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我也理解,畢竟我家的事情複雜艱難,他們幫不上忙,能說的話也都說盡了;另一方面,将心比心,我家這攤子代表的是負能量,有幾個人願意沒事就讓自己往這樣的混水裏趟?
唯一的例外是淩海遙,她開始跟我有了來往,不時約我出去喝茶或吃飯,有時也來我家坐坐。或許這對于她來說反而不是什麽難事,因為她反正也不怎麽說話,沉默或不去提及某些話題對于她而言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對于那些開始有意無意避開我的同學,我并無怨言,因為其實我也不太願意被人反複問起家裏的事,而安靜寡言的淩海遙,反倒是最好的陪伴者。
冬天裏有一陣我沒怎麽見到淩海遙,年底時她忽然又來了我家,說是前段時間到省城進修去了。說着話,她自然而然地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對了,我遇到慕梓了,他剛從英國回來沒多久。”
我接過名片一看,某大型能源國企的分公司。該國企向來就以油水肥厚聞名,等閑根本就進不去。大四找工作的時候大家都親身經歷過,就算是我們那樣的名校出來的學生,大片大片的簡歷投過去也只是石沉大海,沒有關系什麽都白搭。
而此時這張名片上注明的職位說出來足以振聾發聩,更何況如果告訴你這人今年才滿22歲剛剛大學畢業,不過一想到他家老爺子的身份,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擡起眼睛看淩海遙,她卻低下頭去喝茶了,讓我一時拿不準她告訴我這個消息的用意,也不知該如何開口追問。
淩海遙從來不跟任何人說笑,更別提打趣我和慕梓之間的關系了。這一直以來都給我一種錯覺,就是她對我和慕梓之間的種種皆一無所知——當然,我也知道這并無可能,而此時忽然見她向我提起慕梓,我有一種無力的不知所措。
但畢竟是淩海遙,她只提了那麽一句,并沒有更多的話。
只是她走了之後,我回來收拾茶幾,才發現剛才遞回給她的那張名片仍然靜靜地躺在她坐過的位置前,不知是忘了,還是她本就成心留給我的。
如果是後者,那麽她也認為,我應該去找慕梓?
可慕梓就算再幫得上忙,我也不認為他是我能用得上的人脈,因為後來我們的關系……實在是不怎麽樣。
于是我繼續困在弟弟案子的泥淖中掙紮,越到後來就越是舉步維艱了。首先是網絡輿論也被對方操縱了,大量的五毛黨湧現,以各種方式扳回局面。水平較高的說我們是網絡暴力,濫用社會對弱勢群體的同情心大搞暴民暴-政,綁架司法機關;水平較低的給對方大打苦情牌,說肇事者畢竟也是個才滿19歲沒出社會的孩子,你們怎麽就不能給孩子一個機會,也就是說肇事者可以不給幾名死者機會,全社會卻欠着他一個機會;還有人質疑我弟弟為什麽那個時間會出現在這個城市的街頭,國慶長假已經結束他不是應該已經回到遠在北京的學校,換言之如果一個人沒有“正當”理由出現在街頭那麽他就該死;最令人發指的是有自稱為王恒好友的人撰寫長文聲稱他從小到大都是多麽多麽無私利他好事做盡的優秀學生,各種事跡加起來早該感動中國,與之相應的是有人宣稱王恒的父親和爺爺多麽廉潔清正,官小家貧,事故發生之後他們沒有馬上道歉只是因為又氣又急雙雙病倒,此後就再三表示就算傾家蕩産也要給我們賠償。
随之而起的就是王氏父母號稱要反告我們造謠誣陷。
他家的律師放出這個話那天,好不容易才能把話稍微說清楚一點的我爸再度入院。
更令人心寒的是,事故發生當時在現場和受害人在一起的那些朋友也紛紛改變證詞,聲稱王恒撞人後從車裏下來,聲淚俱下地跪求路人打急救電話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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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證詞的人當中,包括曉芸。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什麽叫世态炎涼。王恒一家再壞,那本來就是敵人,可曉芸卻是我弟弟生前最在乎的人,為了她而在這裏長久逗留、也是為了救她而豁出自己一條性命的人。
她的良心怎麽能過得去已經不是我能夠去關心的了,現在更讓我悚然心驚的,是這裏的水究竟有多深。
這段時間,網上也有人說我們家根本就不是弱勢群體,因為我爸就在政府工作,我又是名校法學院畢業,不知在中央有多少校友,我們才是仗勢欺人。
如果可以,我還真想好好地仗勢欺人一把,以暴制暴以黑吃黑不是沒有道理的,暴和黑往往就只能用暴和黑才能對付。
要讓王恒得到應有的懲罰,恐怕惟有将他們家的勢力連根拔起了。
可是明擺着一邊倒的案子都能變成如此難啃的硬骨頭,要怎樣才能發動一場政治戰争,讓他爸爸和爺爺被卷入反腐調查,進而将這個案子中的枉法行徑也作為罪證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呢?
