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起泡 “奏響恺樂,鼓舞君心

七月二十五,沖丁酉煞西,宜移徙納采出行,忌祈福祭祀。

往日候在昀宸宮外的太監宮女今日一反常态,大殿裏頭聚了不少的人。

有拿着汗巾子的,有準備熱水的,還有抱着厚實地毯往來熙攘的。

衆人眼裏都閃着明晃晃的光亮。

今天可是個大日子,一直服侍陛下的大太監路公公眼中朦胧了一層水霧,看着正在給陛下穿上鞋襪的宮女,抹了一把老臉,路公公故作兇悍的催促着宮女快些:“那一些上好的跌打傷藥可拿來了?熱水準備好了嗎?還有拐兒,都先備上,萬一陛下要用呢。”

宮女喏喏應下,大殿之中又是一陣喧鬧。

來往宮人腳步匆匆,帶起陣陣潇風兒,顧舟寒坐着輪椅靠在一側。

其實倒也不必如此。

陛下小心些,應當也不會摔倒。

況且這地上鋪着毯子,就為了陛下今日下榻,路公公又安排将這地上鋪上了好幾層的毯子,顧舟寒回眸,眼瞧着宮女們腳踩上去都微微的下陷。

路公公左看右看還是不滿意,扭頭看看輪椅上的顧舟寒,眼中滿是敬意:“顧大人……您瞧着,陛下今日可真能下榻。”

顧舟寒點點頭,不做言語。

他已經對陛下施針,加上這些日子的藥浴,殿下經脈已經疏通了好些,此外欽天監也算過:七月二十五,沖丁酉煞西,宜移徙納采出行,忌祈福祭祀。除了陛下下個月的萬壽日誕辰,今日便是本月最好的日子。

但是路公公還不放心,又吩咐人抱來一面厚毯子。

總共六面毯子了……

顧舟寒心裏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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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戚過來時就瞧見大變模樣的昀宸宮,着眼厚厚的幾層地毯,喻戚神色莫名:“陛下……這是何等的嬌花。”

離殿門很近,顧舟寒最先發現喻戚過來。

喻戚今日衣着略顯素雅,一身白色的長裙,只有袖口和連襟處繡着的暗金色的浮雲紋線;往日色澤豔麗的步搖也被一根樸素簡單的暖玉芙蓉簪所替代了,單單一根玉簪愈發襯托出殿下妝色清淺,芙蓉花嬌。

顧舟寒眼裏閃過一抹亮光,好似冬日厚重的霧凇消融後變成晶瑩的水珠。

“殿下!”

“嗯。”喻戚點頭回應,環顧左右,繞開厚實的幾層地毯:“這是舟寒你安排的嗎?”

“并非屬下安排。”

顧舟寒坦白回複。

看着路公公細致的模樣,喻戚默默自語:“陛下竟然如此嬌氣……”

果然病去如抽絲,她這皇弟還沒好全,病着病着就已經嬌了。

顧舟寒也覺如此,他也覺得這樣的場景太過小心了些。

但可能皇室的貴人皆是如此金貴。

但公主殿下這麽嬌貴,顧舟寒沒覺得哪裏不對。

今日不單喻戚過來了,喻戚身後的桉桐還抱了面琵琶一同進來。

喻戚讓人将椅子挪到顧舟寒輪椅旁,又擺擺手,桉桐明白,将懷中抱着的琵琶遞給了自家主子。

見顧舟寒疑惑面容,喻戚側着腦袋,頭頂的環佩相觸,叮當響了起來。

“本宮特意為陛下取了這面六面飛花,”說着喻戚素手撥動琵琶,不成調的幾個曲兒流出。

素手輕輕撥弄,喻戚動作萬分認真:“怎麽樣,本宮是不是彈得很好?這可是上好的琵琶,聲音可醉江南千裏人。”

