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是李剛”,李剛的兒子最後又判了幾年?

事實情況是,當地論壇上炒得沸反盈天,當地媒體卻是反應平平。日報社和晚報社分別來過人采訪,草草一輪過場連我們這些行外人都看得出敷衍,最後見報的也只是一篇豆腐大小的平鋪直敘就事論事。電視臺的反應如果非要說有什麽區別,那就是有人開始為肇事者代言了,在網上發布虛假消息一會兒說這家接受了多少賠償金額,一會兒又說那家談成了怎樣的賠償方案,離間我們三家也就罷了,更讓不少網友憤然罵我們是用親人的命去換錢。待我們憤然澄清并反擊之後,他們才忙不疊道歉,死乞白賴來采訪,之後卻當着我們的面就打給公安局長,一副十分熟絡的語氣,而幾日後播出的專題報道更讓我們的心涼了半截,因為它的中心思想在于讴歌當地司法系統有多麽公證不阿,律師也一個個都是受害者的利益代表,現在網上很多傳言不實,都是百姓無知,吃飽了沒事幹想得太多。

盡管平常網友都會抨擊媒體都是權力部門的喉舌,許多報道內容不盡不實,可真的有報道出來,相信的人也還是不少,就連許多同情我們的人都說:受害者家屬對肇事者一方和司法機關有過激言論也情有可原,畢竟家裏剛失去了親人嘛。——也就是說,就連站在我們這一邊的人都認為我們之前的言論是非理性的誇大事實了。

在新聞變成舊聞之前,唯一令我們振奮了一下的是一家省報駐當地的記者認認真真地來采訪了一次,而且給我們帶來了一個重量級的消息——

他不但采訪到了事故發生現場的一些商販和保安,證實了王恒當時的确酒氣很重,而且還查出了他之前喝酒的地點。他前往那家飯店調查,有一名服務員告訴他,當天是他來給王恒這桌人結帳的,聽見有人跟王恒說:“你喝這麽多酒,還想開車去辦事呀?別開都沒開到就被抓了!”

已經有了七分醉意的王恒答道:“就是要開呀,不開還怎麽辦事?當年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漢,哪個殺人前不喝酒壯膽?”

這是一條重大證據呀!

可是,那名記者的那篇報道并未見報,我們後來給他打電話,他也百般推托,可見身不由己。我們再去找他提到的那些證人,不難想象,在場所有人都是一問三不知。

我托畢業後進入媒體工作的同學替我聯系了一家外省電視臺的采訪,記者和攝影師千裏迢迢地飛來,專業而嚴肅的工作态度給我們燃起了一絲希望。采訪結束之後,他們又跟我們談了很久,推心置腹的話在感情上讓我們大感溫暖的同時,也在理智上給我們澆了最後一瓢涼水。

那名記者對我說:“這個案子你要做好長期作戰的準備。你應該聽過那個案子吧?一個老太太十八歲的女兒被當地的刑警大隊長奸殺,然後屍檢報告說是心髒病發作死亡,老太太用大冰櫃保存女兒的屍體,窮盡了所有司法程序之後又走上了漫漫上訪路,足足過了十年才終于讓真實案情大白于天下,兇手得到應有的懲罰。”

我哆嗦着嘴唇說不出話來。我們法理課上讨論過的,遲來的正義本身已是非正義,何況還遲來了這麽久!

他繼續跟我說:“你要知道,這件事政府其實是有責任的。國慶長假才剛剛結束,加強交通安全管理的通知還沒解除,就出現了這麽嚴重的酒駕,所以政府肯定想讓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這次采訪錄像會保存好,但你們也要做好無法播出的心理準備,因為節目做出來之後必須上報審核,我們市的宣傳部很可能會跟你們市的宣傳部聯系,然後你們的宣傳部很可能就會要求不要播出這個節目,我們的宣傳部要是下了命令,我們也只好拿下。”