我打開名片夾,翻過一個個律師和記者的名字,最終停在那一頁上。
其實,既然在本地已經再無出路,剩下的嘗試也只能到省城去進行了,不管那裏有誰或沒有誰。
作者有話要說:
☆、7
我登錄上某招聘網站,之前找工作時的簡歷還在,我将它更新了一下,然後開始搜索在省城的工作機會。
我發現國內最大的律所之一在省城剛剛開了分所,而我有不少同學都在這家律所的北京和上海分所。
我找了其中最要好的一個同學,讓她替我遞交一份簡歷。
接下來半個月,我之前在網上投的簡歷陸陸續續有了一些回音,只是從我們這兒到省城坐大巴走高速公路兩個小時,距離不遠不近的,要過去面試的話着實有些尴尬。爸爸病情得到控制之後又回家了,家裏有一位鄉下的遠房表姐,年紀挺大了,因為小時候破過相而始終單身,這輩子也不打算結婚了,此時便來到我家幫忙照顧我爸,我于是開始考慮要不要先搬到省城去算了。
我的決心是在那家律所給我打來電話通知面試之後下定的。首先,這個電話并不是人力資源的人給我打的,而是其中一個合夥人周律師親自給我打的,到底是有熟人的面子在。他說:“我正好在招一個助理,你什麽時候有時間過來,我們面談一下?”
然後是他給我發來的律所地址,第一眼就讓我心裏一跳。
這個地址從什麽時候起已經爛熟在我心裏了。
和慕梓所在的公司居然是在同一幢寫字樓裏!
仿如狗血肥皂劇的巧合似乎暗示着某種倘若放走連老天也不會再幫我的可能性與機會,我坐在電腦前盯着那封郵件,一顆心激撞得令我眼前一片模糊,這一遭無論成敗,哪怕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去定了!
省城比我們家所在的那座城市大多了。
其實當世界不想太小的時候,它就會很大很大。在人煙稀少的國外,一出門就封閉在私家車之內的生活方式可以讓兩個人老死不能相見;而在擁擠的中國,即便是地理面積再小的地方,人口數量也可以把兩個人永遠隔絕在茫茫人海的兩端。
比如我上班的律所所在的這幢大樓就是如此。
每天在這裏早進晚出,來來往往,我一直在期待着在某個不經意的回眸轉首之間就和慕梓目光相遇,為此我反複想象,在心裏排演着和他的對話該如何開始,如果是由我先說,我該說些什麽,如果是他先開口,又會說些什麽,而對于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我又該如何回應。
另一方面,我卻又始終不曾相信過真能有這樣的巧事。他的所有聯系方式都已存在我的手機裏,我常常調出那一頁,反複思量何不痛下決心按下撥出鍵,大大方方告訴他我現在跟你在同一幢樓裏上班,你的聯系方式是淩海遙給我的,老同學,咱們聚聚?
