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書名:脈脈一水間
作者:田可心
【文案】
當初咱媽幾乎同時懷上了咱們倆,本來我的預産期比你早十天的,可後來我卻比你晚出來了一天。我一直想,那一定是因為我根本就不想來到一個沒有你的世界。
所以,我是為了你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你給我什麽我都得受着。
我就只受不了,你跟別人在一起。
內容标簽:都市情緣 報仇雪恨 高幹 悵然若失
搜索關鍵字:主角:溫晴,慕梓 ┃ 配角:沈墨,陸雲波,張渭 ┃ 其它:
☆、1
我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的情節本身其實是十分正常的,甚至唯美如同電影片段,然而夢中的人讓它變得大為奇怪。
我夢見還沒畢業就結婚的大學同學懷孕了,我買了一大旅行箱的東西去給她,她卻不在家,但是沒有關系,我們倆好得就像親姐妹似的,她給我留着門,讓我把東西放進去就好。
于是我去了。她住在一個生活氣息極其濃郁的美麗又舒适的院子裏,不大,但是蓊蓊郁郁種了好些可人的花草。開在院子裏的門通向的是她家的書房,我開門把箱子放進去,屋裏卻有人,是她先生。
我怎麽都沒想到會遇到他,愣了一下,對系着圍裙的他綻開一個自然而流暢到無懈可擊的笑:“居家好男人啊你!”
他也對我笑:“是啊,為将來當好奶爸做準備呢。”
我繼續笑着:“那你忙吧,我不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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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身關上門回到院子裏,在心裏為自己的應變和演技豎起大拇指。可是随即我就想起來了,那個箱子我還要呢,原計劃是把箱子裏的東西拿出來,我再把箱子帶走的,現在怎麽辦?
夢裏的情境是那個箱子我一定不可以放棄,可是在知道了那個人在屋裏之後,再要我像先前那樣坦然地開門進去,我辦不到了。
我站在門口彷徨,必須重新進屋去面對他的窘迫漸漸滅頂而來,絕望幾乎可以要了我的命。
也許它的确要了我的命,在夢中我死了,于是我醒過來了。
從夢中延續而來的心痛還在鬼魂一般濃濃萦繞,好一會兒才慢慢退散。假如在夢中死去的那個我喝了孟婆湯,我就此知道它的藥效也不是立竿見影的。
待那種心痛淡到不再影響我的正常思考,我才開始覺得奇怪。
那個人,居然是慕梓。
當然,我所說的奇怪并不是指他是我中學同學且大學是在英國上的,因而絕對不是我大學同學的老公甚至根本不認識她。夢嘛,角色關系總是颠倒錯亂的。
奇怪的地方在于我在夢裏的情緒仿佛他是我前男友,或至少我愛過他。
而且是很深很深的那種愛過。
可天知道,不算幼兒園,我和他同學五年,除了上臺表演的時候之外,我一次也沒有對他露出過夢中那種溫柔而燦爛的笑容,他也沒對我露出過如他回應過來的那般溫柔而燦爛的笑容。我沒有喜歡過他,哪怕只是一點點,就算他喜歡我,就算常常也有人覺得我應該喜歡他,我們應該在一起。假如我知道他有了女朋友或老婆,只會如釋重負地大念阿彌陀佛,又何來夢中那種幾欲令我窒息的難言心痛?
