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沈喑呆呆地看着自己手心裏捧的匕首,觸感微涼,眼前飄過一個大大的問號。按理說,段嚣他這麽寶貝的一個物件,怎的三番五次就那麽随意地丢給我了?

等等,憑什麽我就非得接他手裏的東西,拿我當雜役使喚嗎?還有......

世間怎麽會有這種言而無信的狗東西?

沈喑正欲發作,卻見段嚣低垂的眼睑微微泛紅,臉上全然不見之前的戲谑神色,心裏一噎,卻不好發作了,世間怎麽會有這種喜怒無常的狗東西?

“說吧,有什麽條件你就一并說完,我看但凡是我給得起,你這輩子就賴上我了。”

沈喑無奈,幹脆傍着竹竿矮身蹲了下來,把段嚣的寶貝匕首揣在懷裏,無所事事地薅起一從狗尾巴草拿在手裏把玩,梗着脖子任由他漫天要價。

段嚣抱臂而立,卻不似沈喑這般輕松随意。在沈喑看不見的角度,段嚣交疊的雙臂死死捏住自己胳膊上的皮肉,黑色衣袖之下的肌膚早已淤青一片。方才那番戲鬧,已是貪得,他怎會不知,沈喑白日裏不過是與他作戲,演給旁人看的,沈喑的心意絕非他打趣的那般。

沈喑白日裏那般荒唐行徑,背後的那二兩心思,全都用來替山莊考慮、替師門考慮、替不相幹的人考慮了,段嚣都不用推敲,一個眼神便能領會。

沈喑太幹淨,心思澄明得好似林間深雪,月下飛光,半點污穢都沾染不上。而段嚣此番下山,注定是要污血砺劍,塵痕搗衣,他是打算化身修羅,為仇人們親手鑄一座魔窟煉獄,又怎麽幹淨得了。

段嚣拼命克制自己,夢裏夢外說了無數句的“我不配”,先前放棄利用沈喑修煉的念頭已經很難,如今卻要說服自己不配得到他,更不能毀了他,因為他是沈喑。

于是,段嚣便悄悄離開了,他本心意已決,放過沈喑,今夜就走。

直到影影綽綽的花樹之下,看見沈喑蹲在山莊門口眼巴巴等他回去的那個樣子,段嚣繃在心裏的那根線徹底斷裂,又重重抽打在心上。

既然如此,便是誰也不能将你從我的心頭剜走。

段嚣背對沈喑,寒刃出鞘,劍風直指眼前影影綽綽的橫斜成一片的墨竹,開口道:“我要你答應我,學成之後,随我一同下山。”

緊接着,他将鐵劍橫于臂前,做了一個起手式,劍風便将那斑駁成片的竹葉紛紛斬落:“我要你永遠,跟着我。”

沈喑蹲在地上,被段嚣蕭肅的劍意驚得凜然,瞧了一眼那叢被削成斑禿的竹子,尤其覺得頭皮發涼,心中嘆氣,還好自己是蹲下來的,不然以後患上脫發頭禿的毛病,全賴段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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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喑舉起雙手,他被段嚣胡攪蠻纏的功夫折服了,他投降:“行,同意,說好了,我跟你一塊兒下山。”

沈喑覺得沒什麽,便滿口答應着。本來他費勁學這個,就是為了下山的,跟誰下山不是下,如此,還能時常盯着點這小子,以免出點什麽狀況自己還不知道,算是一石二鳥,挺開心,何樂而不為。

忽然,段嚣變得專注起來,自顧自地使出扶風劍法的第一式,清風朗月,招數并不繁瑣,卻讓沈喑看得出神,松手丢掉了手中的狗尾巴草。這劍法本就是化繁為簡,輕形骸而重意趣,沈喑豁然覺得頭頂的月亮都明亮了幾分。

可是如此爽朗的劍法,卻被段嚣打出狠厲的意味,真是可憐見的,這孩子大概沒少受委屈,生活不易,沈喑嘆氣。

搖了搖頭,按照他前世閱讀過的武俠小說來理解,大多高人在心情不暢的時候,都會出現跑到林間砍伐樹木撒火洩憤這一幕,反正挺不環保的,盡管古代的原生森林足夠茂密,沈喑總想立個布告牌上去:禁止亂砍濫伐。

眼見着段嚣越來越狂躁,深了輕咳兩聲,“差不多得了,你要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兒就說給我聽,我給你排解排解。咱別拿着幾棵竹子撒火,我看着竹林像是山莊悉心将養護的,回頭你都給它砍禿了,不好交代。”