可是時間拖得越久,再打這個電話就越不合适。其實在淩海遙給我他的聯系方式之前,在省城的同學也有幾個趁節假日回家時去看過我,也有人提到過慕梓仿佛就在省城,但和他們都沒什麽來往——不是說他和所有中學同學都沒什麽來往,而是他來往的那幾個人跟我來往的這些人畢業後基本上就沒再有過交集。
所以,後來我和他真的已經形同陌路。這個發現倘若早幾年發生,或許我會拍手稱快,而現在才來,則讓我悔不當初。
從初一同班開始,每次學校有任何文藝活動,只要是需要男女搭檔的,我和慕梓就必然是一對。就算我對他這個人沒有任何意見,我也很讨厭這種定式,确切地說,我讨厭任何定式。我讨厭自己被同任何東西——哪怕是再好的東西——挂上鈎,我讨厭別人說“男女主角當然是慕梓和溫晴啦,難道還有別的可能”,或“溫晴在這兒啊,那慕梓呢”,或“啊?溫晴這次不跟慕梓搭配?不可能吧,那她還能跟誰搭配”。我讨厭自己的人格仿佛都已被慕梓定義,好像沒有了他我就都不再是我了似的。
我還讨厭差不多全校的人都認為我肯定喜歡慕梓,只因為喜歡他的女生太多,大家覺得離他最近的我不可能例外,或許還覺得我其實也配不上他,所以離他那麽近甚或被他喜歡,那就一定會受寵若驚感激涕零地喜歡回去。就連我們班的人都這麽認為,不管我表現得對慕梓有多厭惡,他們都只會覺得我是欲蓋彌彰,說出來的話尤為可氣——
“行了溫晴,你就別裝了,知道你會演戲,可是再演就過了啊。”
“你不喜歡他?怎麽可能!”
“好好好,你不喜歡他,你~愛~他!”
……
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讓全世界的人都明白,我不喜歡慕梓不喜歡慕梓不喜歡慕梓!憑什麽你們都喜歡他我就一定也要喜歡他?喜歡一個人是很個性的事情,趨之若鹜地去喜歡一個人人都喜歡的東西,那麽這種喜歡還有什麽價值可言?這件事讓我一想起來就崩潰抓狂,為什麽我明明這麽有個性,大家卻非要把我想得那麽俗不可耐?!
所以,就算我本來不讨厭慕梓這個人,對于這些事的反感,也定然十分容易演變成對他這個人的排斥和避之唯恐不及。
整個初中生涯的唯一一個轉機發生在初三的元旦彙演。班主任請來市歌舞團的老師幫我們排演一臺舞蹈,那位老師來選出演員之後,也根據各人的特點安排了男女組合,那是平生頭一次,我沒有被安排跟慕梓搭檔。
那天我簡直高興瘋了,回家的一路上都在雀躍地想象彙演那天我們在舞臺上一亮相,大家發現我和慕梓都另有舞伴,一定會大跌眼鏡,然後他們馬上又會發現我跟別的男生搭檔其實更好,終于明白自己一直以來的定式思維究竟有多麽可笑,也終于讓我就此擺脫那個慕梓女伴的緊箍咒。
我這雀躍的想象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下午排練之前。
那天排練剛開始,歌舞團的老師就把我換給了慕梓當舞伴。
并且我們還是領舞。
這下想不讓全校人看到我和慕梓就連跳舞都搭檔在一起也不可能了!
事情的緣由毫無懸念,市歌舞團的老師是通過誰的關系請來的?
當然是父親身居高位的慕梓。
第二天再去學校,我聽到同學們在議論什麽M & M組合,說M & M組合是公理,怎麽可能被打破。我直覺地感到他們在說的事跟我有關,于是追問了一下,果然被告知:“你和慕梓一個是an,一個是Marina,不就是M & M組合?”
我急于把自己擇出來,于是立刻說:“我小學時的英文名是Sophie。”
這話說出來,大家靜場三秒。
然後慕梓抱着頭慘叫了一聲:“操!我說怎麽會這樣呢!!!”
一群男生怪聲怪氣起起了哄,口哨聲尖叫聲壞笑聲響成一片,還有人拍着慕梓的肩膀表示安慰:“老大,你這輩子就認栽了吧,我們會習慣你鼻青臉腫的樣子的。”
我一頭霧水,只知道他們肯定是在說什麽不良話題,卻完全不得其解,問了一圈女生也沒人明白到底是什麽意思。
這個謎團直到我上大學之後才解開,不過那時候我也犯不着再介意這個了。
那次搭檔跳舞本身已頗令我不愉快,後來慕梓還又生生得罪了我一回。
那個舞蹈是市歌舞團當年在省裏獲得金獎的作品,原本的動作裏有一組是男演員把女演員舉起來轉圈。這組動作做得好的話非常漂亮,但老師擔心我們不是專業的舞蹈演員,很難做到位,因此排到這裏的時候就猶豫了一下。
就在歌舞團的老師停下來和我們班主任商量的關頭,慕梓對着我抱頭慘叫了一聲:“啊?不是吧?要我把你舉起來?你這麽胖,還是你舉我比較可能吧?”