甚至,老實說,事隔多年,我們一定早已相忘于江湖,恐怕連老同學之間的認識都不太談得上了,就算他戀愛結婚,我也說不上高不高興的,這樣的兩不相幹,真正與陌生人無異。
現在我确定了,夢果然是反的。
半夜醒得太徹底,導致我輾轉了少說也有半小時才重新入睡。待我在清晨的鬧鐘聲中再次醒來,透窗而過的曙光讓我陡然振奮,像我每天早上醒來時一樣,想着即将開始的新的一天,只覺得向往而雀躍。
沒錯,如果不是做奇怪的夢,我根本沒有任何悲傷痛苦可言。或許這就是原因吧?我的生活充盈着過多的正能量,為了維持一個正常人類的平衡,就只好在夢裏來點莫須有的負能量。
要問我那麽多的正能量從何而來,我只能說這來源可多了去了。我大學剛畢業,如願以償地來到心儀已久的國際大都會工作,公司是當初擠破頭才打進去的,工作環境頗為舒适,工作內容在我得心應手的範圍之內,同時又有着恰到好處的挑戰,上司通情達理,同事熱情友愛,最近剛剛順利通過試用。
還有任練達。
任練達是跟我同一所大學畢業的,他是研究生,我是本科生。當初找工作的時候大家都在校內BBS上發帖子讨論各大單位的面試及入職情況,我們就是在那裏認識的。其時應聘這家著名民企的人不少,但大多投的是市場和銷售崗,就在北京面試和就職,而任練達投的職位是企劃,我投的則是法務,需要到上海面試和就職。
于是,兩次面試我們倆都結了伴同來同往,迅速地熟識起來。我們的個性也頗為合得來,自認識之後就常常一起吃個飯聊個天什麽的,二面之前還挂在qq上交換心得到深夜。
我篤信,我們倆在面試上的突出表現,彼此都功不可沒,因而從此就有一種生命線絞纏在一起的感覺,說輕點是親切,說重點簡直仿佛生死相依。并且從那以後,我們也有了長時間聊天都不覺得累的默契,談工作,也談生活。
一起來上海上班之後,他對我異于常人的關心與照顧我怎能不明白?而所有人當中我也和他走得最近,大家都知道他在追我,也知道我的态度是欣然接受。抛開我對他的主觀好感不說,他的客觀條件也過硬,一表人才,性格溫和寬忍,家裏是殷實的中産階級,能夠給我們幫助而不會有負擔,他的專業也好,聽起來就很牛逼的金融數學,所以他一進公司就投入到上市的籌備中去,我們平常經常開玩笑說全公司上下攥在手裏的期權要一夜瘋長就得指望他們那些人了。
要說我有多喜歡他,那我說不出來,但他是那個讓我每次想起都可以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地說出許多許多話、同時情不自禁會心微笑的人。
就像現在這樣,坐在灑滿床頭的晨光中伸着懶腰,我因為想到他而溫柔又燦爛地微笑。
夢中對慕梓的那個笑容,究竟是有生活基礎的。
來到公司刷卡的時候,跟我一起進門的姐姐上下打量着我:“喂喂,今天這麽重大的日子,你就穿這個?”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中規中矩的襯衣長褲以及搭在胳膊上的風衣,明知故問:“今天怎麽就重大日子了?”
她和前臺小妹對望一眼:“昨天不是都告訴你了嗎?”
前臺小妹更有想象力:“啊!難道某人知道消息走漏,昨天就已經提前把你給辦了?”
我扶住腦袋作暈倒狀:“受不了你們了!”
她們倆一左一右拽住我的胳膊不讓我走:“到底是不是啊?快快招來!”
我沒說話,笑而不答這個pose此時最适合我,顯得既高深又不失禮,不會出錯卻又給人足夠的想象空間。
前臺小妹性急,等不及逼問出什麽來就自顧自繼續了:“那種場合應該穿晚禮服啊,平常沒機會穿的吊帶裙抹胸裙什麽的都可以派上用場啦!”
我抽出我的手:“大姐,我現在得上班,不管下班後要去哪兒,我現在都得穿這身老姑婆的行頭!”