顧舟寒沒有聽清,殿下一笑之間,好似橫雁驚空,他只見殿下的粲然笑意,溢美之詞随之而出:“好聽……”

喻戚自得,又撥動起琵琶來。

她本是要帶箜篌來的,舊時讀詩詞歌,喻戚尤愛箜篌: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可是她今天沒有找到箜篌,只尋到了琵琶,但這面琵琶也很不錯,聽聽這聲音,不愧對‘六面飛花’的名聲。

屏風那頭細碎琵琶語,屏風這頭的喻琅還不知自家皇姐在心中如此腹诽自己萬分嬌弱。當下他眼前的仆從熙熙攘攘,人來人往,他想将這些人都趕出去,萬一過會兒他摔着了,衆目睽睽之下,有些丢人。

他心裏有些惱意,早知他夜半起來自己先練練,等走好了再出來走給他們看。

喻琅穿好鞋襪,吐納胸中的濁氣,就聽見外面有曲調傳來。

還有誰敢在他大殿之中奏小曲,這人定是他皇姐安排的了。

喻琅心裏有些感動,沒聽清這曲調,她還以為是喻戚請了上好的樂人為他奏響琴弦。

那聲音連綿不絕,喻琅心裏不好的預感浮起。

這調越聽越不對勁……

“皇姐!”

喻琅掀開明黃色的窗簾,果然不遠處夏風漫漫,是他皇姐在笑着抱彈琵琶。

……

喻戚一邊彈一邊看着顧舟寒,許久未彈曲,現在她眼裏都是顧舟寒認真聆聽的模樣。

喻戚很滿意,手上的動作又快了幾分。

“皇姐!”

是喻琅在喚她了。

從自己的驚鴻絮夢醒來,喻戚有些惋惜剛剛自己心口罕見的悠揚。

母後所言不虛,奏樂的确能讓人心生寧靜。

喻戚沒瞧見喻琅的驚嘆,見喻琅比平素都還講究一些的嚴整衣着,慰藉道:“陛下別怕,皇姐特意帶了琵琶,奏響恺樂,鼓舞君心。”

喻琅聞言,心頭欲哭,欲笑;面上似悲,似喜。

還沒下床走動,他腿腳已經軟了。

他皇姐什麽都會,唯獨樂理不通。

兒時母後逼着皇姐研習樂譜,可皇姐是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能将那婉轉悠揚的江南小調,奏成怒海潮聲,長空雷震的行軍曲。

父皇寵着皇姐,每回都閉着眼誇耀;母後也不好打擊她,只吩咐宮人将他皇姐宮裏的樂器兒都拾掇一下,偷偷帶走。

但不知皇姐今日又從哪裏找來的一面琵琶……

他咳嗽一聲,兩個宮人動作輕柔的扶起少年天子。

前幾日顧舟寒說喻琅可下床了,喻琅便迫不及待,今日可算腳要踩着地了;努力平複心裏的激動,喻琅被兩個宮女扶着,腳踩到地的那一瞬間,喻琅露出奇妙的面容。

但許久未下床,喻琅腿一軟,險些撲倒在地:“陛下!”

一旁的宮女連忙扶穩了陛下。

大太監眼裏浮着些許憂慮:“陛下不若先用上拐杖?”

喻琅歪着身子,瘦削的手緊攏:“不必,朕可以。”

喻戚摸摸鳳尾形的琵琶頭,手指悄然落在精致閃亮的琴弦之上:“不怕,皇姐為你打氣。”

下一瞬間清風徐來,藥草之味入簾襟,刺耳破空的琵琶聲驟然蕩在大殿之中。

喻琅額頭青筋暴起,緊了緊軟了的腿,喻琅努力不在意入耳的喧躁之音。

桉桐前來換了幾次茶水,連昀宸宮的宮女把焚香也換了一回。

公主喝茶講究,每回的花茶,只喝第二泡;第一泡的茶水濾去,第二泡留着,到了第三泡,公主就不願入口。

但陛下行走是大事,喻戚現在連喝茶都顧不上。

她彈奏的認真,比兒時母後讓玄音大師教她時還要認真些。

香爐之中焚香缭繞,時而微風拂過,香霧缭繞四周,終于喻琅頭上浮起細密的汗水。他從最初宮女扶着,到自己摸索着柱子轉着圈,已經踱步了快半個時辰。

“可以了。”