老師最後的決定是把這個動作換掉,因為不光考慮到效果,還要考慮到安全問題,而且班主任也認為畢竟是中學生,男生和女生的接觸要有限度,不必要的親密都要盡量避免。
這是他們對我們宣布出來的理由,但我心裏從此只對慕梓那句話耿耿于懷。
我當然也不想讓他把我舉起來,可那句話太傷女孩的面子,當時其他同學壓抑的低笑讓我難堪而窘迫到恨不得立即拂袖而去,更讓我憋悶的是,那句話又讓我無從反駁。
我的确是所有跳舞的女生中最不窈窕娉婷的一個。
其實根據我們對學校和老師的了解,大抵也猜得到那個男生把女生舉起來的動作是不會保留的,又何勞他那麽擔心,巴巴地說出這一番話來?再說了,假如老師決定保留那個動作,就算他不說,我也肯定會反對的,難道我願意被他舉起來嗎?要知道我就連跟他搭檔都不願意,更何況是這麽親密的接觸了!
我本來就對慕梓愛搭不理的,因為這件事,我更是再沒給過他好臉色看。而他又故技重施,一次又一次地火上澆油——
“喂,不是吧?我不就說了一句舉不動你嗎?你犯得着發這麽大的脾氣嗎?”
“我說,你也不至于這麽想被我舉吧……”
“好好好,我舉得動你行了吧?我回去練練,大不了我拼個骨折脫臼也把你舉起來一次呗!”
……
我的忍耐到了極限時,到底破功回了他一句:“你這麽大個子,還號稱籃球王子,居然舉個100斤的人都得專門練習、還骨折脫臼?虧你也好意思說!”
他臉上得逞的笑容頓時盛開得像一朵陽光下的向日葵:“原來是嫌我沒用來着……弟兄們哪,就說了吧,女人不好伺候啊!”
可憐當時年紀小,他那些“弟兄們”的起哄聲讓我恨了自己足足三個月。
作者有話要說: 看我文的親當中應該不會有14歲以下的吧?所以祝所有當了媽媽的親兒童節快樂~
☆、8
後來上了高中,我終于混出了頭,從以前只能被指定在各個文藝演出中擔任某某角色升級到了被老師委以重任,全權負責班上的所有這些活動。
也就是說,比如再遇到戲劇演出或比賽等活動,我可以從導演到道具組織整個劇組了。
我當然要假公濟私,從此再也不幹女一號,要麽當導演要麽當編劇,實在要出演角色的時候也必然不跟慕梓搭檔。例如高二時的校園話劇大賽,我們班決定上《天仙配》,我就讓淩海遙出演女一號,跟慕梓配戲。
宣布人選的時候,淩海遙第一個就紅了臉,站起來搖頭說:“我不行,讓別人來吧。”說罷也不給我留點面子和餘地,直接就走了。
我尴尬地站在那兒,其他同學紛紛問我:“不是吧?難道你不演?”
我說:“我演啊,我演七仙女的大姐。”
大家紛紛作噴血狀:“行了行了,班級榮譽為重,董永都是老慕,你不演七仙女誰演?”
散了之後,我和幾個同學一起往外走,一邊還在百思不得其解:“你們為什麽覺得淩海遙不能演七仙女啊?她多漂亮啊。”
她們都說不出什麽名堂來,倒是後面傳來慕梓的聲音:“光硬件好看有什麽用?她沒有美女氣質,沒人會覺得她是美女。”
我身邊的女孩子們頓時開竅:“就是就是!還是溫晴你最有美女氣質了!”
我則皺着眉頭轉臉狠狠瞪了慕梓一眼:“什麽叫沒人會覺得她是美女?我剛才說了她是美女,你罵我不是人是吧?”