我那句“不管下班後要去哪兒”讓她們覺得某事得到了确證,頓時尖叫着嚷嚷成一團。
沒錯,就是一團,本來兩個女人都可以湊足好幾百只鴨子了,何況還有後面進來刷卡的兄弟姐妹,一個個大驚小怪地投身到這八卦的漩渦中去。
進辦公室的時候,我在玻璃門上看見自己淡淡的卻足夠清晰的影子,嘴角那抹笑意太不矜持麽?可我不想把它藏起來。
昨天一大早就有人跑來告訴我,任練達托公關部一哥哥幫他訂了某會所的一間咖啡屋,安排好今天在裏面極盡庸俗地擺滿玫瑰氣球和蠟燭,牆上地上桌上大小心形圖案數不勝數,求婚都嫌奢侈,更別說求愛了。
某人顯然是打算把這事兒保密到最後以期呈上一個驚喜的,卻不防交友不慎,提前一天就走漏了風聲。
而昨天晚上,任練達的确約了我今晚一起吃飯,當時我裝作随口問了一句去哪兒吃,他說到時再說,我故意又道如果他沒什麽建議的話就去渝鄉人家吧,他才面露尴尬地說不然還是下次再去渝鄉人家,他有個哥們兒新開了家私房菜,他想帶我去那兒。
于是我也不再逗他了,笑咪咪地說那好吧。
快中午的時候我在市場部門口遇到過任練達,他跟兩名同事邊走邊談論着什麽,應該是挺重要的事兒,因為平常大家要是迎頭遇上,他們怎麽都會或直接或間接地打趣上我們兩句的,可今天他們只是草草對我點頭打過招呼,嘴裏的話都沒停。
但任練達還是停了下來,從談話中抽離,目光直直地望向我,那其中蘊含的隐隐笑意,是藏不住的欣喜和期待,也有一點生澀的緊張和溫柔。
他就是我喜歡的那種男人。
從他的表情我也看得出來,他知道了。今天公司裏八卦傳得這麽厲害,要他不知道我已經明了他今晚的預謀,那對他的智商挑戰也太大了。
我回到辦公室,心情愉快地繼續工作,然後心情愉快地去吃飯,心情愉快地和同事八卦及被八卦,又心情愉快地再回到辦公室。
當然,我說過了,在這裏我的心情每天都挺愉快,但是今天尤為愉快。
我所沒能預料到的是,這份愉快的心情将在下午四點多鐘被打破。
事實上,何止是愉快心情被打破?
那是一通将我的整個人生都生生擰轉的電話,來電話的是我叔叔,電話的內容如同晴天霹靂。
他說:“溫晴,你弟弟……沒了……”
在奔往機場的路上,我哭得渾身抽搐手腳發軟,居然還騰得出心思來替出租車司機尴尬。請原諒我的失态,可我真的已經拿出了自己最大的堅強。我能夠堅持到挂上我叔叔的電話,平靜如常地去找我們經理請假,拿齊我的證件錢包鑰匙才離開。
直到出租車門将突然之間變得仿佛再也與我無關的世界關在外面,我才崩潰地哭了出來。
我說過我的同事都很好,譬如我的經理,他不但馬上給我批了假,還立即通知行政部幫我買機票,我回到家才收拾好行李就已經接到通知說機票買好了。他們都很好,是我不好,我走的時候心急如焚,除了跟經理說了一聲“我弟弟去世”之外,沒跟任何人打招呼。
因為我實在是太難過,我承受不了把這句話再說一遍,更承受不了大家滿懷同情的安慰與提問——
啊?怎麽會這樣?你弟弟才多大?發生了什麽事?是意外嗎?還是生病?
作者有話要說:
☆、2
發生了什麽事,我目前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車禍,我弟弟當場死亡,我爸接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也已中風,現在正在醫院搶救,我媽暈過去了好幾次,如果他們不是正在上班身邊有同事照應,家裏恐怕已是三條人命。
而我弟弟、我弟弟……
他才十八歲,剛剛上了全國頂尖的大學,家裏前段時間為了他大宴賓客的喜慶氣氛還沒過去,他這次是國慶放假回家的。他們學校的國慶假是前後兩個周末都連在一起共放9天,否則他今天應該已經回到北京。
就是上周我才半開玩笑地說他:“你小子,十年寒窗好不容易熬出頭,就這麽等不及地兒女情長了?”