他說的是大實話,因為他回去之後,這件事的确就再也沒有了任何下文。

原本在網絡上公開求助就是為了尋求輿論的支持和監督,可一旦發現此路不通,我就暫停了這種嘗試。

不是遇到一點挫折就放棄,畢竟這種做法在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使自身的隐私安全受到威脅的同時,也讓對方有更多空子可鑽、有更多機會将你的每一句言論轉換為把柄。我自己也就罷了,實在不行總可以遠走高飛,可我在這座城市還有那麽一大家子人,就算對方只随便動動指頭讓誰不好過,都是我可能承受不起的代價。

事情發生後的那個周末,沈墨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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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也沒想到他會來,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

他是我前男友。

作者有話要說:

☆、4

沈墨是我高中時的男朋友,可是只在一起了一年多,上大學後沒幾天就分了手,所以已經分手四年了,此後我們保持着分手男女最慣常的陌路人姿态,就算同學聚會也說不上什麽話,所以我萬萬沒想到他會專門請了一天假,湊上周末,從那座南疆城市飛回來看我,而且态度那麽溫暖,一時讓我覺得他是我最親近的人——最重要的是,他是我最親近的人當中唯一一個比我更堅強的,讓我在他面前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

不過說起來,的确最應該知道這件事的就是沈墨了,因為……說起來真不知道是可笑還是凄涼,其他同學甚至都沒幾個知道我有弟弟的,所以雖然這個案子在當地鬧得人盡皆知,就算是身在外地的同學也大多會通過家人或網絡知道幾名死者的名字和身份,但能認出來其中有我弟弟的也就只有沈墨了。

這件事我之所以沒怎麽通知我的中學同學,客觀上來講,他們不如我的大學同學幫得上忙,但不跟他們說也并不是因為我勢利,而是我實在不願意把這件每次一提起來都要勞心亦勞力的事情再說更多一遍。我從小就不喜歡跟任何人訴任何苦處,哪怕只跟一個人多說了幾句我都會覺得自己像祥林嫂,就是跟大學同學說這件事我都是咬着牙反複勸自己這是為了弟弟為了爸媽,然後硬着頭皮頂過他們必然回應過來的我向來都最害怕的同情。

沈墨聽我說着這個案件的種種為難之處,唏噓之餘也是無計可施,末了才苦笑着說了一句:“你現在有沒有後悔當初沒選慕梓?”

我怔了一下,幾乎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這句話其實讓我非常尴尬,但我知道他這個人,他是太老實不會說話,出發點只是想開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罷了。

于是我也回了他一個玩笑:“是啊,悔不當初啊!”

這句話說出來,我卻一時失神。

或許那并不只是一個玩笑了……

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往往會寧願付出一切去換取自己想要的結果,至少認為自己寧願付出一切去換取自己想要的結果。

如果慕梓是我的男朋友,或曾經是我的男朋友而現在還有點情份,我都能開口向他讨這個人情。他一定是可以幫上忙的,他爸爸以前就是我們市的市委書記,後來升官到了省裏,這裏的這攤子爛事假若他肯插手,一定會有所不同。

說起來這件事還真是諷刺,其實我爸爸也是公務員,可他現在只是一個沒有官職在身的普通公務員。二十年前他已經是個副處長,因為超生而被免去職務,後來也再未升過職。

假如不是為了要弟弟,爸爸現在的職位恐怕也不容小觑,而在他為弟弟而斷送了仕途之後,卻也再沒能力保護他。

這也是我一直盡量不向不必要的人提起我有個弟弟的原因。對于弟弟,我的感情非常複雜,他從小就聰明可愛,跟我也親,我很愛他,可是與此同時,他也讓我有一種潛藏多年埋得極深的屈辱感。一方面,因為有了他,家人對我的重視和關愛必定不如我還是獨生女的時候,至少外人都會認為我在家裏的地位肯定不如弟弟,這無論如何是讓我大失面子的事情;另一方面,在弟弟出生以前,我上的是市裏最好的幼兒園,只有政府和事業單位有職務在身的人的子女才能進那所幼兒園,而在弟弟出生以後,我不但被迫轉入了一家普通幼兒園,後來沒多久,家也搬出了政府大院。

這是因為爸爸降職為普通公務員之後,家裏要換大房子的希望泡了湯,反而不如媽媽所在的企業給的分房政策,于是我們後來就搬到媽媽單位分的福利房去了。

所以,假如沒有弟弟,我和慕梓應該就是青梅竹馬了。我們出生在同一個大院,五歲以前都在那兒當鄰居。據說我們倆的媽媽當年是幾乎同時懷上我們的,他的預産期比我整早10天。別人都說通常男孩會早出來,女孩會晚出來,可不知道為什麽,我是正好在預産期當天出生的,他卻整整拖了11天,于是生日比我晚一天,很長一段時間以內,每次在大院裏遇見,兩個母親都互相笑着打招呼,反反複複地對自己的孩子介紹對方——

“這是大一天的姐姐!”