那次演出,我到底力排衆議,仍舊安排了另一名女同學出演七仙女。為了不讓大家指責我逃避責任,我除了擔任導演之外,還同時出演了七仙女的大姐和土地這兩個角色,後者是反串,我再三強調這戲份可不輕松,總算勉強堵上了悠悠之口。
總之,高中以後因為大大降低了和慕梓搭檔的頻率,我和他的交集到底比以前少了,再加上我往往刻意躲着他,漸漸地甚至連話也沒什麽機會說了。
我說的是降低了和他搭檔的頻率,并非杜絕,有些活動總歸還是逃不掉,比如那一年一度的全市中學生英語劇大賽,是英語組好幾個老師親自負責的,在全校範圍內遴選角色,不可能交給我管。初二時我和慕梓就被選去擔任過男女主角,後來的比賽也不是完全沒參加,我初三那年演過一個配角,高一那年又當過旁白。
到了高二那屆比賽,我和慕梓再度被選為男女主角出賽。
我印象裏最後一次和慕梓對話,就是那次比賽回來的路上。
全市中學生英語劇大賽向來是在市中心的大劇院舉行的,全劇組的人搭校車去參加。在車上的座位原則上是自由選擇的,但男女主角約定俗成地坐在一起,以便在去的路上再對對臺詞什麽的。
而比賽結束之後雖然不再需要對臺詞,可大家的東西都留在座位上,所以回來的路上也都還會坐在原位。
車子開出劇場大院,轉上全市風景最為優美的濱江大道。這裏是黃金地帶,沿途有兩家酒店都是超五星級,好日子裏常有新人在這裏舉行婚禮。
那天就是個好日子。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因為和慕梓無話可說而一直望着窗外。那對站在門口邊拍照邊迎接賓客的璧人撞到我的眼簾裏來的同時,慕梓的聲音也鑽入耳朵:“看得這麽出神?很羨慕啊?是不是在想象有一天你也變成個胖胖的新娘站在這兒?”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我沒好氣地說:“不好意思,沒這種想象。”
“騙人,誰信吶!”
“愛信不信。”
“說得嘴硬,心裏不知道yy成什麽樣了!”
我忍無可忍,轉過來望着他,勉力壓制着怒火:“我結婚的時候決不會小醜一樣站在街邊展覽,俗氣!”
他微微一哂:“俗氣?愛情都是俗氣的,結婚就是俗氣的,難道你就能免俗?免俗你還覺得《美女與野獸》感人?”
《美女與野獸》正是我們那次的參賽劇目。我冷笑了一下:“你弄錯了,我沒覺得《美女與野獸》感人。”
“哦?為什麽?”
他的問題讓我一時語塞。其實《美女與野獸》是迪斯尼的動畫電影裏我最喜歡的一部,當初英語聽力課上老師給我們放的時候我都感動得不行了,剛才只是為了跟他擡杠才那麽一說的。
而且他是怎麽知道我覺得這個故事感人的?我或許有跟別人說過,但絕對絕對不可能跟他說過這個。
不管怎麽樣,對着他眼睛裏漸漸浮起來的促狹笑意,滿腔激蕩的鬥志令我急中生智,我清了清嗓子,假裝剛才的冷場只是因為喉嚨不适,然後回答道:“天知道野獸是不是真的喜歡美女,畢竟他要靠美女來拯救,除了她之外他也沒別的選擇了。”
他想了一下,問:“那照你這麽說,《睡美人》也沒什麽感人的啦?睡美人也是要靠王子來拯救,一百年沒見過男人,見到一個就被親了,想不喜歡也難。”
我不同意:“那不一樣,睡美人至少很漂亮,王子喜歡上她很正常;野獸那麽醜美女還喜歡他,女人就是這麽吃虧。除非換過來,野獸是個等待拯救的女孩,美女換成英俊的王子,那才感人呢,只可惜這不但不現實,就連本來就不現實的童話都沒勇氣挑戰這種套路。”
聽罷我這話,慕梓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我皺起眉頭:“你笑什麽?”
他擡手摸摸高挺的鼻尖,作出一副誇張的沉思狀:“你是說男人只喜歡美女?也就是說,被男人喜歡的女人都是美女?”
