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沈喑忍無可忍,直起身子,一把推開毫無防備的段嚣,挨我這麽近幹嘛?

他兀自坐在床邊,垂着頭不說話。他跟段嚣學了一招,剛好用來還治其身,沉默不僅是策略,他也是真的無語。

半晌,段嚣竟然也湊過來,坐在他身邊。不過這次還算識趣,沒挨那麽近。

“在想什麽?”

沈喑好想來一句,今天你的話已經太多,該閉嘴了。

可轉頭瞟了一眼,卻發現段嚣規矩坐在一旁,低眉順目,等他答話的模樣,有種說不出的乖巧。他皮膚底子極好,遠看白皙無暇,近看吹彈可破,沈喑突然咬牙切齒地回了一嘴:

“那日,我不該不辭而別。”

段嚣擡頭看他,目光如炬,眼中有期冀。

“我就應該把你賣給人牙子。”

......段嚣怔住,隔了很長時間,他突然笑了一下。

這是沈喑第一次見段嚣的笑模樣,想不到平素冷厲的唇鋒也能柔軟微啓,露出半顆森白的虎牙。

“義父時常這樣說。”

“他撿到我後,不少人牙子想從他手中買我。”

“好了,睡吧。”

後來揭不開鍋的時候,義父便常這樣說。再後來,段嚣寧願義父早就将他賣了。

話說的沒頭沒尾,沈喑迷惑,段嚣肯定很在乎他的義父,那後來呢?後來自然是沒賣,這不告而別的事,算揭過了嗎?睡覺,怎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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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喑搶先一步抱起錦被:“我睡地上。”

沈喑今天格外害怕與他搭話,偏偏今日段嚣格外話多:“你不願與我同榻?”

“我......”沈喑不知道這個世界講不講究三書六禮,只好硬着頭皮:“咳,這樣不好。”

段嚣伸手攔住沈喑手中的錦被:“還是我睡地上。”

......這孩子還挺紳士。沈喑莫名想到段嚣瑟縮在馬車冷的發抖的樣子,畢竟夜裏地上涼。

“算了,你睡裏面,隔我遠一點。”

段嚣裹着自己的錦被,果真睡到床榻的最內側,幾乎貼着牆角了。這寬大的床榻,完全夠兩個人躺得寬敞,來回翻身也夠了,沈喑倒也勉強能接受。說不什麽時候,自己就能習慣身邊躺着個人了,這種想法讓他有點心慌。

段嚣淺淺睡去,他蒼白的骨節緊緊攥住錦被的一角,本應柔軟的雙唇又緊緊抿着,薄而冷。

段嚣的夢中,前一刻,燭火昏黃層層羅帳之下,婦人纖細的蜷起纖細的手指,去探他額間的溫度。婦人極溫柔小心,生怕弄醒病中的孩兒,段嚣眷戀極了。

可是不過須臾之間,他從溫軟的雲端跌入深淵,就連指尖的一丁點溫度都留不住。

夢境變幻,耳畔寒風呼嘯如野獸嘶吼,紛飛的雪片落在臉上便成了紮人的冰渣,他只穿了件單薄的寝衣,跪在萬家燈火的殿外,雙膝已經失去知覺,單薄的身子幾乎要隐沒在漫天霜雪之中。

他知道,娘親正在殿內,與宮人姐姐們圍爐夜話,煎雪烹茶,就是不肯出來見自己一面。

“為什麽丢下我?”

“求你不要丢下我,求你了,娘親。”

