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錯誤 [VIP]
白芨是試圖尋到另一個落腳處的。然而……剛進來時, 她選擇坐在刺心鈎的腿上,不是沒有理由的。
真的沒有第二個落腳點了。
她就那麽虛虛地懸在半空,彎着腰, 曲着膝蓋, 頭都擡不起來。
不過是審視四周有沒有其他落腳點的工夫, 她就已經感到疲憊了,動了動有些酸的脖子。
刺心鈎一直擡頭看着她, 見狀,微微蹙了蹙眉, 頭都沒低,瞬間便将手中的衣服疊成了個方塊, 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坐吧,”他微微抿了下嘴,道,“有衣服隔着。”
白芨猶豫了一下。
見白芨沒同意,刺心鈎頓了頓,拿開了腿上的衣服。然後, 他也些微擡身, 将白芨往下引,自己試圖站起來, 像是要和白芨交換位置。
“你做什麽?”白芨問道。
“你坐這裏,我站着。”刺心鈎道。
站着……這麽狹窄的地方,哪裏容得人“站着”。他說站着,意思根本就只可能是, 和白芨現在這個半站不站的姿勢交換, 他這麽撐着, 讓白芨坐着。
……就為了滿足她在這種特殊情況下還莫名出現的任性嗎?
白芨心裏一緊, 而後柔軟了起來。
她微微嘆了口氣,乖乖地又試圖坐回刺心鈎的腿上。
然而,還沒等她坐下,刺心鈎就已經穩穩地扶着她,然後自己一個撤身,開始往上站。
“做什麽。”白芨攔住他,道,“這哪有給人站着的地方,你是想彎着腰就這麽撐一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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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習武之人,算不得什麽。”刺心鈎道,臉上沒有半分遲疑之色。
……白芨信了他的邪。
她剛才才那麽半站不站了一小會兒,也就是往四處看看還有沒有其他位置的工夫,就已經感到渾身發酸了。想想看,人彎着腰,屈着膝蓋站着,身體伸不直,連頭都擡不起來,完全就是悶在了狹窄的棺材裏。而且維持這樣姿勢還沒有着力點,全靠身上的力氣撐着……要這麽維持幾個時辰,根本就是酷刑。
刺心鈎是習武之人,體力确實遠勝于白芨,白芨并不懷疑他真的能這麽撐上一路。可說到底,他也是人,又不是鐵打的,也不是不知道疼。
一直以來,他都是這麽對待自己的嗎?
白芨忽然莫名其妙感到有些生氣。
她一把将刺心鈎按回了車上,然後坐到了他的腿上。
刺心鈎愣了一下,擡頭觀察着她的神色。遲疑了一下,他又拿起一旁的衣服,試圖給她墊着。
“不用。”白芨将衣服推到一邊。
刺心鈎捏着衣服,沉默了一會兒。
“別生氣了。”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若不願告訴我原因,也無妨。你可以沖我出氣,怎麽都行。然後……就別生氣了。”
白芨的壓力,剎那間又大了起來。
其實,她自己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麽了。她很不對勁。
她當然沒有生氣,她哪有什麽可生氣的原因。可她究竟是怎麽了呢?堂皇?迷茫?
白芨不知道。
“我沒有生氣。”白芨道。
她一直都在這麽說,可她的做法可不像是這樣。
沉默了一會兒,白芨又道:“這段日子……多有得罪了。我生性喜歡胡鬧,喜歡招惹逗弄看上去危險的人,什麽都不怕,竟然沒有注意到已經不知不覺失了分寸。”
“什麽失了分寸。”刺心鈎問。
白芨低頭看了一眼,看的是被她坐着的刺心鈎的腿。
刺心鈎順着她的目光看了過去,就領會了她的意思。
所以,和他的親近,是失了分寸。
刺心鈎起伏的胸膛切實地停滞了一下。
他低下頭,過了一會兒,胸膛才慢慢地再次起伏了起來。
這大概是白芨度過的最漫長的幾個時辰。
天蠶派,淩月婵,刺心鈎,每一個都像是重逾千鈞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時不時地,她都需要慢慢拉長呼吸,再沉沉吐出,排去心中的濁氣。
刺心鈎看着她,頻頻皺眉。不知道的,還以為難受的是他。他看着白芨,終于不由得再次開口,道:“推給我便是。我确無妨身上有幾個罪名,亦不會倚此向你要求什麽。是我自己想做的,我便當此事從未發生。”
卻不知為何,聽了這話,白芨只覺心頭的巨石仿佛更重了,不由再次沉沉吐出一口氣。
“不是都和你講過了嗎?我苗谷的事,豈容外人摻和。不必。”她如是答道。
刺心鈎微微垂下了視線。
車子行駛了幾個時辰,片刻不息。
日頭漸漸落了下去,自車廂單薄處透過的微弱光芒也越發暗淡,直至消失。白芨安靜地坐在刺心鈎的身上。在黑暗中,她慢慢地不再能看清身邊的事物,只能聽到身邊人的呼吸,咫尺間也清清淺淺,幾不可聞。
白芨忽然想到,他的呼吸聲平素都是如此清淺……多半,是因為慣于潛伏,為了殺人吧。
他與她,從來都不是一路人。這樣的訊息從每一個細小的角落中都透露出來,時時刻刻不知疲倦地警醒着她。
一直到日頭剛剛落下的時候,車子停了下來。
刺心鈎凝神聽了聽,低聲道:“是在山林裏,荒無人煙。”
“……你怎麽知道的?”
