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合一 全部想起

是夜, 沈府客房。

嘉禾點燃岑雪卉送來的安神香,躺上卧榻閉眼。

近來夜夢頻頻,記憶出現得越來越多。

這些記憶并不連貫, 像一粒粒散珠, 差根繩子才能串聯在一起。

安神香的效力漸漸發散, 嘉禾漸漸沉入夢鄉。

新的記憶再次襲來……

她在夢中緩緩睜眼,視線由模糊到清晰。

眼前是一片火海,身上傳來火灼的痛感,嗓子被煙嗆得嘶啞,每呼吸一次胸口都仿佛要撕裂了一般。

宮殿樓宇在大火中坍塌,凄厲的慘叫聲、哭喊聲不絕于耳。

絕望、恐懼萦繞在心頭。

小腹隐隐傳來刺痛, 她拼命護住尚平坦的肚子。

烈烈火光中, 她看見有個人影正朝她靠近, 濃煙滾滾看不太清那人的臉,只頭上那頂銀色蓮花小冠,讓她心頭一跳。

她伸着手想要抓住他, 卻怎麽也抓不住。

……

嘉禾猛地從睡夢中驚醒,一摸臉上滿是淚水,她告訴自己只是夢別多想, 可不知怎地眼裏的淚水卻止不住。

怔愣地抱着膝蓋坐在床角直到天亮。

大火中朝她走來的那個人是沈雲亭嗎?為什麽她怎麽夠也夠不到他?

窗外天光照入, 嘉禾回神,收拾好心緒起床。

這些天在沈府,嘉禾閑着無事便幫着岑雪卉曬曬藥材, 逗逗大郎和小妹。

岑雪卉見嘉禾熟練地将藥材分門別類擺放晾曬,微驚:“這些藥材你都認識?”

“小時候随父親行軍在外,後來同夫君在邊關待了三年,那地方什麽都缺, 有什麽磕着碰着小病小痛的,藥材不夠便只能自己上山采。”嘉禾解釋道,“故而對這些傷藥略通一二。”

岑雪卉笑道:“你在思謙身邊把事事都做妥帖了,若是有一日思謙怕是會不行。”

提起沈雲亭,嘉禾心口一滞,像有什麽東西堵着一般。

小妹噠噠地跑到嘉禾腳邊,咿咿呀呀地要抱抱。嘉禾心裏軟成一片,臉上重新挂起笑容,伸手把小妹抱在懷裏。

小妹小手扒着嘉禾的脖子,乖乖地呆在嘉禾懷裏,沒一會兒便呼呼地睡熟了。

岑雪卉吩咐奶娘将睡熟的小妹抱去了房裏。

嘉禾看着被奶娘抱走的小妹遠去的小妹,眼皮慢慢耷拉了下來,在夢裏她和沈雲亭似乎也有個孩子。

不知他是男孩還是女孩,長得像她還是像沈雲亭。

正出神,門房崔叔匆匆趕了過來。

岑雪卉看向崔叔:“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崔叔躬身回道:“東宮的江良娣派人給二夫人送來了帖子,邀您去宮中一同賞花。”

嘉禾微愣,東宮的江良娣?

哦,是銀朱。

前不久三皇子李熾入主東宮,銀朱做了李熾的良娣。

銀朱邀請她入宮賞花?

定然沒安好心思。

嘉禾皺了皺眉,回絕道:“勞煩崔叔回了那人,就說我身子不适,不便前往,還望江良娣海涵。”

崔叔将手上的木盒遞給嘉禾,道:“回二夫人,這是那人讓我交給您的。說是您看了這東西,便願意進宮了。”

嘉禾接過木盒,猶豫了片刻,打開盒子。

盒子裏躺着一塊串着紅纓繩的翡翠玉佩。

在看到玉的那一瞬間,嘉禾心驟然一抽,眼睛頃刻沁出淚水。

是阿兄平日最喜歡的翠玉,他從不離身。

嘉禾紅着眼眶顫着聲問:“她怎麽會有這個?”

崔叔搖搖頭,表示對方沒說,自己也不知道。

岑雪卉朝崔叔揮了揮手,示意他先下去。

崔叔走後,岑雪卉輕輕拍了拍嘉禾的背,低聲勸道:“我雖不知這玉佩對你而言是何意義,但思謙臨走前交代了,讓你好好呆在沈府,哪也別去。無論有什麽事,你暫且先忍上一段時日,待思謙回來之後,再做處置,你看如何?”

