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訓斥
白芨閉上眼,雙手合十,虔誠地拜了拜。“叨擾您了。”她輕聲道歉。
闖入他人的安眠之地,她總覺得愧疚。
不過,這位墓主人的安眠之地實在是別致。在陵墓裏再開一座廟,在廟裏放棺材,仿佛套娃一般,真是聞所未聞。
甚至,大費周章興建了這麽大的陵墓,可大部分地方卻都是空蕩蕩的,沒有什麽陪葬,仿佛這陵墓本來就是留給活人住的。
……又或者,這陵墓中的活人,本就是陪葬呢?
白芨胡思亂想着。
不管怎麽樣,既然知道确有逝者長眠于此,再胡亂閑逛可就不太好了。白芨不知道寫信的姑娘為什麽要和她約在這樣的地方,她打算先離開這裏,在門口等待。
就在轉身離開時,白芨忽然注意到,城隍廟靠牆的一側,居然層層疊疊擺了許多……酒壇?
白芨忍不住走過去,嗅了嗅。
啊,封得再好她也聞得出來。這是花雕酒。
上好的花雕酒。
白芨咽了好幾次口水,總算以驚人的意志力控制住了自己。
順便對墓主人生出了幾分好感。
看來,墓主人也很喜歡花雕酒,還是很喜歡的那種。
只要你也喜歡花雕酒,我們就是朋友了!
嗅着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酒香,白芨不由再次回到墓主人的旁邊,想要好好稱贊一下知己的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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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還沒等她開口,滿含着怒意的聲音就驟然響了起來。
“誰許你來這兒的!”
有那麽一瞬間,白芨是真的被吓了一跳的。她還以為是墓主人開口說話了……
緊接着,她才反應過來,這是喻紅葉的聲音。
白芨扭過頭,就見喻紅葉大步跨入廟中,滿面怒容。
她不知道,一直懶洋洋的喻紅葉居然也會有這麽大的脾氣。
喻紅葉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猛地拉開,遠離了棺材。然後,他将她按到了牆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再次問道:“是誰許你來這兒的!”
“我收到了一封信,讓我來這裏議事。”白芨甩了下手腕,試圖将對方甩開。沒能成功。
刺心鈎現在一定感覺到手腕疼了。
然而,白芨雖然解釋了,喻紅葉的眼中卻怒意不減。顯然,擅自闖入這裏,是真的是觸到了他了不得的逆鱗。
還沒等白芨再次開口,忽然有人插進了話來,喚道:“爺。”
白芨轉過頭,就見,來的居然是林杏兒。
而喻紅葉仍舊看着白芨,眼睛都沒有因為來人而動一下。
林杏兒站在“房間”外面,遠遠地看着他們,臉上已經沒有了之前的僵硬之色。看上去,她大抵已經恢複正常了。
“白芨妹妹并不知道此處不能擅闖。”她繼續開口,道。
……咦?
她為什麽要為她說話?
“什麽意思?”聽了這話,喻紅葉才轉過頭。他直起身,拉着白芨,大步走出了廟門,走到了林杏兒的面前,問道:“為什麽她會不知道?你沒告訴她嗎?”
林杏兒沉默了一下,接着,她的臉上忽然慢慢浮現起了些許詫異,好像連她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為什麽會忽然這樣說。
“杏兒……”林杏兒微微遲疑,道,“忘記了。妹妹初來乍到,有許多不知道的事。杏兒需得一一解答,便就忘了。”
“忘了?”喻紅葉重複,顯然不會相信這種說辭,“統共就這麽一件要緊的事,怎麽可能會忘?”
“杏兒知錯了。”林杏兒低下頭。
“絕不可能是忘了。那是什麽?故意沒有與她說?”喻紅葉怒意更甚,道,“爺在乎的東西,在你們看來是什麽?是剛好能拿來耍心眼使絆子的東西?”
“杏兒,是真的忘了。”林杏兒顯然不願擔這份令喻紅葉勃然大怒的罪責。
“好,就當你是忘了。”喻紅葉怒意不減,轉頭看着白芨,問道,“你剛才說,有人給你寫了信,讓你來這兒,是嗎?”
“沒有啊。”白芨答道,從善如流。
事到如今,白芨也明白了,她會收到讓她來這裏的信,是因為有姑娘出于嫉妒,估計把她往不該去的地方引,期望她能惹惱喻紅葉。
然而,這份嫉妒,說到底,還不是因為蠱毒。
蠱毒的罪魁禍首是喻紅葉,寫信的姑娘何錯之有?