段嚣确實有心事,憋着火,不料被沈喑歪打正着猜中了,臉上卻沒表現出一樣,只是揚了揚下巴讓沈喑往前看,淡淡道:

“你身上并無真氣波動,便先在此處打基礎。”

沈喑擡頭,這竹子倒得很講究,眼前赫然變成了現成的梅花樁,因為竹枝本身歪斜纖細,倒是比校場上現成的梅花樁刁鑽許多。

沈喑晃晃悠悠地踩上段嚣特意為他開的“小竈”,只覺得腳心抽痛,重心不穩,沒踏幾個樁子便冷汗直流。

段嚣既然允諾了教他,便教得仔細,想到他對自己那股子嚴苛勁兒,沈喑不寒而栗,試探地問他:“我說段師弟,你比誰都清楚,我連練氣入門的資質都沒有,你待如何教我?”

果然,那催命一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無妨,你正年少,不殘不廢的,我有把握。近日你的任務只有踏樁,需每日踏過一千根樁子,經我允許,方能下來。”

“哎呦——”

一千根?沈喑慘叫一聲,失足跌落,倒是滿地落葉給他做了緩沖,沒被摔着,只是一雙腳已經痛到抽筋,他可是才走了十幾根樁子。

沈喑吃痛地揉着腳踝,看向段嚣的每一寸目光都在講着髒話。什麽叫“不殘不廢的”,合着你個小兔崽子對我就這點兒要求了嗎?

段嚣卻沒有縱着他,也沒伸手攙他一把,只是站在一旁,語氣森然:

“我給你最後一次反悔的機會,過了今日......”

他頓了頓,忽然将手伸向沈喑,沈喑吓得往後閃躲,依舊被他輕易摸到,段嚣從他胸前摸出之前交由他暫且保管的那把匕首,仔細地撿起半截竹竿削成一柄戒尺,有意湊近沈喑,在他眼前把玩,忽然一把捉住沈喑的左右,用力将手心攤開:

“踏錯一根,便打一下。”

“若是畏難逃脫,我也會将你捉回來,手腕腳腕給你縛上鐐铐,逼你練完。”

沈喑咽了一口唾沫,後背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太相信段嚣說到做到。沈喑已經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是怎樣親手挖坑把自個兒活埋的,他堅強地站了起來,對着段嚣投去一個威武不能屈的眼神。沒事,等待若幹年後,他住過的這座活死人墓重現江湖之時,他就是楊過2.0版本,過兒斷臂他斷腳。

往後的日子裏,他便在墳墓躺平了,每天練個死去活來,并沒有身嬌體軟的小龍女陪伴,只有段嚣那個十殿閻王對他寸步不離,一邊慘無人道地折磨沈喑,一邊不遺餘力地折磨自己。

入夜,沈喑一瘸一拐回到煙籠栖,從胳膊到腿哪哪兒都痛,心肝兒也痛,被段嚣氣的。

成天成宿地耗在小樹林不回屋,沈喑差點忘了,之前為了讨好段嚣,還親手給他做了冰皮月餅,他從擺放茶點的櫃子裏拎出來一小包油紙袋,十分不爽地小聲嘟哝着:

“狗東西,白眼狼,虧我親自下了趟廚房,還對我那麽狠,白瞎我的手藝。”

雖然吧,禮還沒來得及送,說人家白眼狼也不合适。那正好了,沈喑一點也不想送了。現在的他,揍段嚣一頓都不能解恨,因為他被段嚣榨得,連揍人的力氣都沒有了。

還給他吃的?在想什麽好事?

突然,段嚣清冷的聲音貼着他的耳根子響起來:

“給我。”

沈喑驚吓,轉身差點和段嚣撞了個滿懷,他連忙将那一小包油紙袋藏到身後,瞪着段嚣:

“不給。”

段嚣不高興道:“本來便是要給我的。”

這是在撒嬌嗎?沈喑覺得自己大概又眼花了,撒嬌也沒用。撒嬌有用的話,白天他就不該那麽折騰我:

“但我現在不想給了。”

沈喑緊緊捏着那一小包油紙袋,找了個凳子坐下,現在不僅不想給了,我還要當着你的面全都吃掉。本來就沒幾塊,一塊也不給他剩。

沈喑自顧自地将油紙袋打開,手指捏着軟糯細膩的冰皮,淡淡的糯米的甜香味兒從指間漾開,苦練一天正好餓了,那層晶瑩的糖霜甚至勾起了他淡淡的鄉愁,在這個世界上哪兒找這種東西吃,還好他會做。

還沒等湊到嘴邊,沈喑的手腕被段嚣捉住,向着反方向移動。沈喑用力較勁,本來就不如他力氣大,又怕月餅掉了,根本搶不過。

沈喑眼睜睜的看着,那塊兒甜香軟糯的“鄉愁”,被段嚣一口啃掉一大半。

你能信,段嚣會從別人的嘴下搶吃的?