嘉禾捏緊了翡翠玉佩,閉上眼眼睫亂顫,她深吸一口氣,好一會兒抿着唇朝岑雪卉笑笑,應道:“好。”

岑雪卉松了口氣。

嘉禾道:“外邊風大,我有些頭暈,先回房了。”

只要她不出府,怎樣都行。岑雪卉應了聲“好”,便由着她去了。

嘉禾斂起眸子藏起臉上的情緒,轉身回了房。

回到房裏,嘉禾借口要好好休息,将一直跟在她身側的沈府婢女都支去了門外。

房裏一室寂靜,嘉禾緊緊捏着玉佩,手微微顫着,閉上眼心緒如浪濤般不停翻滾——

阿兄,你在哪裏?

我一定會找到你。

下一瞬,嘉禾睜開眼,奔至窗前從窗口翻了出去。她以樹枝做遮掩,避開衆人耳目,溜進了院子。

有次與大郎玩捉迷藏,意外發現在院子角落被枯樹叢遮着的地方有一個狗洞,她身形嬌小,恰好能從狗洞裏鑽出去。

嘉禾偷溜出沈府,朝皇城方向奔去。

她快步踏上青石臺階,呼哧呼哧地喘着氣,裙擺翻飛,皇城兩側紅牆在她眼前略過。

阿兄的翠玉被她緊緊握在心口。

東宮的金瓦琉璃漸漸映入她眼簾。身着繡金朱色長裙的豔麗美人站在宮門前的高石階上,自上而下望着她,笑了起來。

銀朱簪着同她相似的插梳,笑臉燦然笑聲得意,以俯視的姿态看着嘉禾。

“程嘉禾,你好好擡眼看看,這裏的雕欄玉砌、金碧輝煌,侍人成群、金碗銀筷。”

嘉禾邊朝她走近,邊反問她:“看見又如何?”

銀朱得意地盯着嘉禾,一字一句道:“你一輩子都得不到。”

嘉禾擡頭望着銀朱妍麗中帶着些許憔悴的臉龐,未作聲響。

銀朱不滿指着她道:“大膽,誰讓你擡頭看我的?你一個賤民,有什麽資格擡頭看太子良娣?”

嘉禾垂眸不看她。

銀朱卻來了勁,似瘋魔了一般,豔紅的唇不停張合念叨着:“現下只是太子良娣,待以後我便是貴妃,再以後我就是皇後,會是世上最尊貴的女子。”

她的眼角略略猩紅,似用盡全力一般,聲嘶力竭朝嘉禾喊道:“你永遠也比不上我,永遠也不能擡頭仰視我。”

嘉禾面色平靜,緩緩走到她身側,淡聲問了句:“然後呢?”

銀朱神色一滞,雙眼無神,

“這樣子,你開心嗎?”嘉禾問她。

“我當然……”銀朱頓住,好半天嗓子裏沒有發出一個字來。

“從小到大無論哪方面你都最好的。”嘉禾看着她認真道,“出身、容貌、學識還有你的心。”

“小的時候,私學門前有條水渠,暴雨天地上打滑,我不慎摔了進去。水渠雖不深,但那時我們尚且年幼,個子矮力氣小,掉進去便是一條命。”

“那日私學下學早,所有人都走了,只餘下我和你兩個人留下來抄書。”

“抄完書剛出私學門口,我掉進了水渠裏。暴雨之下,水流漲滿,你個子沒比我高多少,力氣也沒比我大多少,使勁拽着我的手不放,你告訴我說,別怕你在,你一定不會輸給該死的暴雨和水渠,一定會把我救上來的。”

“整整半個時辰,你寫字畫畫的那雙手被泥沙沖得發紅出血了,你都沒有放開我的手,直到你我府上的家丁在水渠那找到了我和你,将我倆都拉了上來。”

“這輩子只有兩個人跟我說過別怕。一個是你,還有一個是我夫君。”

“銀朱。”嘉禾道,“我沒法原諒你做的事,也沒法忘記你的好。”

銀朱別過臉慘笑,面色潰敗:“誰要你記得?早知道那個時候就該放手,讓你死了算了。”

嘉禾擡頭望向東宮屋檐上的金色瓦片:“你想讓我看看你現在過得有多好?”

