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入夜後,下弦月清輝凝淡,好似一把銀鈎砍在漆黑的天穹。

天漸漸轉涼,冷風穿過窗紙,裹挾着秋後的枯葉砸在窗牖上,沁透沈喑的後背,他有些冷。他也有些乏了,懶得跟段嚣拌嘴,自顧自地收拾床褥,只留給段嚣一個背影,冷處理。

方才進門之時,沈喑只顧着感慨朝暮瀾那扯淡的是非過往,心裏千頭萬緒打成一團,本想找段嚣解解惑,結果沒談攏,反而惹了一肚子氣,可他根本沒察覺到段嚣的異樣。此時的他背對段嚣,更看不到段嚣猩紅的眼角,和眼中拼命壓抑的恨意。

寬大的黑色衣袖之下,段嚣攥拳的手指微微顫抖,指甲嵌入血肉也渾然不覺,他本來能忍住。仇恨折磨他,卻也支撐他,鞭策他,這麽多年以來他早就學會如何跟仇恨和平共處。

誰料沈喑的一句反诘,卻讓段嚣一觸即燃,那麽一個清冷孤傲的人,也會狼狽到仇怨沒頂,摻雜着抓心撓肝的扭曲嫉恨,放肆一回。

沈喑這邊剛剛将褥子的最後一道褶皺抻得平整,一只冰冷刺骨的手忽然從身後掐住他的後頸,指尖帶着黏膩的溫熱,漸漸收緊。指節修長而蒼白,沾染着點點血跡,段嚣自己的血。

他手上的力道溫柔而殘忍,沈喑霎時間大腦一片空白,談不上驚恐也忘了疼痛,涼意從後頸蔓延到尾椎骨,他人麻了。

“對,我沒有同情心。”

段嚣的手突然用力向下按到底,下手極重,沈喑的身子彎折九十度直接貼在褥子上,半張臉緊緊壓到枕頭上,他快不能呼吸了,臉上的皮肉被堅硬的枕頭刮蹭着,火辣辣得疼,唇角被擠壓變形,口水便不受控制地淌出來,嘴裏隐約有點血腥味。

我操,慣了你幾天,真把自己當大爺了!

沈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沉着冷靜的人,在科學文化教育的熏陶之下崇尚理□□智慧,可如果足夠理性,這會兒就不該跟段嚣對着幹。畢竟沈喑的人生大事就是阻止段嚣的黑化,架越吵越不理智,現在激化矛盾就是火上澆油。

沈喑他沒火上澆油,他只是扛了個煤氣罐過來。

段嚣這一下子真的惹毛他了。嘴裏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經,段嚣的暴戾情緒将他感染,穿書以來經歷的所有糟心事兒在沈喑心中滾成一個火球,亟待出口。

沈喑不想吵架,只想打架,拳拳到肉得那種。

要像當年見義勇為的時候,一人單挑三個猥瑣扒手那樣酣暢淋漓。沈喑隐約記得,見義勇為的結果并沒受到任何人的表彰,只剩一身的傷和父母長輩的“諄諄教誨”:

“萬一傷到手上的筋骨還怎麽出手術?你叔叔嬸兒平常都誇你聰明,我看你今天是聰明過頭,越長大越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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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你爸說的都是什麽話,我不管你當不當醫生,但是那些個小偷,他們可都帶着刀,你二十好幾的人了究竟要讓當媽的操多少心,他們又不是對你動手動腳,你出什麽風頭。”

沈喑已經記不清當時是不是委屈,或者是愧對爹媽的負罪感,但收拾完那幾個小混混,把他們扭送派出所之後的痛快,沈喑記一輩子。倒不是見義勇為讓他面上有光了,就是偶爾撒個野,随心所欲一回,可太爽了。

“能不能別跟瘋狗一樣?”