“這是小一天的弟弟!”

我們上的自然也是同一個幼兒園,那時候慕梓的名字叫慕沣淇,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豐田小汽車,帶了一幫子小孩去沖他一邊拍手一邊有節奏地叫:“豐——田——小汽車,豐——田——小汽車,……”

小時候的慕梓清秀得過分,完全像個女孩子,很好欺負,被我們這麽一叫,他又生氣又難堪,終于哇的一聲,哭着找阿姨告狀去了。

我不确定幼兒園的那幫小朋友到底知不知道我轉學的原因,但既然存在着知道的可能性,強烈的自卑讓我再也不願遇見他們,寧願他們把我忘得一幹二淨。慕梓他們上的小學也是和幼兒園同一性質的,我進不去,而我為此慶幸,慶幸能夠繼續躲開他們。我想我永遠都無法忘記,漫長的童年時代裏,最讓我刻骨銘心的印象就是對于被同學們知道我有個弟弟的恐懼。但因為只相差四歲,我的小學是會和弟弟有交集的,而弟弟對于我的這種微妙心理當然一無所知,上小學的第一天就興高采烈地找來我們班,我當場黑了臉呵斥他:“你這個小笨蛋,表姐就是表姐,不要叫姐姐!”

弟弟不是小笨蛋,他困惑而委屈地眨巴着眼睛看了我一會兒之後,乖順地轉身走了。

從此他倒也沒有叫過我表姐,他只是避免再在學校裏和我有任何接觸,實在要有接觸的時候,也只裝作不認識罷了。

——這是讓我後來每每想起都對弟弟充滿歉疚的事,而現在,歉疚已經遠遠無法形容我的感受,悔恨和自責令我心如刀割,我益發覺得虧欠了弟弟,如果為他讨回公道是我唯一能還給他的方式,那麽我拼死也要做到!

總之,弟弟這種在不知情的人面前不将我認作姐姐的習慣一直保持到中學。我上高中的時候他也上了我們學校的初中部,而當時,我已經和慕梓再度同班四年了。

重新和慕梓成為同學,我才知道他從上小學起就改了名字。

我後來猜想,我對慕梓的抵觸就始于初一下學期的那天,他當衆提起我們幼兒園也曾同班。其實他并未提及我後來的轉學,我甚至也已經不再覺得就算有人知道我有弟弟以及爸爸因此而被免職的事情又有什麽大不了,可潛意識裏的逆鱗一被觸及,負面情緒就排山倒海不可收拾。當然,既然是潛意識,我自己都并未發現,當時甚至還故作潇灑地回應了一句:“是啊,我們是幼兒園同學,那會兒慕梓還叫豐田小汽車呢!”

慕梓的女粉絲很多,我那話一說,當時就有女生刨根究底地問什麽豐田小汽車,慕梓就大大方方地告訴她們了:“我以前叫慕沣淇。”說着,他順手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這個名字,省去了口舌上的解釋。

有一個女生說:“哇,這個名字很好啊,為什麽要改?”

慕梓看了我一眼,我心裏咯噔了一下:不是吧?難道就因為我取的那個外號?

為了壓制住心裏随之就要升騰而起的愧疚之感,也為了免于淪為慕粉們橫眉冷對的對象,我也故作好奇:“是啊,以前我還以為你是五行缺水,難道後來發現原來算錯了,其實是缺木?”