他在電話裏半含羞澀地笑,語氣裏卻蓄着更多的勇敢堅定和義無反顧:“沒辦法呀姐,我們是兩地,好不容易放假,我……真的很想她。本來我說讓她去北京的,不過她沒出過遠門,一個人我肯定不放心,而且國慶的時候北京人太多了,還是我回來好。”
自打離開公司,手機響了好幾次,我哭得太厲害,連說話都不能,更無法解釋,于是一個都沒接,索性也就沒去看是誰打來的。好不容易我能把哭泣壓下來一些,才拿出手機再給叔叔打過去,問他接下來具體的處理安排。姑姑、舅舅和姨媽他們也都趕來了,一家人在電話裏哭成一團,他們輪着來安慰我,同時也告誡我一定要堅強,現在家裏的頂梁柱就是我了。車禍的詳情出來了一些,說當時我弟弟和女朋友正準備過馬路,人行橫道的标志是綠燈,突然一輛車闖紅燈沖向人行道,他一把将女朋友推開,自己便來不及躲,正正撞了上去。肇事司機是個年輕小夥子,交警說他酒氣熏天的,因為街上人多,被殃及的還有另外好幾個人,總共三死四傷。
一通電話打了近一個小時,彼此常常哭得說不出話來。辦理登機手續的時候,我挂上電話,只覺歸心似箭,恨不得飛機馬上起飛,一騰空就變成火箭,瞬間把我帶到家裏!
他們說得沒錯,現在家裏的頂梁柱就是我了,我變成了父母唯一的孩子,而且我是法律專業,這件事情,我要還我弟弟一個公道,我要還我父母一個寬慰——
酒後駕車麽?造成嚴重後果麽?好,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我要那個肇事的畜牲以命換命!
過安檢的時候,手機再次響了起來。重新穿好外套拿好手提袋,我掏出手機一看——
任練達!
我把他給忘了……
外面天色不知什麽時候已是漆黑一團,六點多鐘,我們約好的時間已經過了。
他知道我已經了解今天晚餐的意義,那麽臨陣爽約乃至徹底消失,分明意味着拒絕。
我沒打算拒絕他的,可目前這種情況之下,我也不知還能如何開始自己的幸福戀情。
也許就是因為面臨這種情況,我才更該馬上接受他,至少告訴他發生了什麽,因為我需要一個肩膀,我只是個年輕女孩,我需要一個愛我的人,給我他的肩膀。
可是我已經在飛離這座城市的路上,他的肩膀,我夠不着了。
別說他還不是我什麽人,就算他已經是我男朋友,難道我又能要他放下一切跟我一起去面對一切嗎?
即便可以,他又能做什麽呢?
我的手指放在撥出鍵上,幾次無法按下。
因為每次按下之前,劇烈的抽泣都突然破腔而出,哽得我無法出言。
最後還是他的電話再次打了進來,而随着他的名字亮起的,還有那一閃一閃提示電量将盡的空電池标志。
我來不及細想,連忙按下接聽鍵,他說了聲“喂”,我搶着趕在自己還能說得出一個順暢短句的時候快速說道:“對不起,晚飯我不能去了,我……”
手機響起尖銳的鳴叫,屏幕瞬息熄滅。
沒電了。
找到插座剛把充上電的手機重新打開,電話又打進來了,是姑姑。
她帶來了一個十分不樂觀的消息,讓我一下子把任練達徹底抛到了腦後。
她告訴我:“那個肇事司機據說很有來頭,他爺爺離休前是檢察院長,還是市人大常委,他爸在司法局,也是個什麽處長還是副處長。”
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一般人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何況我是學法律的。
我平常一坐飛機就睡覺,這次坐在飛機上,我一秒鐘都合不上眼。我大二開始去學校的法律援助協會當志願者,大三在系裏的法律診所實習,這樣的事見過太多太多。公檢法沆瀣一氣,政府助纣為虐,老百姓有冤無處伸,大批大批地湧向北京上訪,就算能夠躲過地方政府派去将他們抓回的爪牙,申訴材料也是一次一次遞上去就變成沉海之石,懷着最後一絲希望跑到各個法律服務中心哭訴,而大多數案子我們也只得面帶悲憫地開導一番,建議求助媒體,心裏卻再清楚不過,就算是能引起媒體的關注和報道,要洗雪沉冤也仍然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
那時候再義憤填膺也是事不關己,真沒想到有一天這樣的事會落到自己頭上。
