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五二 [VIP]
刺心鈎沒有說話。
白芨就站在一邊等着。
沉默了一會兒, 刺心鈎忽然低聲開口,道:“你……厭惡我嗎?”聲音嘶啞。
啊……這個問題,應該怎麽回答呢?
白芨認真地想了想, 覺得, 如果抛開感性, 單從理性來說……
她當然是應該厭惡刺心鈎的。
她厭惡喻紅葉,因為喻紅葉囚禁了數名女子, 将她們當做自己的禁脔,控制她們, 剝奪了她們哪怕牽動一個手指的自由。
那她當然也應該厭惡刺心鈎。畢竟,若是與刺心鈎的惡行相比, 囚禁女子還算得上什麽呢?
刺心鈎,是殺人無數的。像他這樣的人,身上的罪孽深重,腳下的鮮血腥沉。他憑什麽不被人厭惡。
……
可是,實際上,她卻确實沒有厭惡他。
也許是因為并沒有實際地見過他的罪行, 從第一次見面起, 她就熱衷于逗弄他。仗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她日日以惹他生氣為樂。而實際上, 在此後的相處中,她确實也從未見過他殺人,甚至還見到了許多他溫柔的一面。
所以,她确實沒有厭惡他。
但這是不應該的。
他雙手上沾着的鮮血, 她雖然沒有見過, 卻是衆所周知而真實存在的。
她是絕不應該與這樣的人為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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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 白芨開口, 道:“是的。我厭惡你。”
有那麽一瞬間,白芨似乎見到刺心鈎顫抖了一下。
……是錯覺吧。像刺心鈎這樣的人,萬箭穿心怕是都不會多眨一下眼睛,怎麽可能會在此時顫抖。
屋子裏這麽黑,一定是她看花了眼。
刺心鈎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長到竈上的炒飯已經漸漸不再散發熱氣。
然後,他忽然開口,道:“為什麽。”
聲音低啞難辨。
白芨不知道該怎麽和他解釋,她總不能從頭開始給他上道德品質課。
想了想,白芨幹脆直接直截了當,道:“因為你殺了很多人,刺心鈎。”她看着刺心鈎,“你曾讓多少無罪的人失去性命,又讓多少無辜的家庭家破人亡?刺心鈎,之前與你斡旋不過是為求自保迫不得已。只要還有逃離的機會——”
她在說出正确的話。
“——我就不會與像你這樣的人為伍。”
她卻覺得很難過。
時間靜了一刻。
白芨以為,刺心鈎會發怒,也可能會失望,也有可能會是別的什麽。
但白芨怎麽都沒想到,刺心鈎竟然會忽然睜大眼睛。
在這樣的黑暗中,她其實只能勉強看清他的五官,卻也看出了他的震驚。
“我沒有!”他反駁道,一時間,聲音中竟仿佛是帶着委屈一般。
……诶?
“我,我是說——”刺心鈎一時竟表現得有些語無倫次,“我是殺過人。殺過許多。但絕無一人是無辜之人。像是……像是……靖錦知州,草菅人命,官官相護,百姓無處申冤。我親眼見了事實,手刃了他。靈鹫掌門,以少女性命雙修,辱過即殺,我見有老婦哭嚎至親,查明了此事,方斬了他。歸元洞主,以活人煉丹,害上百人性命……”
他急着解釋,根本沒有細想。想起什麽便說什麽,不知不覺說了許多。
白芨看着他。
按他所說,他殺人皆是在行俠仗義為民除害此事,并非濫殺無辜。
白芨覺得很奇怪。在聽了刺心鈎的解釋後,她的第一反應竟不是驚訝于刺心鈎其實是一個好人,而是……刺心鈎居然可以一次性說出這麽多這麽長的話來?!
這可真是太神奇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回過神來時,白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重點為什麽會偏移成這個樣子。
說來,她不因刺心鈎是一個好人而感到驚訝,是否是因為,在無法控制的潛意識中,她一直本來就是這麽覺得的呢?
白芨晃了晃頭,讓理性回歸大腦,想了想刺心鈎的話,然後提出了一個疑點,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是,據我所知,你所殺之人根本無法數清,甚至偶有殺人滿門之事。這麽多人,難不成全是你在為民除害不成?何況,縱使事主是惡人,家人又有何辜?”
“那些不是我做的。”刺心鈎立即辯解,道,“我身上的命案,十之有八是他人嫁禍于我。我向來不會解釋。”
啊……
白芨忽然想起,在淩鴻雲住處的那個晚上,刺心鈎甚至自己對自己做過同樣的事。
他假意威脅她,說她做的事全是他逼迫的,渾不在意地把所有誤解都拉到了自己的身上。
有這樣的一件,背後還有多少件相似的事呢?他從不在意自己的名聲,并不會刻意澄清。何況縱使澄清,真的有人會相信他嗎?
……
白芨會相信他。
白芨控制不住地相信了他。
明明是他的一面之詞,明明根本什麽證據都沒有。
刺心鈎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他緊緊地抿着嘴,顯得有些茫然而不知所措。
“我厭惡你。”
短短的四個字,仿若尖刀一般,在他的腦中切割了無數次,片刻都沒有停息,甚至讓他真實地感到了刺骨的頭痛。
他不自覺向前,一把抓住了白芨的手腕,看着她,道:“我知道……我沒有證據。但我所說句句屬實。”他說着,眼中忽然升起猶如赤子一般的真誠,“阿姐教過我,要我行事必善,決不可為惡。”
他一字一頓:“阿姐教誨,累月經年,莫不敢忘。我又怎會做出什麽……草菅人命的事!”
