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又是天氣晴好的一天。
小叫花子立春側卧在霍府的後院牆上,一條腿搭了另一條,腳尖一上一下點着,天上大太陽将他暖烘烘曬着,惬意得很。
張巧兒從廚房裏出來,擡頭就看見了他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忍不住出聲道:“快下來,小心摔了。”
立春不以為意:“你今天又做的什麽?這樣香。”他吸了吸鼻子。
張巧兒笑道:“你還真是狗鼻子。今天炖的天麻鴿子湯,給小雪姐姐補身子的。”
聽見“小雪姐姐”四個字,立春嗤之以鼻:“天天大魚大肉,胖死了都。”
“立春!”張巧兒喝道,“不許胡說。”
立春對他這個新名字很是抗拒,他騰地坐了起來,滿臉寫着不高興:“我都說多少回了,不許你們這樣叫我。”
然而張巧兒并不理會,她說:“不叫你立春,那叫你什麽?總不能讓我們喊你要飯的吧?不然你自己想個名字來。”
立春翻了白眼:“那随便了。”他又倒了下去。
張巧兒看得心驚膽戰,生怕他一個不小心就從牆頭上摔了下來。好在立春熟能生巧,霍府的這塊牆頭簡直就是他的床了,再熟識不過。
張巧兒走到牆下,仰頭問他:“上回小雪姐姐跟你說的,你考慮得怎麽樣了啊?”
不等立春開口,她又自己說道:“我覺得她說得不錯,你總不能一直都做一個叫花子,難得現在有這個機會。哎,”她沖上頭的立春喊道,“前幾天霍公子的一個小厮請辭回家去了,他身邊少了個人,我尋思這正是個機會呢,你要不要去試試?看在小雪姐姐的份上,霍公子興許願意多給你開幾吊月錢。”
“誰稀罕那幾吊錢?”立春卧在牆頭上,翹起的腳颠着,“要我去給人當牛做馬,那我寧可一輩子要飯,至少還落個自在。”
“瞧你說的什麽話。”張巧兒被他說笑了,“你今年十幾了?再過幾年也該成個家了吧,總不能一直這樣啊。”
立春冷笑:“我一個叫花子,成家做什麽?平白拖累人家麽?”
“話不是這麽說呀。”張巧兒試圖給他講道理,“你想啊,你先找個事做,自己安穩下來,再娶個心地善良手腳勤快的姑娘,兩個人和和美美過日子,這不好嗎?”
立春瞥了她一眼:“你是誰?我娘嗎?唠唠叨叨這許多。”
張巧兒有被他這冷漠的口吻給氣到,她說:“我是看你比我弟弟也大不了幾歲,這才跟你說這些的。你倒好,好心當做驢肝肺。罷罷罷,原是我多事,我不說了。”她轉身就要走。
立春也沒叫她,只是那只翹起的腳不颠了。
張巧兒怒氣沖沖,她還未走到廚房門口,就聽見院門口有人喊道:“請問這是小雪姑娘住的院子不是?”
“誰啊?”她沒好氣地回過頭去,卻發現院門口立着的是兩個陌生的姑娘,一個圓臉的看着年紀小些,一個瓜子臉穿石榴紅裙的要大些。
“你們是?”張巧兒疑惑着,霍府來來回回她統共也沒見過幾人,這兩個就更是眼生了。
“表小姐?”恰好連翹從屋裏出來,驚訝叫道,“您怎麽來了?”
那個穿石榴紅裙的女子沉靜笑了:“我聽說最近家裏來了位客人,就是一直沒能照上面,心裏好奇,就想過來瞧瞧。”她說着走進院裏來,手指了身後圓臉姑娘捧着的食盒,“我親手做了兩樣小點心,送來給客人嘗嘗。”
“這……”連翹卻猶豫了,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幸好邊上還有個張巧兒,她适時開口解了圍:“這位是霍公子的表妹?還是表姐來着?”
那位表小姐聽見她說話,視線轉向她,微微一笑:“想必這位就是巧兒姑娘了吧?”她笑得如春風化雨,“你口中的‘霍公子’是我表兄。”
“哦,哦。”張巧兒受寵若驚,不想這位表小姐竟能知道自己的存在,甚至是曉得她的名字,她頓時就對這位表小姐心生好感。
“小雪姑娘是在裏面嗎?我去瞧瞧她。”表小姐說着就要擡腿進去。
連翹趕緊攔道:“表小姐,還是讓奴婢先進去通禀一聲吧,小雪姑娘才吃了藥,這會子怕不是睡下了。”
“哪有這□□睡覺的?連翹你如今是越發膽大了,連我們小姐也敢阻攔?”卻是那個圓臉丫頭開口喝道。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表小姐,我……”連翹緊張得語無倫次。
表小姐卻笑了:“不妨事,那你便進去通報一聲吧,我就在外頭等着。”
她分明是笑着的,可連翹卻戰戰兢兢,逃也似的進屋去了,看得張巧兒十分迷惑,這到底是什麽事兒啊?
薛霏霏當然是醒着的,她原本一天睡三個時辰就夠了,如今為着養病多睡一個時辰,已經足夠她白天裏精神抖擻了。
所以不等連翹開口,薛霏霏就自己問道:“外頭什麽人?”
連翹晦澀地開口:“是我們家表小姐。”
薛霏霏看向她,雖說她與連翹并不怎麽說話,但這幾日她冷眼旁觀,也能瞧得出這是個心直口快的爽利姑娘,怎麽提道那位“表小姐”,她就這般不自在了呢?