沈喑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段嚣也根本想不到他要和自己幹架,竟然被他掙脫了。

沈喑擡起手背抹掉嘴角的血跡,是嘴巴裏面破皮流血,被牙齒怼的,以前口腔潰瘍長個瘡都超疼,現在沈喑直接疼到腮幫子發麻。是,段嚣對自己有過幾次三番的救命之恩,但一碼歸一碼,恩欠着,氣我得先出。

他怒氣騰騰地瞪着段嚣,擡手就想扇他耳光,手掌馬上就要挨上去的時候,這才看清段嚣那張毫無血色的臉,眼神深潤了,猩紅的眼眶狀若癫狂。眨眼之間流露的痛苦,像是好好的一個靈魂被撕成兩半。自己一個沒注意,這又受了什麽刺激?

沈喑心中遲疑一下,伸出去的手就被段嚣捉住,手上的力度幾乎将他的手腕捏碎。

擦得再快,段嚣也看見沈喑嘴角的血跡了,他冰冷的手指輕微顫抖着:

“對不起。”

沈喑心裏正別扭着,點火的人還不如閉嘴,越招他就越來勁,昨天我道歉今天你道歉,難道一人一句對不起這事兒就算了?

手腕被捉住,卻不影響胳膊正常活動,他忽然曲肘,身子向前重心放低,一胳膊肘砸上段嚣的心口窩。

這次段嚣一點也沒還手,也不知道反抗,沈喑直接把他按倒在地,拳頭跟雨點一樣落在他的臉上,打了幾下又覺得沒意思,身下的人一動不動,他又不是暴力狂。

怎麽突然就變身任人宰割的小可憐了?沈喑出言挑釁,頗有不知死活的風範:

“為什麽不還手?”

“起來,跟我打一場。”

段嚣擡眼打量着沈喑,因為一邊的嘴角腫脹着,臉頰一側被枕頭硌出的印子已經顯出淤青,兩邊的臉型變得不對稱,是有點怪,倒也不覺得醜。他看不見自己的臉,但是剛剛挨得那幾拳,都挺到位的,估計自己只會更狼狽,他忽然笑了一下,十分輕松地伸出手:

“好,拉我起來。”

要是段嚣直接對他動手的話,哪怕是拳打腳踢,他都無所謂,權當皮癢了。但這個淺淡的笑,讓他感覺自己就像虎口之下的小綿羊,可那只伸出的手垂懸在半空,不停引誘着他去拉一把,沈喑心裏莫名地癢,伸出手,拉住那只手。

段嚣順勢起來之後,沒安好心地逼着沈喑一退再退,一步兩步慌亂剮蹭,碰掉了幾案之上的一盆蝴蝶蘭,好好的骨朵傾倒在地,绛粉的花瓣兒,就着碎陶片兒和泥土,散發陣陣幽香,直接化作春泥,也沒落得半分垂憐。

沈喑退無可退,後背已經抵上冰涼的牆面,段嚣咽了口唾沫,突然掐住沈喑的喉結,手上沒有用力,只是按着那層淡薄的皮膚,感受着它在手下之人最脆弱的骨骼上來回滑動。

沈喑全身都僵硬了,唾液無法回流,甚至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就此凝固,他不害怕,只是緊張。

段嚣湊近他的耳邊,輕微嘆息了一下,溫熱的呼氣和冰冷的語調同時落入耳中:

“不原諒也沒辦法,你說對了,我就是瘋狗。”

瘋狗二字,沈喑還沒來得及仔細品味,段嚣一口咬在他的頸側,牙齒刺破皮膚,吞噬着溫熱的血。

歸根結底,段嚣醋了。

他嫉妒那個朝暮瀾,能被沈喑這樣惦記。又憎恨這樣的自己,除了仇恨一無所有,命都沒有,至多活到二十歲嗎......這樣的自己,龌龊,不值得原諒,原諒不原諒也無所謂。

“靠......”