白芨一點都不想把寫信的姑娘牽扯進來。
“……什麽?”喻紅葉沒料到她會這樣回答,道,“你剛才分明提到了信。”
“什麽信?”白芨坦然,“沒有呀。你是不是聽錯了。”她的聲音特別穩定,毫無浮誇,甚至還帶着認真的探究,仿佛是真的在考慮喻紅葉是不是聽錯了。
……要不是知道自己的記性沒有問題,喻紅葉都要被她給騙過去了。
然而,就在此時,林杏兒忽然開口,道:“杏兒見到,月婵妹妹往白芨妹妹的門縫裏塞了一封信。”
顯然,是想将功補過。
喻紅葉聞言,轉身便往大殿走去。
沒什麽事的時候,陵墓裏的姑娘們通常都會集中在大殿裏,相互之間鬥鬥嘴,出出風頭,最重要的是,等喻紅葉出來。
畢竟,喻紅葉對姑娘們也許有些喜好上的差異——比如,他更喜歡林杏兒一點,更信任淩月婵一些——但大體上還是沒有什麽明顯的區分的。所以,如果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喻紅葉當然不會主動去找,那可就絕對見不到喻紅葉了。
……在白芨來之前,一直都是這樣的。
而在白芨到來之後,大殿中的姑娘們,連鬥嘴的力氣都不太有了。
“之前姐姐春風得意,還當多麽受爺的喜歡呢,結果還是和姐妹們一起坐在這裏?”一位姑娘勉強開口。
然而,她指向的對象卻根本不想接茬,道:“行了,都是輸家,還有什麽可吵的。一塊兒想想辦法才是真的,不然難道要等大家一起失寵嗎?”她說着,眼中滿是怨毒,一如這大殿中的每一個被蠱毒操縱着的姑娘。
任誰都能看出喻紅葉舉止的不同尋常。過去,他從來只會待在大殿,不會主動到任何一個姑娘的房間去,甚至不會主動叫哪個不在場的姑娘到自己身邊。
畢竟,任何一個姑娘都是搶着出現在他的面前的。
然而,就在不久前,他見白芨不在,竟特意吩咐人去叫她。被吩咐的姑娘本來就不甘心,回來更是失魂落魄。
誰能想到,她居然沒能把人叫過來。
“我累了,沒什麽事就不去了。”據說,對方是這樣回答的。
聽了這話,每個人都倒吸了一口氣,仿佛眼睜睜看着他人将萬年難遇的稀世珍寶棄若敝履。
而更令人震驚的是,聽了這個回答,紅葉竟渾不在意,居然還站起身,親自走了過去,去她的房間找她。
那一刻,真不知有多少姑娘咬碎銀牙。當夜,更不知有多少姑娘徹夜未眠。
被吩咐叫人的姑娘,幹脆哭了一整夜,第二天眼睛都是腫着的。
“得了,也別想太多了,哪有那麽多順風順水的事。”此時,又一個姑娘開口,道,“她不過是剛來,爺還有幾分新鮮勁兒就是了。如今多麽寵愛也不過是空中樓閣,新鮮勁兒過了也就散了。論根基,她哪裏是能比得過杏兒姐姐和月婵的?且看着吧。”
平素,因而林杏兒和淩月婵能得到更多的關注,她們恨這二人也不知是多麽咬牙切齒。如今,卻俨然将這二人當做救命稻草了。
“……說的也是。”
“說的是呀。”
林杏兒和淩月婵的積威尤在。頓時,響起了無數附和聲。
就在此時,大殿的門忽然被推開了。
進來的竟然是喻紅葉。
一見喻紅葉,姑娘們頓時跳了起來,開始不着痕跡地整理着裝,紛紛迎了上去。
喻紅葉卻只是掃視了一下衆人,道:“月婵在哪裏?”
臉上再不見平時的懶散和微笑了。
“月婵姐姐,大概在自己的房間吧……今日沒聽她出去。”有姑娘意識到不對,悄聲答道。
“叫過來。”喻紅葉吩咐。
那姑娘忙跑了出去。
緊接着,林杏兒和白芨也進了大殿。
林杏兒始終垂着眼睛,不言不語,與平時游刃有餘淺笑的模樣截然不同。
任誰都能看出來,這是出了什麽事。
一時間,大殿中靜悄悄的。
喻紅葉轉身坐到了榻上。平素在這個時候,姑娘們早就迎過去了。可現在,姑娘們互相看了看,沒有人敢貿貿然前去作陪。
白芨倒仍舊是平時那副沒怎麽把周圍的事放在心上的樣子,自己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
沒一會兒,淩月婵走了進來。
看了眼大殿中的架勢,她很是鎮定,問道:“紅葉,叫我做什麽?”
