他進來為你診脈。”

看喻琅情緒慢慢穩定下來,喻戚抽出自己的帕子為他拭去眼角的淚水。

“那人叫顧舟寒,雖然年紀不大,但醫術了得,他是鹄雲谷裏長大的孩子,就連你前一個禦醫趙榮覃都對他刮目相待;不過一月他已經看了近二十冊的醫術古籍,而你皇姐我可是問了給你診脈的宋舫斐,那厮估摸着這麽些年一直自滿得意,不曾精進自己的醫術。”

喻琅許久不作言語,最後別扭的點點頭。

片刻後。

喻琅的手搭在床邊,讓這位被他皇姐稱為神醫的人把着脈。

這人果然好看。

看着和他一般大的樣子,顧舟寒臉骨瘦削,身子也弱,衣袖浮起之際,還露出了清瘦手腕;但瞧上去倒有一副好容貌,瞳目顏色生得較淺,就像他皇姐日常把玩的剔透的琥珀核桃一般。即便顧舟寒衣着簡單,替他診脈的時候面色冷凝,微挑的眼角,濃密的睫毛上翹,目光明亮深湛,渾身上下透出一縷落拓的氣質。

之前請到宮裏吃飯的祁觀琰容貌不俗,現在這個少年也是如此。

這般想着,喻琅對他皇姐本就不靠譜的眼光恨鐵不成鋼。

又見自家皇姐親自為眼前人遞東西,從容淡定,全然忘記自己是景昭的長公主,喻琅更是氣絕。

這些事情宮人做不就可以了!

他剛剛都看見了,她皇姐給顧舟寒遞帕子的時候都碰到手了!

碰!到!手!了!

他皇姐選人是不是都看容貌?

皇姐看人只挑長得好看,而且自身做事又懶散,連那麽重要的奏折子都不批,如果他死了,皇姐該怎麽辦?即便皇姐當了女君,霍亂朝政時一時不查的話豈不是要被這吃人的朝堂給吞的死無全屍?

他的皇姐雖說現在頂着無數閃耀的名聲,但到底是孤寡的。

他死了,就沒人護着皇姐了,祁觀琰不是喻家人肯定靠不住……

所以他還不能死。

他還要繼續茍下去。

喻琅越想越激動,看着叫人噤若寒蟬的喻戚,一時不察自己的脈搏都迅猛了些。

顧舟寒指腹微動,陛下怎的脈搏突然快了些?

覺察不對,顧舟寒從輪椅上擡眼看去,陛下已經擦幹了淚,看着公主殿下的眼裏蕩着光。

顧舟寒依舊能瞧出這位尊貴的陛下剛剛哭過。

他不擔心天子之怒,禍及自身,顧舟寒在外面候着時只擔心公主殿下會被陛下誤傷到。

畢竟這位陛下看上去……

脾氣不大好的樣子。

“怎麽樣?陛下的身子舟寒你有數嗎?”

看顧舟寒收回了手,喻戚問道。

顧舟寒搖搖頭,情況不容樂觀:“陛下脈象紊亂,估摸着體內好幾處有經脈積淤,陛下現在是不是食量小還食多必嘔?”

“你說的都對。”喻戚點點頭。

喻琅的眼神也亮了亮,但很快不服氣的擠兌道:“你說的這些別的禦醫都診出來了,沒得新意。”

顧舟寒不語,得了陛下敷衍一笑後,直接伸手掀開喻琅身上搭着的絲被,随即快準狠的輕按向他的膝蓋骨處。

“你放肆!”

喻琅被按得痛到無法呼吸,身子猛然往後縮縮幾分,佝偻着腰,像是棵枯木老樹。

“誰準你碰朕了!”

顧舟寒啞然,修長的指節懸在半空中,但很快,顧舟寒收回手表情古怪道:“屬下有罪,但陛下骨節疼痛,想必那處有損。”

喻琅不服氣,但顧舟寒伸手摁完以後,膝蓋骨那股子脹痛感尤然長存,像拿了個小錐子在血肉裏錐個不停,喻琅不免咳嗽一聲,同時移開了了兇狠狠的目光。

喻戚看他那模樣,就知道顧舟寒按對位置了,連帶着微微挑起唇角沁出別樣的溫柔:“舟寒,你繼續。”

顧舟寒點點頭,一連查探了喻琅身上好幾處,最後面色愈發沉重。

喻戚也不問,只端在一旁靜靜的等。

而塌上的小陛下被戳哪兒哪兒疼,仿佛顧舟寒的手不是手,而是尖利的針一般。

“陛下患了痹症,遇寒則四末痛且膝蓋骨腫,長久不治,已成痼疾。”

“那你現在可有把握能将陛下給治好?”

顧舟寒實話實說:“痹症可緩不可根治,但經脈受損,在陛下踝腕引起的淤腫屬下也沒有把握可以完全消下去……”

顧舟寒沒說錯,話鋒一轉道:“陛下的身子孱弱像是娘胎裏帶起來的,又像後天毒物所造成的。屬下不過初次診脈,能知道的東西還不夠多。”

主要是痹症的确好緩和,但陛下受損的經脈他一時半會還尋不出最好的法子;經脈因為何故受損,受損多久,受損以來其他禦醫是如何照顧的,這些顧舟寒都要一一考慮在內。

即便現在腦中有幾種法子,顧舟寒現在也挑不出最合适的那種。

畢竟心裏清楚顧舟寒的水準,喻戚聽到這話心裏也有數,看着皺眉思索的顧舟寒,喻戚驀然而笑,委托道:“陛下的确是身子淬過毒,那陛下以後便有勞你了。”

“皇姐……”喻琅搖搖頭打斷:“不行的。”

喻琅聽了顧舟寒也說并無把握,眼裏的光徹底暗了下來。

每逢他尋到一個名醫,就有微薄的希望飄了上來,但每個神醫和他說的話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沒有把握能把他治好。

如此反複,他都覺得累了。

沉迷于消極思想,喻琅的心裏蒙上一層陰影,等他擡頭看向自己的皇姐時,皇姐微揚的笑和眼中的希冀無疑讓他的心頭壓上了一面巨石。

喻琅默認自己藥石無醫,此刻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無望的笑容。

這麽些年來,皇姐一直為他搜尋名醫,結果也不過如此。

他不該有奢望的。

他已經比平常人多了這麽些年的壽元,若是普通人家,早在幾年前就不堪而死,他靠着堆積如小山一般高的藥物才蹉跎至今,還有何不滿意?

他這一輩子當過皇帝。

有了世上最美貌的皇姐。

縱使沒嘗過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他也品嘗過世間最苦澀的藥。

越想越酸澀,剛剛擦幹淨的淚從他的眼角流了下來。

沒意思,真沒意思。

一個治不好的人了,皇姐為什麽還要白費心力……

喻琅胸中的沉郁苦悶無法宣洩,榻邊的狼毫筆鈍鈍地戳着他的掌心,一時之間新翻滾而起的憤怒無奈湧上心頭,控制不住,喻琅也不想控制。

上一瞬榻上人還乖乖坐着任憑顧舟寒把脈,下一瞬就出手極快的掃過塌邊的文房四寶。

紙筆飛揚,喧嚣作響。

喻戚還沒來得及攔下,只見一方白玉盤螭龍狼毫筆重重的摔在了顧舟寒的額角,尖利的螭龍之爪劃過少年人的眼角。

很快,一道血痕出現在顧舟寒的眼側,血珠盈盈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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