我調整了一下思路,審慎道:“差不多吧。男人如果真心喜歡一個女人,那麽這個女人至少在他看來肯定是好看的;那些和不好看的女人在一起的男人通常都是沒辦法,喜歡的美女看不上他們。”
他抿着嘴點頭,那笑容可惡得讓我真恨不能狠狠抽上去:“原來你這麽悶騷啊,自我感覺挺不錯哈。嘿嘿,說句打擊你的話——你別生氣啊——其實……你也算不上美女,我也真不覺得你是美女,真的。”
這句話活活把我噎住了。它背後的意味令我反應過來之後既羞窘又難堪,一時之間如同陷入冰火兩重天。
他的意思是終于挑明了他喜歡我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這雖然是一件應該令我占盡心理優勢的事,可問題是我不喜歡他甚至還讨厭他,那麽被他喜歡這一點就完全無法讓我有一點點開心的感覺。
因此也就無法沖淡他當面直愣愣說我不算美女給我帶來的尴尬與反感。
而這種尴尬與反感本身又證明了我的确如他所言,并不能免俗。
當年十六歲的我還不能明白,被人當面批評外表,無論是多麽出塵脫俗的女孩,至少都不可能為此而感到欣喜。這一點讓我自厭而沮喪,更讓我憤恨的是盡管我盡力掩飾,慕梓還是不肯放過地湊過來追問:“生氣啦?”
我發誓從此再也不跟他說一句話。
而我也做到了。
随着高三的臨近,學校的各種文藝活動我們都不再參加了。高二下學期我開始和沈墨走得很近。那是一段冬去春來的日子,日日升溫的小暧昧讓每一天都變得格外閃亮,我從不曾如此期待離開家去學校。沈墨點點滴滴春水般溫暖柔軟又細致妥帖的關心與在意令我萬般沉醉,更令我沉醉的是慕梓挫敗和不肯相信的眼神,以及他一天天勃發起來的暴戾之氣。
剛開始那段時間裏,他變得比過去還要聒噪,常常話裏有話指桑罵槐,後來就漸漸沉默,總是勾着頭沒精打采的,倒是比以前酷了不少。
也許在他的心目中,以及其他所有人的心目中,沈墨和慕梓……別說誰比誰強了,他們甚至根本都不具備可比性,可我就是要用實際行動來宣布,對于我而言,沈墨比他慕梓好多了!
高二結束後慕梓就去了荷蘭,聽說他在那裏度過一年之後,轉到英國上大學。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高二下學期放假那天。我去學校拿東西,出校門走了一小會兒就遇上慕梓和另一個男生饒讓騎着自行車并肩而來。饒讓是少有的既跟慕梓要好跟我也還不錯的男生之一,一看見我,他就從車上下來,問我暑假補課的具體安排等等事宜。
慕梓也伸長腿支着車停在一旁,并不來插話,但我能強烈地感覺到他正看着我。其實饒讓這話題找得實在是水平欠奉。看他們這架勢,難道不也是要去學校拿成績單和暑假課表的嗎?何必還要多此一舉地先問上我一番?
但畢竟是饒讓的面子,我也不好意思為了避開慕梓而對他也不理不睬,于是好歹說了幾句,就各自別過。
一個星期後開始補課,慕梓并沒有去參加,我才從同學的議論中聽說他馬上就要走了。
聽到那個消息的一剎那,回想起之前那草草的一面,心裏還是軟了一下,但也談不上什麽後悔或遺憾。之前一直以為大家會相處到高中畢業,而我要上的大學看死了他上不了,所以總要天各一方再無瓜葛,此時只不過是這個結局提前了一年而已。
——
我設想了無數種和慕梓重逢的場景,卻怎麽也沒想到我們居然是在那種情況下遇見的。
那天早上剛上班沒多久,周律師給我打電話,說他現在要去見客戶,将從我們樓下經過,有幾份要帶的文件他就不上來拿了,讓我五分鐘後送下樓去給他。
于是我把那幾份文件找出來整理好,就下樓去了。站在大樓門口等了一會兒,便看見周律師那輛銀色沃爾沃緩緩開了過來。
我抱着文件迎過去,彎下腰正要敲窗戶,才看清駕駛座上那個人的模樣。
我腦子裏嗡了一聲,整個人都愣住了。
大多數人長到十七八歲基本上就定型了,此後會慢慢退掉青澀以及殘存的稚氣,變得成熟,氣質裏染上些優雅的從容,卻還是不影響故人一眼就能認出自己來。
我們倆顯然都在這大多數人的行列之內,所以他也一臉驚訝,按下車窗,我們倆發出了配戲之外第一次如此默契的異口同聲:“怎麽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
☆、9
我調整了一下呼吸,往後面指了指:“我在這裏上班,我老板讓我送東西下來給他,你的車子跟他的看起來好像,我還以為是他呢。”
慕梓探了探頭:“我也在這裏上班。”
我略微掙紮了一秒鐘,終于選定了一個回應方式:“……這麽巧啊!”