“我看見了,可我只覺得你……”嘉禾頓了頓,“好可憐。”

銀朱通紅的眼睛睜大,眼淚驀地從眼眶滴落,怔了許久,揚起下巴,要強道:“誰可憐?”

“你才可憐。”她指着嘉禾手裏的翡翠玉佩,不停地重複,“你才可憐,你才可憐……”

“你知道我是從哪找來的嗎?”銀朱直直瞪着嘉禾,“是從一具化成白骨的男屍身上找來的。”

“那具男屍就是平日最疼你的阿兄。”

“你的阿兄早死了,早在七年前就死了。”

此言一出,“轟”地一聲,嘉禾腦中似有什麽東西炸開,耳畔嗡嗡作響,怔在了原地。

“程嘉禾,你真可憐。”銀朱慘笑一聲,“家破人亡。”

正午春日豔陽高照,涼風劃過耳畔,大殿忽地一片寂靜,靜到風吹樹枝的沙沙聲都格外刺耳。

寂靜中,一聲聲鐘響穿過重重宮殿,落盡銀朱耳中。

一瞬間,她豔紅的唇間皓齒微露,眉梢上揚,大笑了開來。

是喪鐘響了,延慶帝駕崩了。

有人歡喜有人憂。

銀朱應當是歡喜的,她笑着對嘉禾道:“你聽到了沒有?那個人死了,我就要當貴妃了,不,以後我會是這中宮的皇後。”

銀朱是笑着的,明明她贏了,可眼睛裏的淚水卻似斷線的珠串一般滴滴答答落下,那雙眼睛裏是從未有過的悲戚。

她仰着頭,逼自己笑,應該是歡欣的時刻不是嗎?

程嘉禾慘成那樣,應該高興不是嗎?

大殿裏回蕩着她慘烈的笑聲,似喜似悲。

喜的是她将成帝王妻,永遠都能昂着頭驕傲地活下去。悲的是從今往後,她再也出不了這方金絲築成的牢籠了。

帝王駕崩之日,喪鐘當鳴百下。

喪鐘渾厚的響聲尚未停歇,殿外卻傳來宮娥黃門慌亂慘呼之聲。

嘉禾回神,望向窗外,窗外濃煙四起。周遭宮人的哭嚎聲慘烈響起。

“不好了,叛軍殺進來了!”

“是太子,不,是先太子,先太子還活着。他帶兵殺進來了!”

“太子已經被、被先太子誅殺了。”

“東宮被叛軍圍堵了,跑不出去了。”

銀朱的臉上血色褪盡,望向窗外火光,一瞬從極喜到極悲。

叛軍揮刀砍殺之聲由遠及近,窗外天際紅了一片,血光和烈火吞噬了整座宮殿。

生死一線間,嘉禾顧不得其他,抓起銀朱的手,使勁扯着往殿門口跑。

“快走。”

東宮殿門口撲面而來灼燙的熱風,伴着陣陣火燒皮肉的焦臭味。

嘉禾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拉着銀朱,跌跌撞撞跑到殿門口,身後之人卻不動了,任嘉禾怎麽扯都扯不動。

“你走吧。”銀朱甩開嘉禾的手,“我不走了。”

隔壁殿宮人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中,嘉禾不管不顧地推着她走。

“不走會死的,不被燒死也會死在叛軍利刃之下。”

銀朱眸色平靜:“出去了又能怎樣?廢帝遺孀任人踐踏,一輩子聽着別人的嘲笑聲。死在這倒好了,前朝東宮的江良娣,這個名頭不會太給我爹爹丢臉。”

外頭的火勢越來越大,眼看着叛軍就快要殺進來。

烈烈火光将銀朱嬌豔的臉染得通紅,分不清她臉上的是淚還是汗。

只在下一瞬,她用盡全力将嘉禾推出殿門外,“砰”地使勁關上殿門。

殿門轟然在嘉禾眼前阖上縫隙,她站起身沖上前去不停地拍打殿門,叫着銀朱的名字。

卻聽銀朱隔着厚重殿門,半點不帶平日閨秀矜持,大聲罵道:“滾,你給我滾,滾遠點,滾進禦花園東邊的水渠裏,淹死你!”