慕梓笑了笑,悠悠然說了一句:“我是五行缺水,不過據說娶個名字裏帶水的媳婦兒比我自己名字裏帶水更有效。”

當時我們那圈聊天的人裏,名字裏帶水的女生就只有我了。而且那天那圈人是參加兒童節課本劇比賽的劇組成員,我們選的課本劇是《青蛙王子》,我和慕梓分飾男女主角,這個八卦要聯想過來不要太容易。

于是大家的目光紛紛轉向我,男生笑得不懷好意,女生則又羨又妒。我佯作不知,拖長了聲音道:“哦——怪不得你要跟淩海遙同桌!”

淩海遙的名字裏比我還多兩點水——嚴格說來,該是比我還多了整個大海的水,又是慕梓的同桌,于是成功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我哼着《同桌的你》,假裝沒有看到慕梓殺氣騰騰的目光。

——

我回家時間超過了十天,終于開始有同事打電話來慰問我了。我們經理雖然不是個八卦的人,可是我離崗實在太久,工作不得不重新安排,開會的時候就跟大家說了我回家這麽長時間的原因。

其實這段時間以來,關于上海的工作我還怎麽繼續做下去這一點,我早就在猶豫了。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父母肯定需要我在身邊至少陪上一陣子,而哪怕是沒有這麽多貓膩的官司,司法程序一走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何況是眼下這麽複雜又困難的情況?雖然家裏的長輩都通情達理地勸我回去上班,他們自會幫我照顧爸媽并處理各項事務,可我又怎麽可能安得下心離開?

所以辭職只是遲早的事。只因為公司一直沒來催問我何去何從,我也就一直不明不白地拖着,這其實既是自欺欺人,對公司也不大厚道。

現在既然同事知道了我弟弟過世,回去的時候也多少容易應對一些,于是我回了趟上海,徑直向經理提交了辭呈。

經理之前也只知道我弟弟是出意外,并不清楚具體情況,此時見我竟至于辭職,又是驚訝又是惋惜。畢竟也是法律界人士,他的人脈比我同學又廣了不少,經驗也是我們所不能與之同日而語的,于是我和他細細談過了,他在嘆息和安慰之餘,給了我他所能給的最大支持——

他讓我不必辭職,只需辦理停薪留職就好,他會盡量給我延長這個期限。

這次回上海,我本來想着總逃不過要跟任練達開誠布公地談談,雖然大約不能——至少暫時不能變成戀人,但起碼不要讓他帶着對我的誤會徒生怨恨。這一去我才知道他這麽多天沒跟我聯系的原因何在了,原來他在我走後沒幾天就出差去了,所以他對我家的事一無所知,只道我是拒絕了他之後成心躲開他。

再次回到家鄉後一個星期,任練達的電話終于打來了,聲音裏滿是震驚與關切:“溫晴,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你家裏出事……你還好嗎?我剛出差回來,可以調休幾天,要不要我現在就飛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5

從任練達的電話裏,我聽得出來,他現在所知道的,也不過是我同事所知道的那些罷了,經理并沒有把我家這樁案子遇到的種種難處大肆宣揚,這當然還是因為他不八卦,同時,或許也是因為他并沒有許多熱情的網民以及我的同學朋友們那樣義憤填膺。

大約是因為他經見過太多這樣的事吧?作為曾經在法院和律所都工作過的前輩,他給我的建議和我們當地所有那些律師給出的都是一樣的:盡量多拿賠償。他叮囑我:“對方過度相信自己所掌握的權力,你可以給他們寫信,告訴他們如果不同意多賠償,那麽你是可以促使這個案子定性成危害公共安全罪的。”

言下之意,他也覺得這個案子最多就只能做成危害公共安全罪。

言下之意,他也建議我用定罪去和對方做交易,用我弟弟一條風華正茂的大好性命去換取金錢。

我當然知道經理如此建議的出發點和大多數冷漠的律師不同,他是看多了這樣的案子,受害者家屬最後落得既沒讓嫌疑人重判,又沒拿到應有的補償,樣樣都落空。可他不知道我們那樣的小地方,就算是落實了對方酒駕,也未必能定成危害公共安全罪。鄰市半年以前就發生過一個醉駕開車沖上人行道撞死一家三口的惡性-交通案件,最後也只判了個4年的交通肇事罪和區區十萬元的賠償。

但我堅信,那個案子之所以會那樣草草收場,一定是因為那一家人都沒了,再沒有至親至愛的人為他們拼盡全力謀求公平公正的結果,我家卻不一樣,我決不會允許這種情況落到自己的頭上!