白芨看着他的眼睛。
白芨忽然想,他有一個姐姐,真的太好了。可惜她無法感謝她,感謝她收養了無所依靠的孩子,給予了他們難以得到的愛,還将他們教導成了善良正直的人。
她是多麽想見見那位姐姐呀。
……說到姐姐……
“我知道了。”白芨道,“我相信你了。”
刺心鈎還想說什麽的,卻不料白芨竟然這麽輕易地就相信了他。他不由愣了一下,第一反應竟是下意識地去看她的眼睛,尋找她的真心。
她會不會是……嘴上說着相信他,然後就又對他下蠱,不告而別呢?
他看不出。
無論她如何欺騙他,他都是看不出的。
難得得到了被信任的承諾,刺心鈎心裏卻一點也沒有放輕松。
白芨卻已經進行到了下一個話題,道:“說到你姐姐……你知道,我是無法複活人的吧?”她已經準備好了,要好好給他講講返生蠱的事。可以的話,她還想帶他去衙門看看,真正中了返生蠱的人是什麽樣子的。
給他姐姐的屍身下返生蠱,怎麽想都是莫大的侮辱。
然而,白芨并沒有得到解釋的機會。
“我知道。”刺心鈎答道。
“……诶?”白芨愣了一下,到了嘴邊的解釋硬生生咽了下去,“你怎麽……忽然又知道了?”
“你說過。”他說道。
“說過?”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告訴我了。”刺心鈎道,“返生蠱無法起死回生。”
“你那時不是不信嗎?”
“那時是那時。”刺心鈎道,“現在,你說不行,必定就是不行。”
啊……
有時候,白芨感覺,刺心鈎就像是個小孩子。如果是不認識的大人,無論說什麽都不會相信。但如果是信任的大人,就算是離譜的玩笑話也好,說不定都會全盤接受。
白芨看着刺心鈎,一直看着他,直到将他看得視線偏移,不知所措。
白芨忽然笑了起來,沒頭沒腦道:“刺心鈎,你真的有一點可愛诶。”
刺心鈎驟然僵硬了一下,微微偏了偏頭,沒說話。
一切不說話視為害羞。白芨習以為常。
白芨笑着,一低眼看到了自己還被刺心鈎握着的手腕,就順手将手腕提到了刺心鈎的面前,道:“你還要握到什麽時候?”
手腕剎那間被松了開來。
“——我沒注意。”他還記得,在馬車上時,她不願碰觸到他,“不會了。別生氣。”
白芨微微頓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刺心鈎是個魔頭來着。初次見面的時候,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神比月光更冷。
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怎麽将這樣的人變得如此……小心翼翼的呢?
白芨忽然伸出手,反過來抓住了刺心鈎的手腕。
“我沒有生氣。”她微微歪了下頭,去追逐他的眼睛,認真道,“我不會因為這種事生氣。”
刺心鈎愣了一下,對上了她的視線。
……這次,她說的……好像是真的。
“倒是你……”白芨忽然歪了下頭,看向了牆邊被遺忘已久的喻紅葉,“上次見你好像也沒這麽煩喻紅葉呀?”反倒任他言語欺侮,“今天怎麽忽然這麽暴躁。”
……當然是因為他心裏有氣,卻不可能對着白芨發。
他被傷透了心,哪裏會有耐性容忍喻紅葉的攻擊。
至于為什麽始作俑者的白芨反而可以随便對他下蠱,還能讓他自發地又是燒飯又是道歉……
他沒想過。
“我看好像只是撞到脖子了,應該沒什麽事吧。”白芨走到喻紅葉的身邊,看了看他的情況,“确實沒什麽大事。要麽,把他搬到床上去吧?”
白芨說着,轉過頭,卻見刺心鈎已經再次蹲在了竈臺前,向竈中塞起柴火來。
啊……他還記得這茬呢。
肚子忽然又餓了起來。
“先讓他躺一會兒吧。”刺心鈎一面塞柴火,一面道,“我一會兒就把他帶進去。”
“也行。”她一個人确實也搬不動。
于是,白芨就又回到了刺心鈎的身邊,看着他點燃火折,燃起了柴火。
從始至終,整間房子都很暗,唯有月亮透過窗紙傳進一絲光亮。因而,白芨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将刺心鈎看得很清楚。在昏暗的環境下,刺心鈎對白芨而言一直都是一個沒有顏色的人影,只能看出五官的位置,顏色和光影都無法切實地看清。
而現在,刺心鈎點燃了竈火,整個人的身影被映照在了明亮的火光之下。此時,在白芨的眼中,刺心鈎就像是一張忽然被填充了彩墨的黑白畫,剎那間染上了應有的顏色,變得清晰而亮堂堂了起來。
也就是在這時,白芨才總算真正地看清了刺心鈎的臉。
刺心鈎臉頰深陷,眼底青黑,憔悴得不成樣子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