濃濃的無力感從骨髓裏慢慢泛開,這樣的狀态讓我心驚而自厭——怎麽能在事情才剛剛開始的時候就這麽悲觀絕望?我要自己振作振作再振作,否則如果最後竟然出現仇人還沒打敗我我就自己放棄的情況,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在回到家之前,我一路上滿心想着的都是趕快去公安局盯程序,重要的證據決不允許被隐匿銷毀或篡改,然而進了家門,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麽的有心無力分-身乏術。家裏濃重的悲傷氣氛幾乎将所有人擊垮,連同我自己。好不容易才從跟親友們的抱頭痛哭中緩過來,我又得去醫院看爸爸,再回家陪媽媽,跟長輩們商量如何處理後事,熬了一宿沒睡。弟弟的女朋友曉芸并不在場,這我倒也能夠理解,畢竟經歷了這麽大的事,她受了驚吓,悲傷程度也不亞于我們,就算她自己能來,恐怕家長也不會允許。
天亮時大家催我去補一覺,我打起精神搖搖頭:“我得去趟交警那裏,還有,咱們得找個律師。”
這種事情出了之後,受害者一方是十分吃虧的,因為一時根本打不起精神也騰不出精力來處理法律問題,然而嫌疑人一方卻必定會馬上開始緊鑼密鼓地進行各種應對,對方又是法律工作者且賦有一定職務,只要他們願意,能夠做下的手腳簡直數不勝數。
弟弟的屍體爸爸是沒法去看,媽媽則根本不能去看,之前認屍都是叔叔和舅舅們去的。我進去之後只看了一眼就趕緊出來,一夜未眠的後遺症突然發作,我只想連血帶心一起吐出來。
不是覺得惡心或恐怖,我修過法醫學,多難看的屍體都見過,熬過了最開始的不适之後,到期末考試時邊吃肯德基的吮指原味雞邊看那些令人發指的圖片和文字都沒問題。只是現在我才明白,如果是自己至親至愛人的遺體,就算再漂亮再安詳,也可以令你多看一眼都痛不欲生。
弟弟的遺物都還扣着,說要過些天通知了來取才能拿走,我又要求看肇事者的筆錄和事故報告,被告知現在還不能看,也要過些天。我臨走前義正言辭地跟他們大隊長說了一通受害人的權利和公安機關的義務,他态度倒是不錯,可我們彼此都清楚,這些都是虛的東西,包括我的色厲內荏。就算我是名牌法學院畢業的又怎樣?我知道正當程序,我知道具體法條,可如果執法機關置之不理,我就只不過是書呆子在掉書袋子而已。
從交警大隊出來,我徑直去醫院看了爸爸,又回家去守着媽媽。我媽醒過來之後,精神狀态也一直不太穩定,一忽兒催着我快去跟他們打官司讓肇事者償命,一忽兒又緊緊抓着我哪兒都不讓去。我知道這是因為媽媽忽然之間只剩了我這一個孩子所以極度缺乏安全感呢,料想爸爸也是如此,只是剛剛從中風中搶救過來,苦于既說不出也寫不出。于是我又常常往醫院跑,事故處理方面的問題只好拜托給叔叔舅舅們。一連兩天,我光是家裏醫院兩頭顧就已經疲于奔命,好在或許人忙到亢奮也停不下來,沒怎麽吃沒怎麽睡居然也不覺得餓亦感不到困。
這兩天裏,我們收到了兩個消息——一個壞消息,另一個——不能說是好消息,但是讓我精神一凜的消息。
壞消息是我叔叔和舅舅連同其他幾個受害人家屬跑了一整天,發現當地幾乎沒有律師願意接這個案子。所有人不是态度冷淡就是愛莫能助,一個個都建議人已經沒了,還不如多争取點賠償也就罷了。與之相呼應的是嫌疑人家屬的态度。從事情發生到現在,他們不但沒有一句道歉的表示,态度還頗為嚣張,一句簡簡單單的既然法律有規定,那就法庭上見好了,就差沒直接說出反正當地法院就等于是他家開的,還怕我們不成。
這個消息固然令我們幾家人震怒,卻并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相比之下,另外那個消息卻要勁爆得多了——
肇事者王恒和我弟弟一樣,今年也是十八歲,也和我弟弟一樣,剛上大學。
确切地說,他和我弟弟畢業于同一所高中。
也就是說,他是我弟弟的同學。
前來吊喪的弟弟的同學們以及終于出現的曉芸确證了一件事:王恒和我弟弟之間是有私人恩怨的。一方面,他追求過曉芸,另一方面,他曾因家庭關系被學校推薦保送到我弟弟現在上的大學,而校方來人見過王恒之後,認為他達不到保送标準,同時對我弟弟印象極為良好,當場指出應該保送我弟弟。因為對保送的專業不是很滿意,弟弟選擇了放棄保送參加高考,縱然如此,還是有不少人都聽王恒憤恨地抱怨過都怪我弟弟壞了他的好事。
我手忙腳亂地從爸爸的書房裏翻出一個本子,一邊給他們做筆錄一邊告誡自己要鎮定要鎮定,饒是如此,我的心還是嘭嘭嘭一下一下硬邦邦地敲在嗓子眼裏,一股一股熱烘烘的血直往我耳朵裏沖,太陽穴裏噗噗噗一片沸騰的聲音。
如果這是真的、如果這是真的……
這甚至不是危害公共安全罪,而是故意殺人罪!