“你給白芨寫了信?”喻紅葉開門見山。
“什麽信?”淩月婵反問。
喻紅葉看了林杏兒一眼,林杏兒便開口,道:“月婵妹妹,我可都看見了。我見你從門縫放了信進去。”
淩月婵皺眉,看了林杏兒一眼。
白芨想,淩月婵既然想要撇清關系,大概是變過字跡的,卻沒想到直接被人看到了過程。
“你說看見,你便是看見了嗎?”淩月婵回敬,道,“我也算是習武之人。你的腳步如此沉重,若真的看見我放了什麽,我會沒有發現嗎?”
“我本就在拐角,見妹妹專注,沒有出聲打擾就是。”林杏兒不慌不忙。
……這麽看,還有可能是,林杏兒根本就沒看到,她只是順着形勢合理猜測,然後做了僞證。
啊,真亂呀。
白芨不喜歡這樣的争鬥。
她更不喜歡看這些姑娘因中了蠱而勾心鬥角互相傷害。
于是,她忽然插進話來,道:“我都說了,根本沒什麽信,是各位搞錯了。”
她們為此争來争去,她倒直接從根基上就否定了。
淩月婵愣了一下,很是意外地看了白芨一眼,顯然沒想到她會主動替自己遮掩。一時間,她臉上的神情變得極為複雜。
片刻,她忽然冷哼一聲,恨恨道:“你是在裝作什麽好人?我為何要承你的情?你莫不是在同情我?”說着,她的頭顱高高地揚着,渾身都是從骨子裏透出的驕傲。
“妹妹這樣說話,莫不是承認了?”林杏兒開口。
“我幾時承認了?”淩月婵道。
“誰能想到,妹妹竟這般敢做不敢當。”林杏兒笑了笑,道,“平素總是作出與我們皆為不同的樣子,竟也不過如此嗎?”
淩月婵此人極為高傲。可林杏兒這話,卻是在說淩月婵自以為鶴立雞群,其實也不過是畏手畏腳的小人。這可簡直是直接踩在淩月婵高高在上的自尊心上跳舞。
更何況,與此同時,還有一個淩月婵最為痛恨的白芨在反過來替她遮掩。她如何能忍得下這種施舍?
兩方刺激。
淩月婵終于沖動了起來,怒道:“是又如何?你平素多少心思,輪得到你來指摘我嗎?”
“自然是輪不到的。”見套出了話,林杏兒微微笑了。然後,她轉頭看向喻紅葉,道:“爺,看來,正是月婵妹妹給白芨妹妹寫了信。”
這意思,是她無法指責她,但是喻紅葉可以。還真是打蛇打七寸。
淩月婵站在原地,臉色慢慢發起白來。
喻紅葉看着淩月婵。他平日裏是最是憐香惜玉的,哪裏舍得見到姑娘難過。可如今,看着臉色發白的淩月婵,他的面色卻仍舊不善。
見事情定了性,喻紅葉冷冷開口,道:“千叮萬囑,三令五申。這裏哪裏都可以去,唯有盡頭的房間是爺的逆鱗,絕不可涉足。這條規矩,還有誰不知道的?”
當然不會有。這是喻紅葉唯一一條極嚴肅講出來的規矩,因為過于認真,從未有人犯過。就是再作天作地的姑娘,都沒有試圖拿這個惹過亂子。
“那麽,爺的逆鱗,對你而言是什麽?”喻紅葉冷着臉,對淩月婵道,“是使手段的工具嗎?”
過去,喻紅葉,從來沒有像這樣訓斥過誰。
這裏的每個人,都是全身心挂在喻紅葉的身上的。一點冷淡尚且要胡思亂想半天,更遑論訓斥。
一時間,大殿裏靜悄悄的,似乎連人的呼吸聲都聽得到,根本沒有人敢開口說話。
淩月婵抿着嘴,站在原地,臉上的血色已經褪盡了。
高傲的頭顱不知何時低了下去。渾身自信的姑娘,如今看上去竟形單影只,無助得不行。
喻紅葉卻怒氣不減,還想要說些什麽,道:“你——”
然而,他才吐出一個字,就忽然被人打斷了。
“差不多行了啊。”白芨忽然開口,道。
那一剎那,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白芨的身上。
白芨卻仿若未見,看着喻紅葉,靜靜道:“你在這兒訓斥什麽呢?你有什麽臉面訓斥這裏任何一個人嗎?”
“……你說什麽?”喻紅葉道。
“你聽到我說什麽了。”白芨道,“也知道我的意思。還是說,你明知你做了什麽,還需要我解釋一下?”
