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道歉 [VIP]
白芨愣了一下。
“什麽意思?”她追問道。
林柏枝喘息了兩口, 才終于像是徹底下定決心了一般,慢慢地擡起頭來,開口, 道:“每個人……每個人, 門派說是送去随高人學藝, 但其實,中途就會迷昏過去。接着, 掩人耳目,繞路回到門派, 送到門主那裏去。然後……就再也沒有出現了。”
白芨皺起眉頭。“會不會是被關起來了?”
“沒有人送飯。”林柏枝攢着自己的衣服,慢慢捏緊, “我也曾想過,也許只是關起來了,便仔細注意過飯菜。然而,從沒有過多餘的飯菜被送進去。”
不需要吃飯的,只有死人而已。
白芨的臉色慢慢地沉了下來。
如若這孩子說的都是真的……那麽……
實際上,在聽到天蠶派的生意有多麽風生水起, 再加上“天蠶派”這個名字的時候, 白芨就有所懷疑了。只是,當時并未聽說長期穩定有人失蹤, 她便當只是自己多想了。
沒想到,竟真是如此……
草菅人命。
此時,刺心鈎忽然開口,道:“你如何知曉這些?”
林柏枝沉默了一瞬。
僅僅是一瞬, 他便開口, 不加遮掩地回答, 道:“因為, 我是幫兇。我是幫他做事的人。”
他說着,膝蓋仍舊緊緊地貼在地上,尚且單薄的肩膀垂着,脊背微微彎曲。
是贖罪者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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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芨的臉色更沉了。
“你才多大?十三?”
“虛歲十四了。”
“那不就是十三?”白芨緊緊地皺着眉頭,“竟指使十三歲的孩子,做這樣的事。”
老人和孩子,是白芨最見不得被人欺負的群體。
不過,還是有奇怪的地方。天蠶派門派偌大,弟子無數。淩鴻雲為何一定要指使一個孩子去做這種髒事呢?
沒等白芨開口詢問,刺心鈎就已經與她想到了一起,開口問道:“為何是你?”
林柏枝聞言,臉上有一絲痛苦一閃而過。“因為,我是自幼被門主收養長大的。有很長時間,我只懂得聽門主的命令,對善惡界線并不十分明晰。”他說道。
“那麽如今,你為何明晰了?”刺心鈎追問。
林柏枝微微沉默了下。
“……因為許清清。”他答道。
他有些羞愧,卻更怕眼前的二人不相信自己。所以,他還是張口,認認真真地解釋,道:“因為認識了許清清。見過了他,我才漸漸懂得,做人應當向善。”
林柏枝說得沒錯,許清清确實是個十足善良的孩子。白芨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許清清的那天,他頂着會被駭人“魔頭”追究責任的壓力,主張放她離開。
因為“将柔弱女子推出去以求自保,非正道君子所為”。
這孩子善良俠義,勇敢果斷,心有擔當,很容易感染他人。所以,他曾帶得試圖抓捕白芨的林柏枝改口放人,甚至兩人一起回頭以卵擊石,試圖将她從刺心鈎手中“救出”。
只是,從小被教導作惡,卻仍能被善良感染,甚至願以性命貫徹俠義。誰又能說,林柏枝不是天性至純至善的呢?
白芨看着仍舊低頭跪着的林柏枝,覺得難過。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彎腰拍了拍林柏枝的肩膀,堅定地把他扶了起來。
“不是你的錯。”她看着他尚且弱小的身軀,忍不住将他帶進了自己的懷裏,拍了拍,道,“你還小呢,哪裏是你的錯。”
林柏枝被白芨帶入懷中,猝不及防,僵硬了一下。
可是,感受着脊背上輕緩的拍打,聽到耳邊溫和的安慰,他莫名其妙地就放松了下來。
一旦放松,不知道怎麽了,眼眶就有些發熱。
他自小被門派養大,直接聽從門主的命令。門主偶爾也會拍着他的肩膀,誇他做得不錯。
每當被誇獎,他都不知有多麽自豪。他沒有父母,便一直都将門主視為父親。
可是後來,認得了許清清,懂得了禮義廉恥,他才慢慢認識到,門主其實從未将他當做過兒子。只是工具罷了。
自小養大,所以會更加可控,更加聽話的工具。
他從未和任何人說過,卻其實不知因此而多麽痛苦。他向來以年幼卻可靠的面目示人,俨然是同齡人之中的主心骨,卻其實不知道悄悄躲在無人的地方,默默哭泣過多少次。
曾占據着父母位置的門主不再是他的父母,父母的位置便再次空蕩了起來。他仍舊像往常那樣可靠,卻再不覺得自己是什麽同輩中的主心骨。
他只是個沒人要的小孩罷了。
可是現在,被白芨抱着,安慰着,不知道怎麽了,他忽然就有了被母親抱在懷中的感覺。
如果他有母親……一定會是這種感覺吧。
心髒飛快地被填滿。
林柏枝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又覺得自己好可笑。只是被人抱了一下,竟然就生了這樣亂七八糟的情愫出來,心思未免也太多了……何其軟弱。
他很努力地将眼眶的溫度壓了下去。
現如今的當務之急,是要救許清清,哪有時間容他如此莫名其妙。林柏枝這麽想着,擡起頭,正要試圖說話。
卻正好撞到了刺心鈎的眼睛。
不知道為什麽,在那一瞬間,林柏枝似乎從刺心鈎的眼中讀出了某種……感同身受?
