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六五 [VIP]
怒吼。哀嚎。英勇無畏。飛蛾撲火。
人間煉獄。
刺心鈎把白芨往懷中一扣, 身形向下掠去,尖鈎剎那間出手,一鈎拉下了一名中蠱者的腦袋, 堪堪救下了葛沖的性命。
對方根本連道謝的時間都沒有, 一刀又斬下了另一名中蠱者的腦袋。
然而, 沒有用處。
正如白芨所曾描述過的那樣,正如李勇所曾試驗過的那樣——
中了返生蠱之人, 便就如字面意義一般“返生”,再沒有第二次死亡。
被鈎下的腦袋回到了脖頸之上, 被斬下的頭顱張大了嘴巴。
無休無止,不死不滅, 永無盡頭。
而這樣的東西,又何止一個兩個?
關着三十名中蠱者的牢房被勁力暴漲的他們打破。
高燒昏迷的中蠱者皆蘇醒過來,見人便撲。
幾十名中蠱者充斥着不大的衙門,入目所見皆是活屍。
衙門厚重的大門被飛快地阖上落鎖,将危險限制在這一牆之內。可牆內的人,其實哪裏知道要怎麽辦呢?
沒有辦法阻攔。
沒有人能夠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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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牢房中的捕快九死一生沖出來, 背出了幾條厚重的鎖鏈。刺心鈎一見, 頓時奪來一條,就着一名活屍繞了幾圈, 捆了個結實。
他們沒有內勁,徒有蠻力,不至于能掙斷如此粗重的鐵鏈。
……
他們是沒有掙開鎖鏈。
他們竭力掙紮,很快将自己的肢體掙斷。接下來, 又迅速地拼在了一起。鎖鏈便就這麽滑落了下去。
李勇爆出了一句髒話。
小武舉着火把沖出來, 幾刀斬下了一名活屍的頭顱和四肢, 就着火試圖點燃。
燃倒是燃了。皮肉翻卷, 血肉燒焦。然而,會動的卻仍會動作,根本半點也沒有被削弱,還因身上帶着火讓人更加退避三舍。
“操。”小武扔下火把,就近沖到了李勇身邊,與其背靠着背,揮刀禦敵。
“頭兒!”他扭頭說道,“你們出去吧!”
“什麽?”
“這一看就沒辦法了啊!”小武一面揮刀,一面道,“你們趕快出去,就把我們留在這兒關着得了。”
“說什麽胡話!”李勇罵他。
“這哪兒是胡話。”小武眼瞅着葛沖那裏支撐得艱難,忽然跑上前去,揮刀砍了一個,又用身體給值夜的捕快擋住了一只活屍。
“小武!”葛沖驚叫。
“沒事沒事。”小武笑了兩聲,神色中竟有幾分頑皮,“仔細想想,我好像也不怕他們啊。”
他的頭一直昏沉着,他只是強撐着意識。
但是,在意識消失之前,他好像都沒什麽可畏懼的。
“頭兒——”他高聲喊道,“帶兄弟們出去吧!”
李勇沒有說話。
“你他媽說什麽胡話!”身後的葛沖罵他。
然而,葛沖的話音還沒落,就忽然被人提着衣領,扔到了衙門之外。
實際上,不光是他,衙門內的其他捕快也都被飛快地一個接着一個地提了出去。
是刺心鈎。
他一直靈活地輾轉于衙門這方寸之地,就如他承諾的那般,竭力保護着,沒有再令任何一個活人受到傷害。
而此時,他顯然也意識到了這樣耗下去不是辦法,開始一個一個将健康的人往衙門外頭扔。
李勇望着小武。
“頭兒!”小武沖他揮了揮手,“走吧。你也知道,我就到這兒了。其實也挺好的,比死在床上好。”
李勇被刺心鈎提出了衙門。
李勇站在衙門外。
一牆之隔。
牆內,是非人的嘶吼。他們因被囚禁于方寸之間而愈加瘋狂,吼聲幾乎能震破人的鼓膜。
牆外,是劫後餘生,是片刻安穩。
天亮了。
“出城?”知縣重複道。
“那門撐不了很久。”刺心鈎道,“它們的力氣越來越大了。”
“我亦想讓百姓全部出城,可城外有厲州守軍把守。若起沖突,豈不傷亡更重?”
“我去制服他們,與臨厲無關。”刺心鈎道,“不殺一人。”
知縣愣了一下。
這簡直是直接對朝廷宣戰,還是将罪責全部都拉到了自己的身上。盡管此人确實已經惡名昭著聲名遠揚,但這也……
何況,城外守軍有數千人之衆。雖然此人确實武功蓋世,要制服如此多的人,顯然不是一般的難題。若還要不殺一人,那簡直是在以命相搏了。
他為什麽要為臨厲……做這樣的事?