禦花園東邊的水渠,通往宮外。

深重的殿門後傳來銀朱最後一聲罵:“你要是記得我一點好,就快……快滾……”

殿門後傳來利刃穿透皮肉的聲音,嘉禾眼眶裏的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她直起身,頭也不回地朝禦花園跑。

天上帶着火的箭矢“嗖嗖”飛下,緋紅宮牆瓦敗牆裂,這座屹立百年不倒的皇城,頃刻間變成了人間煉獄。

帶着火星子的風劃過嘉禾被煙熏黑的臉,她的哭聲後知後覺地從她嗓眼溢出。拼命地跑,拼命地哭。

阿兄的紅纓槍,爹爹在戰場上不服輸的吶喊,阿娘慈愛的笑和銀朱驕傲的臉交替出現嘉禾在眼前。

她哭着不停往前跑,喉嚨已經幹刺得發不出聲來,腳上的鞋履早就跑丢了,穿進通往禦花園的長廊。

身側是熊熊烈火,她赤着腳起了泡,禦花園離她越來越近。叛軍還沒有進到禦花園來。

她想她要出去,還有人讓她等他,他還沒回來,她不能停下腳步。

前面是出去的希望……

“轟”地一聲,廊下的梁柱撐不住大火的灼燒倒了下來,磚瓦開始坍塌掉落。

嘉禾躲避不及,腦袋被從上而下的磚瓦擊中。剎時眼前一黑,直直倒在了廢墟堆裏。

嘉禾閉上眼,過去曾經夢到過的所有記憶伴随洶湧情緒頃刻間彙聚成團在她腦中炸裂開來。

她沉入了遙遠的記憶中。

後腦的鈍痛感逐漸消散,嘉禾緩緩睜開眼。周遭靜得出奇,風雪拍打着紙窗,喜燭忽閃搖晃。

她穿着一身大紅喜服,長了凍瘡的手藏在紅袖之下,眼睛透過繡金邊紅紗喜帕朝門望去,無神的眼睛裏藏着一點點微弱的光。

父親獲罪,侯府被封,欠下巨債,被逼嫁給了從前最心愛的人。

今日是她大婚的日子,她從未想過自己大婚的日子會這樣冷清寂寥。她從前以為那個人會騎着馬,踢開她的花轎門,風風光光把她迎過門當他的夫人。

可惜沒有。

她想至少他會回來揭開她的紅蓋頭。

喜燭燃盡,她坐在喜床上,從天黑等到天明,那個人也沒來。天亮了,她再也撐不住了,沉沉閉上了眼。

再醒來已是第二日黃昏,燒已經退了,屋外開始融雪,嘉禾身上蓋了被子可還是很冷,屋裏炭盆裏的炭快要燃盡,可她不敢喚人進來換。

她怕下人們笑話她。沒有哪個新娘成婚是沒有喜宴的,也沒有哪個新娘洞房花燭新郎連影子也沒露的。

連着好幾日,同在一個屋檐下,卻見不到他的人影,半芹總說:“大人在忙,怕是暫時無暇顧及夫人,夫人且安心養病。”

嘉禾不懂為什麽他說厭煩她還要替她還債娶她為妻。他說是為了自己的聲譽,可娶一個罪臣之女名聲難道就能好聽?

他娶了她,卻又冷着她,那她到底算什麽?

是夜,她獨自躺在床榻上,兩眼望着紙窗,每當有人影經過,她的心便悄然提起。

可每個人影都不是他。

燒雖退了,可病根未斷,夜裏天涼,稍稍有些風便忍不住要咳嗽。

忽聽見門外有動靜,她想是半芹來了,卻沒想是沈雲亭回來了。

他瞧見她了,卻一句話也不跟她講。其實嘉禾早已習慣了他的冷漠,可心裏還是一陣一陣地抽疼。

成親後第一回 相見,他總該喚她一聲“夫人”才對,可他沒有,連一句話也沒想對她說的。

解下衣冠,躺在她身側。

與他躺在同一張卧榻之上,彼此之間卻像隔了山海。

嘉禾不再多想,閉上眼睡覺,卻止不住一聲一聲的咳嗽。

身側之人不耐地翻了個身,嘉禾捂着嘴躲進被子裏悶咳。

“程姑娘,你很吵。”