既然任練達不知道,我也懶得再向他細細講述,或許也是經理的建議讓我越發懶得再向幫不上忙的人細細講述。我語氣疲憊地對他說:“不用了,謝謝你,只是我近期都不會回上海了,租的房子都退了,東西也都搬回來了,我暫時……可能就在家陪着我父母了。”

對此,任練達不是不難過的。他後來還給我打過幾次電話,遇到特別的日子也會給我發發短信郵件什麽的,只是彼此的關系,到底是比從前疏遠冷淡了許多。

也是,又沒有生死相許,還能指望人家做到怎樣?難道放棄上海的一切跑來陪我?

從上海回來之後,我也開始着手在我們當地找工作。而自從沈墨來看過我,那樁交通事故中最引人注目的受害者是我弟弟這一點也很快就在我的中學同學中傳開了,大家紛紛發來短信或打來電話,也在網絡上聲援我,知道了我準備留在當地,還有人給我介紹工作。其實我本來是想索性去律所工作的,11月份的時候知道司法考試考過了,那麽如果進入律所,我既可以通過實習滿一年正式拿到律師資格,也可以利用工作之便自己代理弟弟的案子。不過可想而知,當地司法系統的氛圍決定了根本不會有律所願意或敢于提供這樣的平臺給我,于是我後來敲定的是同學介紹的一份工作——在一家早教中心教小寶寶英語。

聽起來實在是跟我的專業和個性都驢唇不對馬嘴得讓人哭笑不得的工作,可這份工作薪水頗為豐厚,更重要的是清閑,再加上中心的老大是我那名同學的親戚,知道我的情況也很同情我家的遭遇,于是我有充足的時間可以去跑弟弟的案子。

弟弟的葬禮拖到事發兩個月之後才舉行。有些人建議我們在案子了結之前都不要火化遺體,以此作為對對方的要挾,可我爸媽都想讓弟弟早些入土為安,公安局也放言說取證已經結束,如果不處理屍體那麽在殡儀館多保存一天就是一千多塊的費用,全部要我們自己負責,而這個案子事實上屍體并不是重要證據,我也就同意火化了。

給弟弟舉行葬禮那天,我那些留在當地工作的中學同學都來了,包括淩海遙。

看到淩海遙我挺意外的,雖然我知道她應該一直都在本地,可自從高中畢業,我、以及我所知道的所有其他同學都沒再見過她。她性格本來就極其內向,當初又大概是我們學校考得最不好的,上的是本地一所原為中專改制後才升格為大專的學校,所以後來沒再跟我們任何人有來往。

其實仔細回想,她好像從來就沒跟我們任何人有過來往,上學放學總是一個人來去,課間也只是獨自做自己的事,除非有事必須要跟別人交流,否則從未有過印象她有和任何人聊天,我都不記得曾經跟她說過話,甚至懷疑如果不是曾經借用她的名字給自己解過一次圍,我恐怕現在連她姓甚名誰都想不起來了。

平心而論,我一直覺得淩海遙是我們班長得最漂亮的女孩,瓜子臉,皮膚白皙細膩毫無瑕疵,眉毛是天生成形的柳葉狀,點漆一般的黑,絕不需要眉筆,大眼睛水汪汪的,睫毛又密又長,鼻子挺秀,嘴唇是經典的櫻桃小口,豐盈飽滿的玫瑰色,身材也苗條高挑,标致得挑不出一點不美的地方。她和慕梓初中同桌了兩年,最最養眼的俊男美女搭配,我始終很困惑大家怎麽能做到在挑選各種課本劇英語劇的王子公主角色時不會被洗腦般地只想得到他們倆,而總是還能想起一個我?