如果要給所有情緒都劃分出悲喜的話,應該說,在最初知道王恒和我弟弟之間過節的那一剎那,我應該是喜大于悲的。
可是很快,當理性重新占住上風,我又陷入到了更大的擔憂中去。
這下事情真的嚴重了……
所以,這下王恒一家真的會下死手來為他脫罪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也讓我頗為擔心,而這一點更快地得到了驗證,就是另外兩名死者的家屬得到這個信息之後,遷怨于我們。這倒也是人之常情,如果我們是被無辜殃及的池魚,也很難做到不在人家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老實說,曉芸來我家的時候,我幾乎不願跟她說話,因為弟弟是為了救她而死,甚至從根本上,如果不是她,弟弟國慶放假就不會回來,還待到那麽晚都沒有返校。
相比之下,另外那兩位死者的家人修養還算是比我好的,他們很快就開解了自己,繼續和我們有商有量。
可就算我是小人心好了,無論如何我是不敢相信他們能再和我們完完全全一條心了。
作者有話要說:
☆、3
得到那條消息的第二天,我心急如焚地去交警大隊催要事故調查報告,另外兩位死者的家屬也跟着我一起。他們能對我們放下芥蒂的一大原因就在于此,因為他們覺得得仰仗我,畢竟我是所有家屬中學歷最高的,又是學法律的。對于這一點,我着實哭笑不得有苦難言。我才剛剛大學畢業,只不過有些書本上的知識罷了,至于不到一個月前考的司法考試,過沒過都還不知道,就算過了,也得在律所實習滿一年才能拿到律師資格。我的确是有很多同學學長在北京上海的大律所工作,可大家的情況也是一樣的,既無資格亦無經驗,做的還都是投資上市等掙錢的活計,沒人做刑事訴訟,何況山高皇帝遠,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交警大隊我們連去了四天才總算拿到事故調查報告,一翻開就看到一個其實已經不那麽晴天霹靂的晴天霹靂——
肇事者的血液酒精含量正常。
可想而知,此時再想詢問那天那個聲稱他酒氣熏天的交警,這個人也已經不再存在。
如果說這麽一來,這起案件最後的定罪就只能是一個最高刑為七年有期徒刑的交通肇事的話,那麽下一個晴天霹靂則可以将它生生扭轉為一起肇事者僅需負民事責任的意外事故——
車輛掣動機制存在故障,方向盤亦失靈,原因待查。
好一個“原因待查”!也就是說,就算最後民憤滔天不得不給一個說法,他們也有空間找個替罪羊來混過去了!
其他幾個家屬圍着我緊張地問如果是交通肇事罪意味着什麽,我麻木地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冰冰地回答:“不光是實體罪名會輕很多,還關系到程序。哪怕是危害公共安全罪,因為最高可達死刑,一審是要在中級法院的,這樣如果我們不服,上訴就是到省高院了,就出了我們這兒了,也許他家的勢力就鞭長莫及了……可如果是交通肇事罪,一審就只能在基層法院,上訴才到中級法院,根本就出不去了……”
有個突擊自學了幾天法律的叔叔問我:“上訴之後還不服不是還可以申請再審嗎?”