沒等喻紅葉開口,白芨便繼續道:“那我就解釋一下吧。她們善妒,是因為什麽?是因為你對她們下了蠱。她們留在這裏,好像深愛你,難道是她們自願的嗎?不,是因為你對她們下了蠱。是你囚禁了她們,是你一手促成了她們的舉止,是你讓她們變成了這個勾心鬥角互相嫉妒的樣子。如今,你竟還有臉面反過來訓斥她們?”白芨看着喻紅葉,“我還真是,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白芨很讨厭喻紅葉。
從一開始就是。
白芨讨厭濫用蠱術的人,更遑論以蠱害人。她忍喻紅葉實在是有段時間了。
喻紅葉看着白芨。
白芨已經做好了準備。在講話之前,她就已經将蠟丸捏入了手心。
先鎮心,令衆人失去抵抗能力。然後再續個生死蠱,逼喻紅葉聽命,放姑娘們出去。
只要喻紅葉發難,她便會這樣做。
雖然與她的初衷不符,但她畢竟沒有控制住自己。如果陷入了直接沖突的境地,用蠱便就也是迫不得已了。
然而,令白芨沒有想到的是,喻紅葉并沒有發難。
他甚至……沒有生氣。
他就那麽看着她。
他看着她,目光透過她,又超過她。
不知道在什麽時候,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原因,喻紅葉的怒氣似乎已經消失殆盡了。他只是看着白芨,眼中竟有着刻骨的懷念,簡直就像是在……通過她,看着其他的什麽人似的。
半晌,他才慢慢開口,道:“罵得好。”
那一剎那,大殿中的女子們都震驚地看着喻紅葉,然後又不由得看向了白芨。
她們看着白芨的眼神,俨然已經是在看一個超出凡人理解範圍的怪物了。
白芨本人也愣了一下。
她真的萬萬沒想到喻紅葉會是這樣的反應。
難道是因為……這個人,尚且良知未泯?
喻紅葉仍看着白芨。又看了一會兒,他才恍若從夢中驚醒似的,慢慢地回過了神。
他看着大殿中的女子,開口,道:“是我錯了,我不該與你們發脾氣。”
……
“……怎麽會!”大殿中短暫的沉寂了一下,頓時喧嘩了起來。
看待怪物的眼神仍舊時不時地悄悄落在白芨的身上。
畢竟,這番力挽狂瀾,可實在是過于驚世駭俗而又莫名其妙了。
淩月婵站在原地,也看了白芨一眼。那眼神裏卻滿是複雜的憤恨。
想想也是,淩月婵是多麽高傲的人呀。如今卻面臨着這樣的境地。先是自己被心上人責難,然後是情敵責罵了心上人,救了自己?
這是怎樣的侮辱。
淩月婵猛地轉身,離開了大殿。
白芨沒有注意到淩月婵,她正看着大殿中忙着勸慰“屈尊道歉”的喻紅葉的姑娘們。
作為蠱術的唯二繼承人之一,有時候,就連白芨自己都會驚嘆于蠱術的力量。
白芨剛才那番話,分明是揭穿了真相的:這裏的姑娘全部都被下了蠱。
如果是正常人,一定早已經警覺起來了。可是現在,這些姑娘居然沒有一個人在意她的話,反倒在一個勁兒地勸慰因此而道歉的喻紅葉。
這不合常理的選擇性忽視,實在是厲害。
白芨看着姑娘們,目光移動之時,她又對上了喻紅葉的視線。
她看到,喻紅葉正遙遙地望着她,目光複雜。
其實,從很早之前白芨就發現,喻紅葉看着自己的目光時不時就會變得很是複雜。
但是,她一點也不想探究其原因。
綁架犯的內心世界,她并沒有什麽興趣去了解。
白芨移開視線,走出了大殿。
沿着走廊,有幾塊镂空的區域,放着桌椅茶盞供人休憩。其實擺些花草應該會更好的,但此處畢竟是地下,終日不見半點陽光,而完全不需要光的花草畢竟還是少數。
也是因為不見陽光,角落的桌上還擺了一臺滴漏,可以滴水計時,精确地顯示出目前的時辰。
白芨路過了這樣的一處休息區,就看到,淩月婵正坐在那裏。
白芨沒打算停下。她并不讨厭淩月婵,但對方畢竟不喜歡她,她不想起什麽矛盾。
然而,她沒有停下,淩月婵卻忽然主動開了腔,道:“你以為,我會因此而感激你嗎?”聲音怨憤。
白芨便停下了腳步,轉過頭,看着淩月婵。
“我沒有這樣認為過。”她回答道,聲音平靜而溫和。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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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 jprends 的 12 瓶營養液,感謝鹽白茶的 10 瓶營養液~
以上截止 12.02 下午 5:20,今天也就像現在的時間一樣喜歡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