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憎恨 [VIP]
同樣是蠱, 也是有程度之分的。
程度最輕的,當屬鎮心蠱。無非就是令人在一段時間內失去行動之力。畢竟是蠱,調整得重了, 多日無法行動, 确實可以置人于死地, 甚至可以說是很痛苦的死法。可調整得輕一些,也能夠當做鎮神的藥物使用, 幾乎沒有什麽害處。
而程度最重的幾種,金蠶蠱必然是榜上有名的。
金蠶蠱, 出生就要食人,每年至少一人, 絕無例外。其生存本身就需要作惡。
除此之外,此蠱還可使數百步範圍內的人麻痹,又百毒不侵。可以說是只能供奉,極難鏟除。這也是之前淩鴻雲一直成竹在胸的原因。他是不想鏟除金蠶蠱,但其實,即便是想, 也是絕無可能的。
除非……要鏟除它的, 是它絕不會攻擊的人。
比如被它視為母親的白芨。
白芨摸了一下掌心中已經了無生氣的金蠶。
一旁,天蠶派弟子嘈雜。淩月婵跑到淩鴻雲身邊, 一面看他的情況,一面試圖從身邊的弟子口中了解事情的始末。
在天蠶派弟子看來,此事能有什麽始末呢?無非就是歹人闖入了門主宅院,還弄死了此前并不為人所知的門派至寶。
實際上, 在一年以內的時間裏, 淩月婵就會感到更加不對了。偌大的天蠶派會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衰落, 到那時, 結合她父親的說辭,她會知道始作俑者。
白芨看着掌心中僵直的金蠶,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意識到,現在的感覺她曾有過。
她很快就想起來了,她确實曾經有過。那時候,她被苗谷的人圍着,每個人都帶着刀,一臉戒備地看着她。
他們叫她妖女。
他們想她死去。
那時候,好像也是這樣的感覺。孤身一人,天地茫茫,除了自己,誰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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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比那時,比那時都還要糟糕。那時,她至少沒有愧疚。
白芨站在原地,感覺自己的手冰涼冰涼,好像比掌心中蠱蟲的屍體還要冷。
就在此時,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那雙手,比她的大上許多。掌心粗糙,昭示着主人吃過多少苦頭,卻很溫暖,像是一團滾熱但不灼人的火。
很暖和。
白芨擡起頭,就見刺心鈎正握着她的手。觸及到她的視線,刺心鈎像是被什麽燙了一下,飛快地又将手松了開來,垂到身側,又向身後背了背。
“……得罪了。”他遲疑了一下,低聲說道,“我見你手像是……有點冷。”像是做錯了什麽事。
“……沒有。”白芨道。
不知道怎麽,看着刺心鈎,白芨心中的陰翳竟忽然莫名其妙地消去了大半。
明明是個她馬上就會不告而別的殺人兇手,明明是個殺過的人比淩鴻雲只多不少的江湖魔頭,可她還是……不知道為什麽,感到了輕松。
刺心鈎頓了頓,又道:“得罪了。”
還沒等白芨反應過來,他忽然捏住白芨的肩膀,猛地将她向後一推。
冰冷的殺意剎那間又彌漫了開來,巨大的壓迫感讓四周瞬間鴉雀無聲,原本嘈雜的天蠶派弟子竟連一個氣音都不敢發出。
夜晚倏忽間安靜了下來。
刺心鈎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色中無比清晰。
“做得好。”他低眼看着白芨,通身戾氣,聲音冷得讓人渾身發顫,一如他們初次見面那天,“竟真能毀了這東西。如是,我便放過你的父母了。”
話音一落,衆人頓時恍然大悟。
竟是這魔頭以人父母相威脅,逼迫這女子為他做事,這才毀了天蠶至寶。
真是——異常卑劣,下作無比。
淩月婵聞言,頃刻間變了臉色,手中利劍驀然出鞘,直指刺心鈎。
“放開她!”她厲聲喝道,欺身而上。
刺心鈎看也未看她一眼,手中鈎子一傾,便将她耍弄得像是個不通武藝的孩子。
白芨看着刺心鈎。
他捏着她肩膀的手掌很用力,他的肩膀一定感到很疼了吧。
不知道怎麽了,真的不知道怎麽了,白芨竟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起來。
她說:“你這個人,怎麽就這麽不聽勸呢?不是說讓你不要這樣了嗎?”