起初,沈喑也不信,最後知道真相的他眼淚掉下來。

然後,段嚣就着沈喑的手,愉快地把剩下的一小半也吃光了。

“好吃。”

......

最近,沈喑日日苦練,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生活質量還不如劍臨長老養的大黑貓。披星戴月,在段嚣的逼迫之下,“癡于”劍術,無心他顧,根本分不出心力去關注山莊發生的怪事。

如果他們還似初入山莊的時候那般仔細,到處尋找蛛絲馬跡,興許就能揪出山莊中真正的鬼了。

各宗當中,凡宗最近很不太平,處處透着詭異。

只見得每日晨課,有那麽一小撮弟子的幾乎将那強身健體的操課練到極致,若一人如此,也沒什麽奇怪的,偏偏場中衆多人中,能挑出來幾個,将那套拳法的每一個動作都做得極度到位,最古怪的是,這一小撮人的神情動作,都如出一轍,就像提線木偶一樣整齊劃一,不知疲累。

同列的凡宗弟子們都慌了,他們每天一睜眼的第一節 晨課,便見着比昨日又多了幾位體格強健神情呆滞的師兄弟。這些人原來的幾個朋友,發現他們已經不認人了,凡宗變得人心惶惶,籠罩着恐懼和不安。

按理說這事兒應該有人管一下,可他們也沒辦法請長老出來主持公道,何長老自從十年之前失了威信,便一直奉行“無為而治”,有幾位講話通透的弟子直道他是“和稀泥的攪屎棍”,占着長老的席位不幹活。也就是在凡宗沒人願意認領長老這個頭銜,不然早就沒有何勸桑的姓名了。

眼下,何勸桑更是“無為”的離譜,連殿前都不去了,終日衣衫潦倒地待在寝房,哪個也尋不見機會請他出來瞧一瞧這晨課的異象。

秋日的午後風聲靜谧,豔陽蒸照着大地,哪怕日頭足夠亮堂,可所有人都覺得發悶。

何勸桑的寝房內,已經許久不通風了,他身上的寝衣擰巴着,蒼老的臉上透着腐朽之氣,卻光着腳在榻前挑起胡旋舞。

忽然轉了個圈,提筆在案前的宣紙上寫着幾句不成詞的草書,龍飛鳳舞是因為,他就連寫個字,都刻意灌輸真氣在筆下,力透紙背。

他臉上洋溢着近乎醜态的歡愉,沉醉于真氣傍身的感覺,整個人像是登上雲端那樣輕飄飄,就連給自己倒杯水,都要用真氣操控銅壺。他從小就羨慕修仙的人,村裏的人都羨慕着,可他早早就被斷定,沒有仙緣。

這水不過盛了半碗,他所依仗的真氣卻猝然消失,沉重的銅壺陡然墜地,連帶瓷碗一次摔碎,壺中滾開的水濺到腳上,他痛得大叫,轉而瑟縮在角落裏痛哭。

他又變成了一介無法練氣的凡人,那種任人宰割的危機感就像一把懸在頭上的刀,吓得他丢了魂。身上早被治愈的傷疤有如實質地痛了起來,那是十年前他被懸劍宗刑訊逼供留下的,如今的他卻同懸劍宗做起交易來,為了修行。

何勸桑顫顫巍巍急忙吞下一顆丹藥,頓時便有黑氣從他的眉毛和發絲之間蔓延出來,整張臉變得猙獰無比,神情卻異常愉悅,他空洞地眼神盯着遠方,喃喃自語:“藥引子,山莊裏從來都不缺,懸劍宗那些個雜種,卻連半成品都不肯給夠我嗎?”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出去玩回來晚啦,更得有點遲抱歉啊啊啊啊(但很粗長是不是,評論區發小紅包補償一下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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