淚水從段嚣的眼角落下,沾濕了錦被,他困于噩夢醒不來。沈喑卻在他喊第一聲的時候就醒了,發覺第二聲更像稚兒的呓語,帶着顫音。

沈喑有點睡不着了,他轉頭看向枕邊之人,少年在睡夢當中,褪去白日裏的狠獰與防備,略顯稚嫩的側臉淡開幾分委屈,幾分無辜,幾分悲意。

只見晶瑩的淚珠兒在纖長的睫毛上打了個轉,砸到眼角那顆殷紅的朱砂痣上。

雖不知段嚣從前都經歷過什麽,但一定是不愉快的事。

有些人,偏偏是睡着了,比醒着的時候,更招人疼。

沈喑蜷起手指,輕輕蹭掉段嚣眼角的淚水,心裏想着,這時間一長,臉上淚痕風幹,對皮膚不好。

收回手的時候恍然一怔:後來他那麽對我,我心疼個鬼啊。唉算了,那都是後來的事,都還沒發生呢,不可提前怪到他頭上。

至于段嚣為什麽會變成那樣,沈喑心裏多少知道原因。既然曾經的傷痛我無從知曉,那後來的傷害,我就盡量去避免。

如果之後的誤會全都避免,如果我親手掐滅向惡的苗頭,你有火就沖我撒,你缺愛我就給你關懷,你被冤枉我就為你出氣,不信我十八般武藝還哄不好一個孩子。

我絕不會讓你變成那樣一個喪心病狂的瘋子。

要擱現代,小爺好歹算個五好青年,從今兒開始,勸你向善。

翌日,天蒙蒙亮,晨雞尚未報曉,段嚣已經出現在校場上。實在太早了,校場空無一人。

段嚣将随身的匕首放在寝房,此時只是随便拿一柄鐵劍練着。他手中的招式毫無章法與美感可言,卻處處奪命,以攻為守,于人于己,不留半分餘地。從前也是這樣,段嚣習慣了每日早起練劍,将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肉都錘煉到酸痛顫抖,還是覺得不夠。

來來回回自己練了幾個回合之後,公雞終于打鳴,劍臨長老提着劍從遠處走來,看見他新收的小徒弟如此用功,甚是欣慰。可眼底,藏着隐憂。

劍臨長老故意打斷他,從後背偷襲。

即便已經持續練劍很久,筋骨俱疲,段嚣從未放下警惕,身後有凜冽的劍意襲來,段嚣揮劍格擋。冰刃交接之際,鐵劍發出争鳴,手臂麻木震顫。但他,接下了這一劍。

這一劍算是入門測試,劍臨長老借此試探段嚣的底子。他體內真氣的流轉還不太穩定,大概是金丹最初期。

“你是,前不久才步入金丹期的?”

“是。”

段嚣點頭,他确是不久之前破鏡的。

那日被困馬車之中,眼見那不死不休的吞龍焱就要将他們吞沒,可他寒疾發作四肢僵得像凍住一樣,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被逼到極限,步入金丹初期,借着破境爆發出的力量,救了自己和沈喑一命。

“昨日你與道儒交手,一擊退敵,雖說硬撐了點,招式着實漂亮,為師欣賞得很。”

誰能想到,平素從不開口誇人的劍臨長老,今日說出的“欣賞”二字,是多麽高的贊譽。

“道儒停滞在金丹後期夠久了,他已經探到元嬰境的邊。你幾乎越過整整一個境界,贏了他。”

金丹之內,初期和中期隔的就是天塹。整個大楚,能越期挑戰的都是幾大宗門的鳳毛麟角,越境的,聞所未聞。

段嚣平靜地聽着,并無欣喜,他似乎知道,長老後面要說的話才是重點。

“那日我出關,自西嶺而歸。你可知,我在離山崖畔撿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命在旦夕。”

段嚣拱手:“謝師父救命之恩。”

“舉手之勞,何況你最合适......”

劍臨長老的話戛然而止,何況他從沒奢想過,此生還能遇到這樣一個根骨合适的人,将扶風劍法傳承下去,不至于一代名劍風無涯,随自己深埋故冢無人知。

治世有興衰,仙門無恒定。

劍臨長老原本不屬于折花山莊,只是落葉歸根的時候,大樹傾塌,他只好另擇折花山莊寄身。折花山莊以人心論公道,向來能容世所不容。

“你能越境而勝,因為你是冰髓體。”

冰髓體,玉骨秋橫,是扶風劍法最合适無二的體質。當年整個扶風派,也只有先祖是這樣的體質。

段嚣小的時候便有所察覺,自己體質有異,不知是福是禍,想必今日得師父指點,便能心中有數了。

“過滿則虧,彼漲此消。說白了,冰髓體雖能提高進益,卻也加快身體消耗。即便好生将養,壽數也必不如常人。”

“而你,幼時落下寒疾的病根,直到現在,也并不愛惜身體。”

作者有話要說:  沈喑:日常心疼段嚣,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那就勉強讓他跟我擠一張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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