顧舟寒出聲阻止。

陛下不可多行,以免傷了筋骨。

喻琅停了下來,呼吸聲都急促起來,眼中湧着明滅星火。被人扶着上了床榻。他腿還有些僵直沉重,但心頭卻萬分輕松,方才踩在厚實的毯子上宛若踩在柔軟雲端。

顧舟寒上前為喻琅查看幾番,伸手摸了喻琅的腿骨,面容清冷嚴肅:“陛下每日走上半個時辰,不可過量。”

顧舟寒對着喻琅叮囑了幾句話,他話不多,即便面對一國天子,也不卑不亢。

喻戚将琵琶遞給身後的宮女,也松了一口氣。

她看喻琅一直走着累,其實她一直彈個不停也累。

她沒學過幾首琵琶曲,彈到到後來重複了,她就将最先彈過的又自己改了改,奏了出來。

翩若仙,指生花,一邊彈奏,還要一邊維持自己的姿容盛況,原本冰冷的琵琶弦都暖了起來,利利的戳着她的指腹。

同時喻戚心裏暗嘆,好在沒有過來吹簫來,要一吹吹半個時辰,她現在恐怕臉兒都泛白了。

而喻琅卧榻捶腿,抹去了眼角的汗水,皮笑肉不笑:“皇姐今日辛苦了……”

喻戚巧笑盼兮:“不辛苦~”

她的确累,但見到喻琅終于能下榻,這些辛苦勞累也值得。

同顧舟寒一道囑托了喻琅幾句,喻戚終于在自家皇弟近乎趕人的目光注視下款款離開。

……

鄞都的女子少有直接穿着白衣出頭露面,白衣挑人,膚色暗淡些人會襯得愈發暗淡。

但喻戚出來時,日光打在裙擺上,她面容白淨,不着粉墨的臉面容脫俗,惹得外頭的宮人們忍不住擡眼看去。

殿下果然雪膚花貌,濃淡皆宜。

千日琵琶百日筝,為彈琵琶喻戚确實不容易,早上起來剪了養了許久的圓潤指甲,還摘了最喜歡的血玉手镯,喻戚索性摘了所有色澤豔麗的珠飾,這才有了今日的素淨打扮。

天氣陰了下來,不複烈日暑陽,漫步傘下,喻戚發覺左手傳來一股刺痛。

“嘶……”

“殿下?”

女子手指細膩白潤,看上去像綿軟的白玉一般,但唯一顯眼的是指尖微紅凸起的水泡。

“殿下是方才彈琵琶傷了手。”

顧舟寒面色嚴肅,好似她的手不僅僅是起了個泡兒,像斷了經脈一樣。

喻戚見顧舟寒緊張模樣,心裏很熨帖,蹙眉笑笑:“無礙,就是點小傷,不過還怪疼的。”

先前随便撥幾下時還不痛,等到現在結束了,她才知道左手的指腹起了泡;喻戚皺眉仔細想了想,許是絞弦并弦的那部分,她用指尖把三根弦聚合在一起拉推時力大了些。

“屬下給殿下上藥吧。”

“不用……”

喻戚剛想說自己宮裏有藥,可想起上回他那盒軟膏都送給了顧舟寒,不想留下疤痕,喻戚順着顧舟寒的意思答應了下來:“那便麻煩舟寒了。”

“無礙……”

殿下永遠不會是他的麻煩。

顧舟寒耳尖紅了紅,目不轉睛的自己推着輪椅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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