好像那些莫名其妙的情愫,他都能夠明白似的。
下一刻,刺心鈎便移開了視線,令林柏枝疑心自己所見只是錯覺罷了。
……确實只是錯覺吧。他自己亂七八糟,竟就失了智,以為其他人也會和自己一樣了。
甚至還是那樣的魔頭……
若是讓對方知道,他竟一時失智,将對方想得如此軟弱,他怕是會當場死在對方鈎下。
林柏枝忙搖了下頭,想着自己正事,開口道:“明天中午,他們就要送走許清清了。”
“明天?這麽快?”白芨想了想,道,“也好,倒省了等着的時間了。”
對于淩鴻雲的目的,白芨已經有所猜測了。很可能,又是她絕不能不管的事。
哪怕不是,既然要救,她當然也不會只救許清清。否則,救了一個許清清,必然還會有下一個人受害。
必須将此事徹底解決,查清原委,根除後患。
可是,聽林柏枝的意思,他也并不知道之前被送到淩鴻雲那裏的人都去了哪兒。這樣,哪怕提前去淩鴻雲那裏查找,怕是也很難找到什麽線索。還不如就直接跟着要被送走的許清清,看看對方究竟想要對其做些什麽。
白芨拍了拍林柏枝的背,低下頭,極溫和而又堅定道:“放心吧,清清不會有事的。以後,也不會有人會有事了。不要慌,不要怕。”
林柏枝看着她,愣了一下,忽然閉上眼,低下了頭。
得了承諾,林柏枝也就完成了心裏的任務。若是還留在這裏,待得太久,怕是會有人起疑。于是,林柏枝便先離開了。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這孩子離開的時候一步三回頭,看了白芨好幾眼,一雙眼睛好像有點水汪汪的。白芨挺奇怪,也跟着他看了自己好幾眼,愣是沒看出他到底是在看什麽……
送走了林柏枝,白芨的臉色複又沉了下來。
她感到憤怒,對他人草菅人命,還指使孩子為虎作伥的憤怒。
可同時,她心中又有些複雜。
想了想,她對刺心鈎開口,道:“對不起。”
“什麽?”刺心鈎看着她,少見地微微皺了下眉頭。
“在那孩子看來,我應該只是個弱女子罷了。這樣的事,他為什麽會來求我?”白芨看着刺心鈎,道,“所以,此事,他表面看來是在求我,其實是來求你的。你曾讓整個天蠶派束手無策,根本不把淩鴻雲放在眼裏,怕是他知道的唯一一個可能解決此事的人。但他當然不敢去求你,所以就來求我。因為他看出來,若是我答應了,你就必然會幫忙。”
“确實。”刺心鈎道,又問,“為何要道歉。”
“……不是說出來了嗎?”白芨沒想到,她說得這麽清楚,刺心鈎居然沒有理解,“他想得沒錯。我若要管這事,你一定會擔起解決。因為有生死蠱在,你必然不會放心我一個人。”雖然說真的,她一個人也可以解決,“所以,你是因為我,而要管此事的。”
刺心鈎看着她,似乎還在等她的下文。意識到她其實已經說完了,他微微皺了皺眉,又道:“所以……為何要道歉。”
竟然還沒有理解?
白芨也疑惑了起來。這不是很明顯嗎,按說根本就不需要解釋。她身負生死蠱,卻還要管這種人命關天的事,怎麽看都是有風險的。他若不管,她便是以身涉險,将他置于險地。而他要管,就是被她以蠱威脅,不得不為她做事。
哪一個怕都不是很能令人接受。
所以……他不憤怒嗎?為什麽會不理解她道歉的原因呢?
但是道歉這種事,就像笑話一樣,如果細細解釋就變得很尴尬很沒意思了。白芨想了想,還是放棄了掙紮,道:“算了算了。還是睡覺吧,明天還有的忙呢。”
刺心鈎點了點頭,看着白芨脫了外衣,爬上了床,拉上了床幔。
聽得床幔後的聲音安靜了下來之後,刺心鈎才熄了燈。而後,他走到了白芨的床前,躺到了鋪好的被褥上。
又安靜了一會兒,黑暗裏,刺心鈎忽然開口,道:“你無需與我道歉。”此時無需,日後也無需,任何事都無需。
“嗯?”這話有些突如其來,沒頭沒腦。白芨一時沒能理解到他想表達的意思,“怎麽說?”是說沒必要向他道歉,還是說此事無需道歉,還是別的什麽?
黑暗中,一片安靜。
刺心鈎沒有再回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