大概是因為我會演戲吧,并且我的普通話和英語發音都字正腔圓地标準,也很會朗誦和演講,演繹起臺詞來比較輕松。外形上我和公主沒什麽關系,五官也就是長得順溜沒什麽錯處罷了,身材也普普通通,在一群正在抽條的青春期女孩中不算瘦的,慕梓更是毫不客氣地說我胖。初中畢業之前大家都互相寫同學錄,我還沒考慮好到底要不要給慕梓寫呢,某一次收回來的同學錄上就自動多了他的一頁,賤裏賤氣地寫道:“少吃一點,多做運動,別長得太胖,當心以後嫁不出去。”可在最後一句話後面又不倫不類地加了個括號,裏面寫“我開玩笑的”。

小女孩對這些評價都很在意,這當然逃不開是我讨厭慕梓的原因之一。我是不瘦,可也不胖啊,除了他之外,別人都說我的體型像林嘉欣罷了,豐腴但并不難看。每次慕梓當衆說我胖之後都有熱心腸的同學安慰我——

“他是故意氣你呢,不是都說男生就是愛欺負他們喜歡的女生?”

“他是想引你跟他鬥嘴呢,覺得能跟你吵架也好啊,不然你老不理他。”

“他是把你當成他的人才覺得可以随便開玩笑的,要是我們敢這麽說你,一準兒被他揍殘了!”

對于第一種說法,所謂男生就是愛欺負他們喜歡的女生,我不是絕對不認同,但我無法理解為什麽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一件浪漫而值得感動的事。我覺得一個人如果喜歡另一個人,那就應該對他/她好,否則不是神經病嗎?剛上初中時《流星花園》正風靡,幾乎所有同學——無論男女——都看得如癡如醉,我卻完全不感冒,因為只瞟過的幾個片斷都聽到道明寺和杉菜在互罵“白癡”,于是興趣全無;與之相應地,我也覺得《我的野蠻女友》沒什麽好看的。

我喜歡文質彬彬柔情似水的男生,沈墨就屬于這一型。

而他們安慰我的最後那種說法則讓我越發起疑:“什麽意思?所以其實你們也都覺得我胖、只是不敢說是吧?”

不管別人怎麽說,對于不算胖的自信我是有的,而對于不算漂亮的自知之明我也是有的。從來沒有人說過——至少是主動說過我好看,但奇怪的是,每次讓我演美女,大家好像也覺得理所當然。有一次我們演的是特洛伊,裏面的海倫實在是太誇張的美女,再讓我演我就犯了怯,跟編劇說我不合适。

她問我:你哪不合适了?

我說我不好看。

她說你哪不好看了?

我反問我哪好看了?

她很誠實地說不出來,就改口說我是那種楚楚可憐的淑女類型,讓人看到就覺得憐愛想要保護。

這恰恰是我最不希望自己具備的氣質,怎麽聽怎麽像瓊瑤奶奶筆下矯揉做作的女主角。不了解我的人都想不到我其實很厲害,脾氣沖膽子橫,又或許是一心想要颠覆自己外形所給人的印象,我故意那麽兇蠻,天長日久下來就養成習慣了。我在初中班上留下的經典案例是初二的一天眼保健操時間,我是紀律委員,負責在講臺上看大家有沒有偷偷睜眼不好好做操。那天慕梓倒是一直閉着眼按部就班地做操,卻老在說話,而且聲音不小,內容滑稽,引得周圍的人壓抑地笑。

我怒道:“慕梓,閉嘴!”

他用十分認真的語氣說了一句十分二流子的話:“不閉你又怎麽樣?咬我啊?!”

全班同學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火大了,吼道:“一腳把你踹出去!”

這下好了,本來還有幾分顧忌的隐忍笑聲徹底爆發成哄堂大笑,恰好學生會的值班幹部正從門外經過,當場就停下來在記分冊上記了一筆,用腳趾頭也想得到是給我們班扣分了。

我氣壞了,恨慕梓故意搗亂,也恨自己怎麽就那麽沉不住氣。

作者有話要說:

☆、6

那天眼保健操結束後,我留在座位上沒動,拿着課本心不在焉地看着,假裝是在溫習,其實是在生悶氣。慕梓也留在座位上,一雙長腿翹在桌子上,正跟周圍一圈男生神侃:“當年我爸當兵的時候有個戰友,什麽都好,就是好兩口,回家探親老不好好陪老婆,出去喝到半夜三更,醉歪歪地回來。有一天晚上他老婆氣壞了,他才倒在床上他老婆就一腳給他踹地上去了。他那一家夥酒全醒了,爬起來二話沒說,去廚房拿了柴刀過來就把卧室門給劈了。第二天他那些酒友們知道了很不好意思,一個個自告奮勇說要來給他修門,他說你們誰都不許修,叫那個踹我下床的人修,奶奶的反了天了,竟敢把自己親老公踹下床!”