“聽得的。”
……這也能聽出來?
此時,他們聽到,外頭,林柏枝道:“請幾位師兄去四周看看吧。我來看車。”
“好。”幾人應道,四散而開。
倒也是。天蠶派財名在外,難保沒幾個跟車小賊。他們要做的事隐秘,當然要先掃清楚周圍可能存在的眼睛。
——也給了林柏枝動動手腳的機會。
當人聲漸遠時,林柏枝連忙打開貨車車門,道:“請二位出來吧。”
刺心鈎擋住白芨,先行跨出車門,左右看了看,然後才向白芨伸出手臂,手握成拳,想要讓她扶着他的小臂下來。
“不用。”白芨低聲道,避開了他的手臂,自己跳下了車。和對方親近,會讓對方産生更多誤會的吧。
刺心鈎眸子暗了暗,收回了手臂。
林柏枝在一旁看着,看出了點什麽,暗暗咋舌。在他人眼中神鬼一般的人,在她這裏,可真就……
識趣地佯裝什麽都沒看到,林柏枝直說正事,道:“沿途路上,師兄們會時不時檢查清清的車。怕是只能勞煩二位跟在車後了……”
“清清呢?他可知道這事了?”白芨問道。
“知道的。”林柏枝答道。
起初,林柏枝其實是并沒有打算把真相告訴許清清的。畢竟,許清清性情至善至純,任誰都不會忍心用什麽殘忍的事傷害他。
何況,許清清一直都那麽崇敬門主。
可誰知道,許清清卻到底還是看出了他的異常,認認真真地試圖解決他的煩惱。
有的時候,許清清過于單純,會讓人忘記他其實是個意志堅定頂天立地的人。
而那時,林柏枝看着許清清無所畏懼的眼睛,忽然就想起了這一點。
因而,此刻,車裏的許清清是醒着的。盡管着實神情恍惚了一陣,但他還是很快振作起了精神,要林柏枝換掉迷藥,自己假裝昏睡,決心用自己作餌。
“所以,”林柏枝道,“清清說,不必提前藏起他,以他為餌就好。免得藏起了他,揭不出門主的目的。他還說,他會見機行事的,要我們不必擔心。”
“真是個膽大的孩子。”白芨贊嘆了一句,“但是,當然還是要以他的安全為最優先的。——可以嗎?”她看着刺心鈎。
如果是之前,她一定不會說“可以嗎?”,而是理所當然地支使道“知道了嗎?”。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就連對刺心鈎講話都不是那種理所當然的命令語氣了。
刺心鈎看着她,頓了一下。“好。”他點了點頭,低聲說道。
這樣,他們也該躲起來了。
而此時,林柏枝明顯有些不安。半大的孩子,個子還沒白芨高,格外令人忍不住關照。
白芨便拍了拍林柏枝的肩膀,安慰道:“做得好,真是勇敢。放心吧,清清不會有事的。”
林柏枝沉默了一下。
就在白芨打算離開的時候,他忽然開口,道:“為什麽……”
“什麽?”白芨問道。
“為什麽……不怪我。你也是,清清也是,就連刺心鈎大人也是。為什麽所有人都……不怪我呢?”甚至還要幫助他。就連所謂江湖聞名的魔頭,都在幫助他。
可他明明一直都是幫兇,為什麽沒有人責怪他?他分明滿心愧疚,可為什麽其他人都反而對他……這樣過分得好呢?
“因為不是你的錯。”白芨微微彎下腰,視線與林柏枝平齊,目光溫和而堅定,“不是你的錯。”
半大的孩子,自小被那樣教導,能自個兒回歸正道已經十足難得了。誰能說這是小孩子的錯呢?
林柏枝看着白芨堅定的眼睛,不知道怎麽了,心髒就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從來沒有真正認為這些都不是自己的錯,但還是就這麽平靜了下來。
他下意識地抓了一下白芨的袖子,又意識到不妥,放了開來。
“謝謝……姐姐。”他低聲道。
他們過往都像小大人一樣稱她為“姑娘”的,如今,居然叫她姐姐。
白芨笑了,主動拉住了林柏枝收回的手,揉了下他的腦袋,道:“乖。走了。”
下一刻,她便與刺心鈎一起,消失在了茫茫林木之中,半絲氣息也尋不到了。
可林柏枝知道,他們一定就在附近,就在能夠看見他的位置。
因為……那位姐姐,是不會丢下他不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