沈喑一早就想罵街了,還真是瘋狗,心裏燥得很,呼吸也變得沉重而急促,太不對勁了,他不想玩了,暴躁道:

“你今天能掐死我就算你贏,掐不死就松手,給我滾一邊去。”

這話難聽,竟然有用,段嚣終于不再對着他的脖子較勁了,沈喑一把将他推開。

段嚣踉跄着後退幾步,看着他的臉,沈喑恍惚中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見過比這更落魄的神情。

段嚣從沒遇到過這樣一個能讓自己失控的人,已經放下了做人的廉恥去作惡,半道兒卻下不了手,他從來都清醒,這不是什麽好事,今天瘋一回,如果沈喑恨上他逼着他不原諒他了,那這輩子就這樣,他的一輩子太短,沈喑只能就此成為過客。

倘若還有那麽一丁點可能,沈喑還不放棄自己的話,那就別怪......

沈喑懊喪,又強裝鎮定:“今晚你睡地上,這事兒就此揭過。說你是瘋狗你還真給我來勁了,我不怪你又談何原諒。不就是年輕人火氣大嗎,沒什麽是靠打一架解決不了的,一架不行就兩架。”

難得一個人躺着,床榻都寬敞了許多,只有沈喑自己知道,他剛剛真的心跳很快,這次玩大了。

心緒翻飛不寧的不只沈喑一個人,段嚣反複咀嚼着那些猖獗的癡念和執妄,那就......

......別怪我一輩子把他鎖在手掌心。

段嚣舔掉唇邊的血,尚溫,帶着沈喑的味道。他背對沈喑,躺在地上盯着月兒的彎鈎,視角和往常不太一樣。段嚣笑了一下,徹夜生寒。

永州,懸劍宗。

夜深了,堂前燭火尚明。宗主崔鶴軒立于堂前,一塊牌匾高懸堂上,寫着“高風亮節”,“節”字因為年久失修缺了幾個筆畫。崔鶴軒峨冠錐髻,腳底絲鞋淨襪,身上的白衣一塵不染,光色瑩潤的錦緞裏衣配上外面雪白的浣紗,從頭到腳都寫着講究。

可惜看不清這個“講究人”的臉,因為他的半邊臉上都帶着面具。

一名弟子扣門而入,是宗主喚他來的。他偷偷瞄一一眼那張帶着面具的臉,不只一次好奇,宗主那樣神仙般的人物,為何總帶着面具?當然,他萬萬不敢問出口,畢竟,他還沒有活夠,家中尚有妻小要養活。

感覺到有人正盯着自己的臉,殺意一閃而過,崔鶴軒不自然地扶了一下臉上的面具,輕咳一聲,對身邊人道:“折花山莊可有新的消息?”

那弟子也穿着白衣,宗主要求的,不光他一個人講究,大家都得講究。可這弟子不若宗主那般白淨,他長得黑,穿白衣,就顯得臉黑,連帶他手裏抓着的黑鳥都格外的黑。那不是黑鳥,這玩意兒學名陰夜枭,沈喑曾在凡宗撿到過它的羽毛。

那弟子取出綁在陰夜枭腿上的信簡中的字條,畢恭畢敬:

“寄給折花掌門的信還沒得到回複,程雲開那老頭固執,必定不願交人。”

“另外,何長老說他暫且安全,當時留心做了個扣,不僅洗清了自己,還幫我們除掉折花山莊的一個元嬰期高手。那人被逐下山,以後絕無相幫的可能。空靈體就在山莊,少了一個令人忌憚的高手,他說此時正是我們前去施壓的好時機。”

弟子猶豫一下,補充道:“他還說,想多讨一些洗髓丹,穩固修為。”

崔鶴軒哂笑:“什麽長老,不過是給點甜頭就搖尾乞憐的狗。興文啊,為師給你講個道理,越是廢物他就越敢做夢,壓根就不能修行的人靠着丹藥的一時效果,真以為那就是自己了,還忘不了飛升呢。”

“不過他說的對,現在的确是好時機。待我擇個黃道吉日,上山親自拜會一番,就算為了江湖正氣,也容不下此等歪門邪道的山門存在。”

“至于那洗髓丹,他想要,你就遣了陰夜枭,再給他送一回,倒是怕他吃了山莊的好于心不忍了,瘋的不夠徹底呢。”

作者有話要說:  吃瓜作者中途狂喊:打一架打一架!打起來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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