他這個笑話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在那個時候說,個中的意味深長誰聽不出來?那些男生哈哈大笑,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一邊朝我望過來:“哎呀,這女人厲害起來還真要命啊!”

“這個不怪人家老婆,好不容易回家探親一趟,晚上還不多陪陪老婆,不像話!”

“這人也夠沒用的,劈門幹嘛呀?爬起來把老婆也踹下床啊!”

“你傻呀你?這人當然是怕老婆嘛!”

“什麽怕老婆呀,疼老婆是真的!”

那些人亂七八糟說了半天,慕梓終于重新開口:“這你們就不懂了吧?怕老婆其實就是疼老婆愛老婆,如果不是愛,哪個男人會怕個女人啊?”

不用說,這話益發引來那群男生一陣陰陽怪氣的哦哦啊啊,聲波一浪一浪往我這邊湧。我快要氣炸,險些跳起來拍桌子說慕梓你什麽意思?哪個男人會怕個女人?你是說你肯定打得過我對吧?放馬過來我們出去單挑!

現在回想起來,怪不得前人都說少男少女的苦悶煩愁都是無病呻-吟,那其實是多麽幹淨明朗的好時光,最大的煩惱不過是考試少了幾分,以及讨厭的男生又說了幾句讨厭的話。

除了不喜歡自身的氣質之外,我也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溫情脈脈的膩味,曾有喜歡慕梓的低年級女生報複性地故意弄錯我的名字,叫我“韓晴”。那天我們是去市裏參加英語劇比賽回來,下了車每人手裏拿着些演出用的道具準備搬到英語老師辦公室去,那個小女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地路過,大聲嚷嚷道:“那個什麽韓晴,你兩邊臉的腮紅怎麽不一樣啊?”

我并不那麽在乎臉上的妝容,尤其是在演出早已結束我們已經捧回桂冠的情況下,讓我惱羞成怒的是她故意喊錯我的名字。不客氣地說,我溫晴在學校裏的知名度絕對不亞于慕梓,雖然他是校草有一大堆仰慕者,可我學習好啊,各種獲獎各種全校通報表揚都是頻發事件,而單就搭檔演戲一事而言,既然我們倆總是男女主角,當然齊名。

我心裏轉着一句十分刻薄的反擊,可還沒到嘴邊就被慕梓搶了先機,只聽他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話,語氣自然到仿佛說的是今天的天氣或晚飯吃什麽:“她不是含情脈脈,她是溫情脈脈。還有啊,她那邊臉是被我親的,吃了我那一嘴的腮紅啊!”

這話立時讓我又氣又窘,根本顧不上去看那小女生臉上會不會出現應該令我拍手稱快的表情,其他劇組成員的起哄已足夠讓我氣血上湧。我跺着腳大聲說:“什麽呀,你那不是裝樣子嗎?根本沒碰到我!”可大家的聲音淹沒了我的澄清,只有慕梓因為跟得最近能聽見我說話,于是我又惡狠狠地龇了他一句:“不就是小時候叫了你幾聲豐田小汽車嗎?你至于過了這麽多年還讓你小女朋友來埋汰我的名字嗎!”

他說:“什麽小女朋友?那人跟我半毛錢關系沒有,我都不知道她是誰!”

我冷笑一聲:“你還不知道她是誰?天天從我們班門口‘路過’等着跟你說話,全班人都知道她是誰,你倒不知道了?還是說你有更多關系更親密的女朋友所以認不過來了?”

說罷,我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着走開,躲着不讓他追上來在我耳邊念叨:“你吃醋了吧?你吃醋啊你?你在試探我?不承認也沒用,我就知道……”

——

我弟弟的葬禮之後,那些同學倒是沒再怎麽太主動跟我聯系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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