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六二 [VIP]
自從城裏出了事, 捕快與守軍便開始晝夜輪班巡邏了。按數量分成兩批,白日一批,夜裏一批。
天快亮時, 兩批人交了班。守夜的都回去休息, 經過一夜休息精神抖擻的人則起床換班。
所有人裏, 唯一一個一直都沒有換班的,就只有李勇了。
他就像執着地守着領地的孤狼, 四處巡視,晝夜不息。從寂寂沉沉的黑夜, 一直到晨鳥叽喳的白天,片刻也不願停息。
有幾次路過家門, 他曾被妻子逮到,罵了他好一陣。罵他不回家,罵他不吃飯,最後罵罵咧咧地給他整了整衣服,嘆着氣放他離開。
托江湖巨俠的福,事情看上去是平息了的。可他卻始終放心不下。他看着理應被他好好保護的百姓被活屍啃咬, 看着遭難的人從一個小武變成了三十七個無辜的百姓。一踏入衙門, 他就能聽到其中傷者痛苦的呻吟,聽到他們生命緩慢消散的聲音。可他卻什麽都做不了。
臨厲向來安穩平靜。從業十數年, 李勇還從未眼見如此多的人在他面前失去生命。
維護百姓安全是他的本分,他卻連自己的本分都做不好。
除了巡邏,除了更加拼命的看着尚且安全的百姓,他就只能相信着那個姑娘的話, 等待七日之後的朝陽。
他人生三十餘年, 還從未感到如此無力過。
李勇握着佩刀, 在路上不停地走着。他想, 他心中迷茫,卻至少還可以揮刀。
李勇在路上,不知疲倦地巡了好一陣,從朝霞泛金一直到日照當空。
好的是,倒也無甚異常。除了勸幾個出門的百姓回家,他也沒做過什麽。
又是一個拐角。
他忽然看到,前頭蹲了個小女孩,七八歲大,正一個人低着頭玩弄着石子。
臨厲城小。他雖不認得那個孩子,卻也有幾分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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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诶,丫頭,”他不由出聲叫她,“怎麽在這兒玩呢?最近不太平,快回家去。你家大人呢?”
那小姑娘扭頭看了他一眼。看清是他,小姑娘嘴一癟,眼睛一橫,氣沖沖地看了他一眼,呲溜就跑回家去了。
李勇不知道怎麽得罪了這個小姑娘,但願意回家終歸是好事。“好好待家裏,這幾天別出來玩。”他對着裏面喊了一聲,暗暗記下了這個地方,打算等這家大人回來,再好好說上一聲。
還沒等他離開,忽然有什麽東西飛了過來。他反應靈敏,揮刀鞘一擋,就見一個雞蛋碎在了他的鞘上。
“壞人!”那小姑娘攀在牆頭,氣呼呼地看着他,“你白吃飯!讓妖怪出來咬人!”
李勇愣了一下。
這麽大的孩子,說話當然是大人教的。
可其實,她說的又有什麽錯呢?
孩子說着,又扔了一個雞蛋出來,碎在了李勇的官服上。
這一回,李勇沒有躲。實際上,也許是因為徹夜巡邏實在太過疲憊,有那麽一刻,他好像連活動的力氣都沒有。
他緩了緩,提起一口氣,才扯了個笑意,對那孩子道:“別浪費家裏吃的。”也虧得現在盛世太平,家家富足,根本不在意少那麽幾個雞蛋。
小姑娘沒回話,又回敬了他一個蛋。
“——翠翠,你幹嘛!”忽然有人喊道。
李勇一轉頭,就見有個中年婦人跑來,指着女孩,急得不行:“你在幹嘛呢!”
小姑娘呲溜往下一竄,瞬間就從牆頭消失了。
中年婦人的後面,竟然還跟着熟人。是白芨、刺心鈎,還有喻紅葉。
“哎呀,對不住呀,官爺,對不住。”婦人也顧不得去罵孩子,連忙掏出帕子,試圖給李勇擦衣服,“這孩子,這孩子從小就皮。管不住!她……她沒瞎說什麽吧?孩子小,有時候說些胡話,也不知道是從哪兒聽來的。”
“沒有。”李勇一笑,“沒說什麽。就是淘氣,拿東西扔着玩兒。沒事,沒事,不用擦,拿回去洗洗就得了。”
“對不住,實在是對不住。”婦人再三道歉。
“真沒事,誰家沒個淘氣的孩子。”李勇笑道,“最緊要的,還是現下不算太平,別讓孩子出來亂跑了。就且先忍上幾日。”
“好,好。”婦人沖李勇彎了彎腰,又沖白芨幾人道了謝,趕快進了家門,落了鎖。
“張翠翠,你給我過來——”有怒吼聲傳來。
“诶!孩子就是淘氣,沒大事!”李勇沖着裏頭喊了一句。
“您忙您的,您忙您的。”聲音平息了下來。
李勇低了下頭,看着官府上的水跡,忽然有些茫然無措。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三十來歲的漢子,一直也鐵骨铮铮的。讓孩子扔了個蛋,忽然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他忽然想回家,想回去找他老婆。
連續十幾個時辰的辛勞透支了他的身體,影響了他的精神,他卻尚對此一無所覺。
“李捕頭。”白芨走上前去,盯着李勇看。
“啊,白姑娘。”李勇回過神來,拱了拱手,道,“刺心鈎俠士。喻紅葉少俠。”
“……我早就想問了。為什麽他是俠士,我就是少俠?”喻紅葉不服。
“可能是因為,刺心鈎太厲害了,名聲太大,叫他‘少俠’總覺得怪怪的。”白芨平板地吐出了正确的答案。
“……李捕頭,我武功也不弱。日後叫我‘俠士’。”喻紅葉無比嚴肅。
李勇笑了一笑,沒說話。
白芨不由又看着李勇,忽然開口,道:“李捕頭,您上次睡覺是什麽時候?”