這是他這些天來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嘉禾想,她也不想吵的。

“勞煩你記得吃藥。”他又道,客氣又疏離。

他找大夫給她開的那些藥,她都喝了,可風寒還是遲遲不肯好,也不知為什麽。

她也沒有那麽讨嫌,嘉禾想了想,起身穿上衣服,搬去了客房睡。這樣他便不會覺得吵和厭煩了吧。

他沒攔着她,自此嘉禾便搬到了西苑客房。白日替爹爹抄些往生經,繡些帕子換錢,夜裏早早入睡。

沒有沈雲亭的日子,倒也過得清閑,這樣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也沒什麽不好。

可三天後的一天早晨,沈雲亭竟來了西苑找她。

“立刻換件衣服,随我同去江太傅壽宴。”

嘉禾低頭看了眼身上穿了兩日的素色長裙抿了抿唇。

她哪有別的衣服,唯一的那件也被唐露芝在大街上踩爛了,這件還是半芹替她尋來的。她本想等做些活計攢夠錢再替自己重新置辦的,只不過現下尚未來得及辦。

沈雲亭朝她皺了皺眉,拽着她去了成衣鋪、繡坊和首飾鋪子。置辦了整整三箱子衣服首飾。

前頭剛廢了六千兩替她還債,現下又置辦了近千兩的衣服首飾,他舊時寒微,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積蓄怕是都用在了她上面。

嘉禾都記在心裏,她換了身新衣裙随沈雲亭去了江太傅府上赴宴。

瑩白的雪地上散着喜炮燃盡後的紅色碎屑,銀朱站在門前迎客,見沈雲亭來了忙迎了上來。

沈雲亭對誰都是一副冷淡的模樣,對銀朱亦然。

嘉禾想了很多年也沒想明白當初沈雲亭為什麽會向銀朱求娶。

大約喜歡是沒有道理的,就像他不喜歡她一樣,沒有理由就是不喜歡。

入了府,沈雲亭随銀朱去見了江太傅,她則被婢女引至女賓席上。

女賓席上坐着唐露芝,還有她的五堂妹程令芝,另還有一些從前飲宴常見到的熟面孔。

女賓席上空了一個席位,是原本留給長公主大兒媳岑雪卉的,她方才不慎在前廳跌了一跤,摔傷了腿便回去了。

席面上不時有人朝她看來,身後竊竊私語聲不斷。

嘉禾多少聽到一些,說她是罪臣之女,怎麽有資格來參加當世大儒的壽宴雲雲。

好一會兒,銀朱才姍姍來遲。

唐露芝調笑着埋怨她:“你怎地這會子才來?讓人好等!”

銀朱臉上挂着歉意:“對不住讓各位久等了,我實在是有事才耽誤了。”

席間有人笑問:“是什麽事那麽重要,還能讓你把大家夥給落下了?”

銀朱微微一笑:“我在東街開了間詩社,還差一塊像樣的匾額,正想個字好的人替我題字。”

“還有誰能比你寫的字更好?”

銀朱眸光轉向嘉禾,輕笑:“那自然是有的。你說對吧?沈夫人。”

席間衆人的目光随銀朱的話向嘉禾瞟來。

嘉禾一愣,比銀朱寫字更好看的人是……

只聽銀朱道:“我猜思謙肯定沒告訴你,他剛為我開的詩社題了字。雖說思謙一字難求,不過想來夫人應該不會介意的。畢竟夫人是思謙的枕邊人,不過是幾個字,夫人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話音剛落,周圍嘲笑聲四起。

“咦,程嘉禾的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能不難看麽?可從沒聽說沈相給她提過半個字。”

“倒貼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如願嫁了,還沒抓住沈相的心嗎?”

“她成親了?怎麽連喜帖也不發一張。”

“從來沒見過有誰成親連喜宴都不辦的。”

“說什麽不喜鋪張、一切從簡,我看是人家壓根沒把她放在眼裏,不想讓人知道娶了她罷了,哈哈哈哈。”

……

程令芝站出來“幫”她說話:“你們別說了,三姐姐已經夠苦了,她不是故意不發喜帖的,只是……”

只是沈雲亭從來沒把她視作該珍重一生的妻子罷了。

七年都捂不熱他冰冷的心,成親短短十日又怎麽可能?沈雲亭心裏認定的事,誰也沒法動搖。哪怕再過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讓他動心。

嘉禾默默離開了女賓席,躲在院子裏的梅花樹下,直到壽宴散席,她做好了決定——

與沈雲亭和離。

她準備了一夜,備好了和離書和說辭,敲開了沈雲亭書房的門。

他埋首書案,知她進來,連頭也未擡,用慣常冷漠的語調問了句:“你來了,有何事?”