我疲憊地笑了笑:“理論上如此,可是一來,這是公訴案件,我們不服沒法直接上訴,只能申請檢察院提起抗訴,決不決定抗訴還是檢察院說了算;二來,就算提起了抗訴……自從建國以來,別說推翻原判了,被接受的申請再審案件都沒幾樁……”
從交警大隊出來,我只覺得心力交瘁,這幾天那吊着我這麽大幹勁的那隐隐一線希望消失得如此徹底,如同容器被突然抽空到進入負壓狀态,一不小心就會被捏擠得變形扭曲。回到家真不知該怎麽去跟家人——尤其是父母,提到這一切。
但我到底還是低估了他們的承受能力,畢竟是過來人了,他們見過的世間險惡遠遠超過我這個才從象牙塔裏走出來的22歲小女孩,何況這幾天繼續得到的消息,也讓大家都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
首先,是爸爸一批大學同學前來探望,其中一位趙阿姨就是做律師的。她認識王恒的爸爸和爺爺,告訴我們他們壞到了骨子裏,真正的吃了原告吃被告,還和法院經濟庭和執行庭一幫人長期勾結,從雙方當事人身上大撈油水,他們家至少有上千萬的身家,但就算如此,也別指望他們能拿出多少賠償金,畢竟那是來路不明的巨額財産,如果拿出來豈不是相當于投案自首?
傷心糊塗了的媽媽還可憐巴巴地問了一句:“現在都沒有律師肯接我們的案子,你能不能給我們代理?”
趙阿姨的拒絕婉轉而徹底:“就是因為這幫人實在太黑了,我早就不在這兒當律師了,我去省城都好幾年了。”
事實上,別說當地沒有律師對我們的案子表現出熱情了,就算有,我也會懷疑他們居心叵測,是想同王家裏應外合徹底把這個案子做死呢。而那些天除了跑交警大隊和繼續找律師之外,我們三家也在網上發帖,連同大量關注此事的網民,很快就在當地論壇上掀起熱烈的讨論。很多人在對我們表示同情和支持的同時也紛紛支招,從外地聘請律師也是常常被提起的話題。然而對于這個可能性我亦無法抱持樂觀态度,一來外地律師來跟這個案子委實太不方便,二來案情發展到這一步,明顯已經進入了打關系的階段,外地律師在本地無根無基,很可能處處碰壁,除非指望一個來自省城、和省高院或政府有過硬關系的律師肯為我們盡心盡力。
理論條件擺出來不難,要在現實中找到對應卻談何容易?這樣一位莫須有的律師就算能有那麽硬的關系,我們又何德何能,如何指望他肯那麽盡心盡力?
我已經連續一個星期沒怎麽睡着覺了,腦子無時無刻不在高度運轉,光這個聘請律師的事就耗去了我大半的精力。我給很多大學同學打了電話,跟每個人口幹舌燥地把這件讓我傷透了心的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又一遍,他們也紛紛替我找了各自所裏做刑事訴訟最有經驗的律師咨詢,這些人的意見也都是見仁見智:有人建議我們三家團結起來,分工合作,不要指望任何別人,包括媒體和公檢法機關,自己去調查取證;有人建議我們一定不要跟另外兩家合作,因為大家情況不同,只有我們是涉及故意殺人,他們最後很有可能會被賠償收買而同意輕判,也因為案件發展到後來,就算是一家人都會出現不同的訴求,何況是一群被利益聯結起來的陌生人;有人建議我們停止現在不友好的舉動,布下暗棋,最後再突然發動抛出殺手锏,打對方個措手不及;有人則建議我們一定要在輿論上盡量造勢,讓公檢法機關被迫暴露于陽光之下,無法對我們造成大的不利。
在輿論上盡量造勢的建議在網友的呼聲中是最高的,有人還指出,我們假如能讓這個案子轟動全國,就必然會有希望揚名立萬的律師主動來找上我們,甚至不收費也願意代理。其實這本身已是個邏輯悖論,如果真是那麽有後臺有手腕的律師,又何必還用這麽草根的方式來揚名立萬?而倘若他需要借助一些灰色手段,也定然會低調行事。
何況就是輿論上造勢這一點,亦不是說做就能做到的。如今各種震撼人心的社會消息層出不窮,我們這樁案子根本談不上多麽少見,就算能轟動到如同“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