連翹見她不說話,便大着膽子介紹道:“表姑娘姓李,是我們家老爺的親妹妹的女兒,她打小沒了爹娘,家裏也沒個別的親戚,就被老爺和夫人接過來養着了。”
原來是個寄養的孤女。薛霏霏心中了然,問道:“那她來做什麽?”
“說是,”連翹頓了下,方道,“說是來探望姑娘你的。”
“探望我?”薛霏霏好笑,“非親非故的,她來探望我做什麽?”她彈了下指甲,輕松拒絕道,“你去跟她說,我不見。”
“這……”連翹很是為難,她擡眼瞅了瞅薛霏霏,小聲道,“我不敢。”
“這有什麽不敢的?”薛霏霏奇怪道,“你就說我的話,我要靜養,不宜見客,請她回去吧,日後也不用再來。”
連翹欲言又止。
這沉默的間隙裏,薛霏霏和連翹都聽見外頭傳來那位表小姐說話的聲音。連翹不比薛霏霏耳力出色,後者不費吹灰之力,就将那位表小姐套張巧兒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幸而先前薛霏霏就已經交待過張巧兒一番說辭,此刻張巧兒倒是答得滴水不漏。
薛霏霏冷笑,原來這位表小姐是來打探她的底細來了。就說嘛,無事不登三寶殿,更何況她們還素未謀面。
“去吧,”薛霏霏朝連翹推了推手背,“就把我剛才說的話講給她聽,不必委婉。”
連翹戰戰兢兢出去了,她還沒想明白什麽叫“不必委婉”,嘴巴就已經将薛霏霏交待過的話全講了出來。
然後她就看見那位表小姐端着一貫莊重的微笑,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佩蘭,把點心留下,我們走吧。”
張巧兒接過了那只食盒,目送了她們出去,她笑道:“這位表小姐還挺和藹可親的……”
她的話還沒說完,轉頭就見連翹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不由得吓了一跳:“你怎麽了這是?”她趕緊問道。
連翹:“這下完了,我又要被表小姐記恨在心了。”
張巧兒覺得她這話真是莫名其妙:“怎麽會呢?我看表小姐好得很吶。”
連翹看她一眼,擠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一聲不吭進廚房裏去了。
她這樣,張巧兒更是不解了。
這時牆頭上傳來一聲嘲笑:“傻子。”
張巧兒扭頭,方才全程不見影子的立春,這會子又卧在了那裏,腳尖颠着,仿佛從未離開過一樣。
她又想起他先前的言語,忍不住又翻了個白眼,也進廚房裏去了。
立春趕緊沖那邊喊了聲:“天麻鴿子湯給我盛一碗啊。”
廚房裏傳來一聲怒吼:“你休想!”
轉眼便是除夕。薛霏霏住的這處小院子臨着後街,很容易就聽見外頭的鞭炮聲,昭示着一年又過去了。
薛霏霏對除夕無感,除了知道自己又長了一歲,她想不通有什麽要過除夕的理由。但張巧兒和連翹卻不一樣,進進出出的時候臉上都是跟往日不一樣的神采,看得薛霏霏都忍不住要懷疑她倆是不是撿錢了。
盡管這小院裏就住了她們三人,但下午的時候張巧兒和連翹還是風風火火貼起了春聯、窗花,挂起了紅燈籠、吉祥如意結,将屋子裏裏外外都重新打掃了一遍,讓薛霏霏在灰塵裏懷疑人生。
入夜就更是絕了,霍嘉豐領了下人搬來了一桌酒席,滿滿當當十幾樣菜式,甚至還有一瓶花雕酒。
薛霏霏看着那桌酒菜,微微挑眉:“你這是幹什麽?”
霍嘉豐理所當然答道:“過除夕夜,吃年夜飯啊。”他說着還在桌邊坐了下來,又招呼了張巧兒和連翹也坐。
看他壓根沒有要走的意思,薛霏霏道:“你不去陪着你爹娘過年,來我這兒算什麽?”
霍嘉豐笑眯眯道:“我爹娘自有人陪着,少我一個不少。但你這兒人少,我來了就熱鬧了。”
他還挺看得起自己的。薛霏霏呵地一笑:“這可是笑話了,除夕夜自是要一家人團圓,你抛下爹娘跟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過節,傳出去不叫人笑話?”
“什麽叫來歷不明的女人?”霍嘉豐有些不高興她這樣說自己,“咱們都一起共患難了,別人能說啥?他們愛說說去,我才不管。”
他不管,薛霏霏更懶得管,幹脆就随他去了,任由他招呼張巧兒和連翹入席,三人舉杯暢飲——誰叫她還有傷在身,不能加入其中呢。
霍嘉豐背上的傷也才好沒多久,應該是被他母親叮囑過不許多飲酒,他只喝了兩杯酒,就換了茶盅湊到薛霏霏身側,悄聲道:“今天我爹把巡查的人都給撤了,說是已經好幾天沒見到那些人在周邊晃悠了。”
薛霏霏不動聲色,心裏卻知道是媚兒做成了。
霍嘉豐還在自顧自喋喋不休:“所以你大可放心在這裏住下,不用擔心了。等你傷好了,你要是覺得這裏悶得慌,剛好我打算趁着春日南下游歷一番,到時候可以陪着你一起去走走。你去過錦州嗎?還有越州?聽說過了越州……”
“表哥!”一個聲音在門口響起。
冷風從外頭灌了進來,将這屋裏的暖氣挾裹一空。薛霏霏打了個寒顫,終于看清那門口立着的人,瓜子臉,石榴裙,可不就是霍嘉豐的小表妹李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