嘉禾呼了口氣,将準備好的和離書遞了上去,抿了抿唇試着用疏離平常的語氣同他道:

“大人,我想同您和離。”

她這輩子第一次當着他的面稱呼他為“大人”,如同他稱呼她為“程姑娘”一樣陌生。

沈雲亭捏着她給的和離書,冷寂的臉上浮現出驚愕和愠怒。

嘉禾擡手捂住自己的心口,緩緩道:“我知大人并不怎麽喜歡我,卻逼不得已娶了我,大人從未把我當成是您的妻子,從今往後大人也不必為難了。”

“這封和離書上寫明了,我是心甘情願要與大人和離的,大人沒有忘恩負義、落井下石。我在上面畫押了,所說之話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言。大人不必擔心落人口實,在史冊上留下不必要的污點。”

“我祝大人和離後能求得所愛,一切安好。”

“還有,大人替我置辦的衣物首飾,尚未用過的,我都退還了給了店家,這些是退還之後還回來的錢。”嘉禾将銀錠子交還給沈雲亭。

“除此之外,大人還替我還了爹爹欠下的六千兩債。”嘉禾誠懇道,“這筆錢暫時我還沒有,不過我會想辦法還給大人的。”

她把所有的話都講明白後,書房忽陷入了沉寂。

過了好一會兒,沈雲亭隐怒的雙眼鎖着她,沉聲問了她一句:“怎麽還?”

嘉禾垂眸想了想,正要回話,唇猛地被他堵上,他忽然似疾風驟雨一般侵襲着她,仿佛要将她整個人吞吃入腹。

他将她整個人摁到書案上,兇巴巴地在她耳邊道:“這麽還,懂了嗎?”

“和離書?”他褪去了平日的淡然,冷冽的眉眼被欲氣所侵染,他撞着嘉禾,“誰準你給的?”

“我……”嘉禾閉着眼,緊咬着下唇瓣,“我不要你了,沈雲亭。”

“沈雲亭,我不要你了。”

沈雲亭似沒聽見這話一般,故意避開她的話,只反問她:“你說我從未将你當做是我的妻子?那你告訴我現下我們在做什麽?”

他道:“只有夫妻能做這些,我只對你這樣。”

“你覺得我沒把你當妻子?”他笑,“好,那便如你所願,從今往後一得空我們便這樣,請你清楚明白地記得——你是我妻子。”

嘉禾眼角挂着一絲淚痕,不去看他。

“你自找的。”他道。

……

一整夜未合眼,次日一早,沈雲亭穿戴好衣冠,收起昨夜瘋樣,恢複了往日疏冷。

“是你先招惹我的,程嘉禾。”沈雲亭看向虛弱躺在卧榻之側的嘉禾,“我不會放過你。”

嘉禾雙手緊抓着被子閉着眼。

“你搬回來。”他目光不容置喙,“或者我搬去西苑。”

放下這句話,他起身朝門走去。離開前不忘對嘉禾道:“避子湯,別忘了。”

嘉禾驀地睜眼看向他,藏在錦被中的手伸向酸脹的小腹,輕輕按在上面。從前她也曾期盼過與他成婚後能生一個小小的他。

沈雲亭站在門前睨了她一眼:“府裏的避子湯,只避子不傷身。”

嘉禾不做言語,避子湯不傷身,卻傷心。

“我不喜人多,也不喜熱鬧,府中只你我兩人便夠。”沈雲亭盯着嘉禾蒼白的臉龐,頓了片刻,“若是世上有給男子的絕嗣藥,我不會讓你飲避子湯。”

說罷甩門離去,過後不久,半芹奉命送來了避子湯。

如果孩子來到這個世上不是被爹娘期待祝福的,那便不要了吧。

嘉禾端起避子湯,仰頭一氣飲了下去。他的孩子她不想再要了。

自那日瘋狂過後,沈雲亭便搬到了西苑。起初那幾日,他真的如同那日他在書房說的那般,一得空便不放過她。某些時候嘉禾好像也的确能沉溺在極致的愉悅中忘掉不快的過往。

只不過沒過多久,他又恢複了從前冷漠,每日早出晚歸,回來了也整日鎖在書房不見人。

深夜西苑,嘉禾看了眼空蕩蕩的卧榻之側,将今日攢下的銀錢存放好。

京兆府說繼母王氏卷走的那筆財物已經有了消息。若是能尋回六千兩,往後她便不欠沈雲亭的了。

冬日已進入尾聲,她的咳疾時好時壞。京兆府來消息說尋回了一些繼母王氏典當的贓物,請她前去認領。

她坐着丞相府的馬車前往京兆府。連着幾日,沈雲亭都未歸家。她問半芹:“大人今晚還回來嗎?”