“笑什麽?”殺氣更甚。
白芨毫不在意,握住他捏住她的手腕,試圖将他掰開。對方卻是一副鐵了心的樣子,怎麽都不松手。
“放手。”白芨道,聲音清清淺淺的,“不疼嗎?”很溫柔。
刺心鈎愣了一下。有那麽一瞬間,他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竟然下意識地就聽了他的話,不自覺地将手放了個開來。
淩月婵抓住機會,見縫插針,一把拉住了白芨。刺心鈎反應極快,下意識地想要攔住她,卻又意識到這樣似乎更好,便硬生生地忍在了半路。于是,淩月婵得以将白芨拉了出來,護到了自己的身後。
“不是他逼的。”然而,白芨卻沒有給任何人誤會的機會。她清清楚楚地講出這句話,讓所有人都能聽清楚。然後,她拉了拉淩月婵,道:“月婵,和我進去,我有話與你說。”
刺心鈎自然地跟了上去。然而,白芨卻回頭對他莞爾一笑,道:“你在外面,幫我控制一下局面吧。”有理有據地阻止了他。
不知道為什麽,看着白芨的笑臉,刺心鈎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覺。
如果太在意某件事物,你甚至會對此生出直感。有那麽一瞬間,刺心鈎似乎就生出了這樣的直感。
仿佛……會被抛棄的直感。
沒有來由,莫名其妙。
那一刻,他真的很想跟上去,自此以後都與她寸步不離。然而,微妙的直感轉瞬即逝。理智回歸,他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腳步。
為什麽要做這種惹人嫌的事。況且,他在屋外也能聽清裏面的動靜,而外頭也确實需要他鎮鎮場子。
白芨引淩月婵一同進了屋子。
“阿芨!”一進屋,淩月婵就拉住了白芨的胳膊,懇切道,“你确是被那歹人威脅了嗎?你不要怕,照實告訴我。我天蠶派弟子數萬,沒有眼睜睜見歹人作惡的道理。我們……我一定能保護好你。”
白芨看着淩月婵,心中泛起暖意,又驟然冰冷了下來。
她這樣真心待她,都是因為她不知道她做了什麽。
複雜的感情交雜,愧疚和難過壓得白芨有些喘不過氣來。
白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拉着淩月婵坐下,道:“月婵,我有話要對你講。”
“嗯,我聽着。”淩月婵把椅子挪到她的身邊,與她肩并着肩坐着,道,“你不要怕,什麽都可以和我說。”
白芨斟酌了一下措辭,決定和盤托出。
就算傷人也好……畢竟是淩月婵家的事,淩月婵有權利知道一切,也必須知道一切。接下來,需要控制住局面的,也得是她。
于是,白芨開口,道:“月婵,你可知你家家業,是如何來的?”
“自然是,我父親經營有道。”淩月婵道,“他與武學上并不出挑,經商的本事與氣運卻是一頂一得好。”
“那你可知,他的氣運是從何而來的?”
“這……氣運,哪有從何而來的道理?”
“他的氣運,來自于蠱。”白芨道,“金蠶蠱。此蠱能使家門興旺,于生意場上所向披靡,萬事亨通。卻也食人……每年需食一人。你家挑選去絕情谷的人,實際都已經被喂給了蠱蟲。就連所謂‘絕情谷’,都只是個掩人耳目的地方罷了。”
聽着她的話,淩月婵皺了皺眉頭,道:“這話是誰說于你聽的?可是那歹人?真是天方夜譚,簡直将我天蠶派污蔑得仿若魔窟一般。阿芨,你不要聽人胡講。我父親性格是刻薄一些,但絕不是這種惡人。這裏頭,必是有人在刻意污蔑!”
白芨沒有反駁。她看着淩月婵,眼神溫和又哀傷。她開口,繼續道:“我今日所刺死的,就是金蠶蠱。依賴蠱蟲的興盛,從不是真正的興盛。因而,蠱蟲一死,不出一年,你家盛況就會消失殆盡,半點也不複存在。也許會恢複成養蠱之前的樣子,也許會連那也不如。”
“……你在說什麽。”淩月婵看着白芨,不知道她為什麽要說這些離譜的話。
白芨看着她。
“月婵,你可以恨我。”白芨道,“你應該恨我。”
這是她第二次說出了這句話。
淩月婵忽然感覺腦子很亂。
她一點也不相信這是真的。可是,白芨的眼神有那麽認真。
說到底,是她不相信,還是不敢相信?
驗證真僞的方式很簡單。只要看看天蠶派是否會真的随着一條蟲子的死去而飛快衰落,只要看看所謂的“絕情谷”是否真的存在,看看被送去絕情谷的弟子是否是真的在随高人習武。
淩月婵的腦子很亂。
淩月婵忽然感到了莫名的害怕。
“月婵,”淩月婵感覺到,白芨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與她的手一樣冰涼,“月婵,對不起。”她這樣道歉。
“這些……都不是真的。”淩月婵低聲道。
“……對不起。”白芨只是低低地重複。
屋子裏安靜了好一會兒。
半晌,淩月婵忽然低聲開口,道:“你……先出去吧。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你可以恨我的。”
“出去吧。”淩月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