“嗯?”李勇懵了一下,過于疲憊的身體艱澀地思索着,“昨日吧?怎麽?”
實際上,從昨日事發後,他就一直都在巡邏,一直到現在,已經一日夜了,片刻都沒有停下過步伐。
白芨不由嘆了口氣,道:“您快回去歇歇吧。人太勞累,也無法維護百姓安定呀。”
“無妨。”李勇道,“我沒覺得累。”
“我們接您的位置,您就回去歇着吧。”白芨堅持。
“無妨。”
“……這可是您逼我的哦。”白芨揮了下手,“讓他休息下。”
刺心鈎安靜地走上前。
李勇本能地感到了不妙。
下一刻,也不知道是被按到了那個穴位,他的世界剎那間陷入了一片黑暗。
刺心鈎随手将失去意識的李勇扛到了肩上,沉思了一下,忽然道:“他家在哪兒?”
“……忘了問了。”白芨。
“去找個捕快問問吧。”喻紅葉。
路上巡邏的人并不難找,随便找了一個,就問到了李勇家的位置。離這裏倒也不算遠。
幾人很快就接近了地方。
就在快到李勇家的時候,忽然有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聲音裏滿是說不出的驚慌:“诶!是我家李勇嗎!他怎麽回事!”
白芨擡頭一看,就見李勇家的屋頂上,有一個女子正站在那裏,探頭探腦地向下望。
确認了是李勇,女子臉上滿是說不出的焦急,飛快地從屋頂上跑了下來。片刻後,院門就打開了。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啊?受傷了嗎?沒事吧?”
“沒事。”白芨的臉上沒有半分心虛之色,“太累了,自己睡了。”
“真的嗎……”女人已經湊到了李勇的近前,小心翼翼地看他。聽得他呼吸平穩,面色安靜,确實不像是有什麽事情的樣子,女人才總算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
“啊……吓死我了。”一松氣,對方只覺一時身上都沒了力氣,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白芨便想安慰她,道:“沒——”
然而,她才吐出一個字,就見對方忽然又猛地站起了身子,指着李勇,道:“狗東西!吓死老子了!”
“……?”
“讓你回家你不回!讓你吃飯你不吃!問你睡了你睡了!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沒有一句真話!說了八百遍都當耳旁風,從來也沒個聽話的時候!氣死我了!”
“……”
“啊,忘記多謝幾位同僚将他帶回來了。實在是麻煩你們了。要進來喝杯茶嗎?”
“…………”
刺心鈎将李勇放到了床上。李勇的妻子——名叫江月的女子——替李勇捋了捋頭發,将他的外衣剝了下來。
“這是怎麽弄的……雞蛋嗎?”她注意到外衣上幹涸的印跡,伸手撥了撥。
“嗯,好像是小孩扔的。”白芨如實答道,“說他沒用。”以那時隔着的距離,那名婦人并聽不到孩子說了什麽,可像刺心鈎和喻紅葉這樣的人可是聽得清清楚楚。一轉頭,喻紅葉就把這當閑話和白芨說了。
“……說他什麽?”江月一聽,臉上瞬間變了顏色,“媽的,哪家的小屁孩!給老子出來,老子親自教教他什麽叫禮儀道德!”說着,江月惡狠狠地将被子扯出了一聲響,然後輕輕地蓋到了李勇的身上。
“不好意思,”此時,十四五歲的少年端着茶走了進來,笑道,“我娘脾氣有些大。”
“李儀,你說清楚,你娘脾氣哪兒大?”
“不大,特別小。”李儀面不改色。
白芨忍不住一笑。
“請您多注意下他了。最近的事有些大,傷了許多人……他責任心太強,人好像不知不覺軸上了。”白芨道。
“嗯……”江月應了一聲,不再有什麽脾氣。她轉過頭,看着床上的李勇。
“傻子。”她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