半芹為難地搖搖頭,眼睛不敢朝她看:“怕是回來得會有些晚,夫人身子不适,還是管自個兒早些休息,莫要再熬夜等大人了。”

嘉禾一愣,原來連半芹都知道,她夜裏睡得不踏實。

馬車駛在東街,經過銀朱的詩社。嘉禾望見沈雲亭為銀朱題字,心中澀澀。

壽宴上銀朱對她說的那番話句句紮心。

沈雲亭從未替她題過字,她求了他好多年,想他替她畫張小像,可他不肯。

詩社中人似正談論着銀朱寫在朱色小箋上的詩。偶然間嘉禾在那陣陣歡談聲中聽見了自己和沈雲亭的名字。

嘉禾走進詩社,将那群人口中話聽了個明白。

“這程嘉禾還真能忍,都這樣了還不和離。”

“親爹獲罪,侯府都倒了,她能不扒着沈相嗎?”

“你說這同在東街,日日看着自己夫君給舊情人題字的匾額是個什麽滋味。”

“這也就算了,如今還……”

如今還什麽?

一陣風起,嘉禾腳邊吹來一張小箋,小箋上是銀朱隽秀的字跡,上面寫的是一首長詩——《雲間夢》。

這首長詩講的是,窮書生愛上官家千金,官家千金雖心中也有他,卻礙于種種原因沒能與窮書生得成眷屬,後來窮書生飛黃騰達,卻與‘別人’定下了婚約,兩人終究有緣無分。

這首詩後邊還新加了兩個句子,若不仔細看還以為只是尋常寫景的句子。

實則卻以景襯情,極其隐晦地暗示了窮書生對這首詩中的‘別人’無甚感情,但這個‘別人’卻任對其糾纏不休,官家千金一直苦惱于這個‘別人’攪在其中。

這首詩怕是早已傳遍大街小巷,所有人都知道她是那首詩中的‘別人’。

嘉禾看着小箋,心口發悶,眼裏出來的小水滴掉在小箋上面,只覺得無力、絕望。

她回到府裏躺在西苑卧榻上靜靜地抱着沈雲亭睡過的軟枕,孤獨地抱了一整夜。

第二日天一亮,她便開始收拾行李,準備離開京城。

曾經趕赴千裏也要去邊關尋他,同他在一起,現下只想離開到一個沒有他的地方。

她的行李不多,只有一只很小的包袱。她把從京兆府找回來的三百兩銀子放在了沈雲亭枕邊,自己留了二十兩盤纏。

夜色漸深,丞相府守備松懈了下來。沈雲亭已好幾日未歸,今夜他也一定不會回來。

嘉禾趁着夜色,背着包袱,丞相府院子後頭的小門逃了出去。

她回首望了一眼丞相府大宅,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寂靜寬闊的大街上,巡邏宵禁的官差剛剛經過。

嘉禾獨自一人走在大街上,望着寬闊夜空。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從今往後也沒有……夫婿。天大地大,她不知該往哪去。

嘉禾低着頭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沒走多久迎面撞上一堵人牆。

熟悉的熏香味混着濃重的酒味,嘉禾驟然攥緊手裏的包袱,心猛烈地跳着,緩緩擡起頭。

沈雲亭正站在她前方,他剛從左側的酒館裏出來,整個人就像從酒缸裏泡過似的,兩側的發滴着酒水,神态微醺,眼睛沉靜地盯着她看。

嘉禾怎麽也沒想到,她偷跑着離開,會以這種方式被沈雲亭撞見。

她低頭背着包袱大喇喇地站在他跟前。

他盯了她很久很久,眼簾微垂,看不清他眼中複雜神色。

過了好一會兒,他上前一步抱住她,頭靠在她肩膀上,笑了聲:“你是來接我回去的,對嗎?”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