還沒容我們的談話繼續下去或宣告結束,後面就傳來三下短促的喇叭聲。我一看,忙對慕梓道:“那個是我老板了,我把東西給他送過去。”
沒等他回答,我就小跑幾步離開,也顧不得會不會就此錯失良機了,先讓我定一定神再說。
周律師拿了文件,簡單交待了幾句今天的工作就走了,我回過身來,看見慕梓站在門口望着我,臺階下門衛正坐到他剛才的位置上去,應該是準備替他把車子開到地下車庫。
我走過去,聽見自己的語氣已經十分自然:“你在哪兒上班?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們約了第二天晚上一起吃飯。
這意味着我們将有整個晚餐的時間來敘舊,這讓我有些惴惴不安,在去見他之前,一顆心只覺得虛虛地浮着夠不着底。
我主要是拿不準我家的事他究竟有沒有聽說過。在目前的情形之下,沒聽說過倒還好辦一點,假如他聽說過,卻沒有主動提出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就找他,那我該如何同他提出這個請求?
那天跟慕梓的晚餐吃到一半的時候,我确定了他還不知道我家的事。
想來也不奇怪。他的朋友圈和我的朋友圈格格不入,在校的時候都很少來往,畢業後更是彼此斷了音訊;唯一可作為我們之間連接橋梁的,一是饒讓,二是淩海遙。饒讓大學一畢業就去了美國,大約功課很忙,一直也沒再見過他和任何人聯系,我家的事他肯定是不知道的;淩海遙從來不是多話的人,她當時把慕梓的名片留給我,意思就是讓我自己聯絡他,也就是說,她并沒有自作主張替我傳話。
這樣比較好。我和慕梓剛剛重逢,就算以前交情甚篤,也需要一些時間來重新培養感情,現在來向人家提那麽大的人情要求,怎麽都不合适。
倒是剛在餐桌前坐下來的時候他問了我一句:“你怎麽瘦了這麽多?”
我苦笑。能不瘦嗎?這段時間勞心又勞力的,我已經有很久都覺得胃裏堵着團什麽東西食不下咽了。
我對他說:“是啊,不是說體重三位數的女人沒前途麽?再說了,你不是也讓我別長太胖免得嫁不出去,那時候沒這個現實問題,現在可有了。”
他哈的一笑:“你居然還記得這個!”
我也笑了:“嗯呢,我很記仇的,你不知道?”
那頓飯是我們自從相識以來交談最歡的一次。送我回到住處的樓下時,慕梓說:“這周六有個創業者論壇,你可以去看看,拓展拓展人脈。”
我脫口答道:“好啊,我跟你一起去。”
我那句“我跟你一起去”大約讓慕梓挺尴尬的,因為他周六去那個論壇之前還要先去公司有事。
我甚至懷疑他其實本來沒打算去的,因為他本來也說的是 “你”可以去看看。
他告訴我周六要去公司的時候,我意識到這可能是他不打算去那個論壇的委婉表示。若放在過去,或是同其他任何人打交道的情況下,這種時候我一定會趕緊主動表示那你忙吧,但此時情形微妙,我必須厚着臉皮主動出擊,于是既然他沒直說不去,我就裝傻着假定他要去,于是我告訴他:“沒關系,周六我正好也要加班。”
律所向來以工作繁忙著稱,所以只要我願意,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