——因為承諾過。
因為他對白芨承諾過,他一定會竭力。
白芨忽然伸手打了他一下。
刺心鈎一愣,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挨打。
“逞什麽強。”白芨看他一眼,而後對知縣道:“且不說他能不能全須全尾地做到,便是讓所有人出城……我想也不是十分妥當。活人中返生蠱,并不會立即發作。我們此前認為施蠱者已經全部離開,畢竟也只是猜測。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施蠱者還在其他活人身上埋下了返生蠱,我們卻令所有人出城,如此多的人聚集起來……那就當真造成無法收拾的後果了。何況,縱使沒有人再次施蠱,我們也不知是否還有人悄悄藏起了被咬傷的親人,一同出城。” “白姑娘說的是。”知縣點頭,“在此時出城,風險太大了。”
“可衙門确實也堅持不久。”白芨又道,“活屍聚集在這方寸之地,便會焦躁不安,一心離開。如今看來,他們的蠻力也在不斷增長。雖然李捕頭已經帶人用石頭堵住大門,但能支撐的時間不會很久。”
“我曾想過,活屍如此焦躁,是因為被關在了狹窄的地方。若是讓出一部分城池,将他們引入其中,也許能解決此事。但真做起來,恐怕又沒有想象中那般輕松。衙門不知是否還能夠撐到今日,若讓大批百姓離開家門遷去別處,萬一此時衙門支撐不住……”
“聽白姑娘的意思,莫非百姓待在家中,便可保自身安全?”知縣忽然問道,“活屍并不會主動闖入百姓家中?”畢竟,是連衙門的大門都破得開的東西。
“确實不會。”白芨答道,“若是沒有見到人,也沒有被關起來,他們也就只會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罷了。”
知縣沉吟了片刻:“距離白姑娘的解蠱煉成,還得有四日的時間吧。”
“是。四天後的夜裏。”
“姑娘确實,能在四日之後解決嗎?”知縣緩緩問道。
“确實。”白芨毫不猶豫。
知縣垂下視線,沉默了一會兒。
“那我便冒一個險吧。”他終于擡起頭來,看着白芨,道,“算是,一場豪賭嗎?所有的賭注,我且都押在姑娘身上。”
“豪賭?”白芨沒能理解。
“從此刻起,我會要求百姓不得踏出家門半步。告訴他們,四日之後蠱患自會平息。這四日的食水往來,衙門都會負責。如是,”知縣看着白芨,“就真的全看姑娘這四日之後了。”
他就這樣将所有的壓力傾注到了白芨的身上。
刺心鈎皺起眉頭。
“好。”白芨坦然答道,神色不見絲毫改變。
張翠翠縮在門後,透過院門上鏽蝕的一個小洞看着外面,警惕無比。
院外,李勇正蹲在門後,正對着那個小洞,露出他能露出的最友善的笑容。
說實話……有點可怕。
可他自己顯然并意識不到。
“丫頭,”友善的笑意,“跟叔叔一起去叔叔家玩吧?”一點也不可疑的對話。
果然是壞人!
曾接受過良好安全教育的張翠翠惡狠狠地瞪着眼睛,對李勇兇神惡煞,道:“等我娘和我哥回來,一定會打你的!”
李勇變了臉色。
“哼,怕了吧!”張翠翠得意地翹起了尾巴,“怕了就快走吧!今天就放過你了!”
李勇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他一點都不想說。
他真的一點點都不想說。
可是,如果他不說,這孩子會一直在家裏等着的吧。等着母親和哥哥回來。
“你……”李勇艱澀地開口,“是你娘和你哥哥讓我接你去我家的。他們讓我照看你呢。”
“胡說!”張翠翠隔着門,得意地戳穿了壞人的詭計,“我娘說了,誰問都不能跟着人走!得娘親自在旁邊同意了才行!”她在心裏為自己的聰明鼓起掌來。
李勇沉默了起來。
他生性耿直,幾乎從未說過謊話。
……說到底,孩子到底是否應該知道真相呢?因為是孩子,就應該被大人一廂情願地剝奪得知真相的權利嗎?
李勇蹲在地上,沉默了好一會兒。
就在張翠翠無聊得都快要打哈欠的時候,李勇忽然低聲開口,道:“你娘和你哥哥……已經過世了。”
張翠翠愣了一下。
“……哈!你說謊!”可惡,差點就把她給吓到了,“胡說八道!怎麽可能呢!”
可是,隔着小小的門洞,她看到,面前的大人看上去有那麽那麽難過。
就像娘看到哥哥受了傷時似的難過。
她忽然意識到,娘親和哥哥已經一整天沒回來了。所以,就連早上和中午的飯,都是她踩着竈臺,初次嘗試開火,兵荒馬亂地做出來的。
她第一次燒出的飯還放在竈臺上,張揚地等待着娘親和哥哥回來時的誇獎。
可是娘親和哥哥卻一直一直都沒有回來。
他們從來沒有這樣過。他們從來不會放着她一個人,這麽久還不回來。
張翠翠呲溜一下,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瞬間從門洞離開了。
沒過一會兒,院門忽然被打了開來。
張翠翠舉着沒比她短多少的燒火棍,一下子打在了蹲在地上的李勇的身上。
“壞人!你把我娘和哥哥還回來!你要是不還,我可是不會放過你的!”
蹲在地上的壞人并沒有動作。
壞人面前的土地上,落下了一滴水。
又一滴。
“很難受吧……”壞人開口,“叔叔知道的。肯定……很難受。叔叔今天,也失去了很重要的弟兄。”
“失去重要的人……是多麽難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