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晉江獨發,謝絕轉載 抉擇
這根平安結的編法順序十分特殊, 只有阿娘和她會。而她只給沈雲亭編過。
她綁在沈雲亭腕間的平安結出現在了銀朱手腕上。
銀朱意味深長地朝她笑了聲。
嘉禾臉色發白,緊抿着唇,心口突突的抽疼。捂着小腹, 拼命讓自己平靜下來。
春宴之上, 席間人笑鬧聲不斷, 戲臺上伶人唱着時下京中最紅的曲子。柳枝低垂,桃花遍地,碧綠池水靜靜映着宮殿屋檐上的金色琉璃瓦。
宮牆所圍之處,一派繁華祥和。
戲臺上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曲拉着弦。忽而弦“噌”一聲崩斷了,伶人歌聲止。
周遭猛地一靜,這才聽見從宮牆那頭傳來陣陣的哭聲, 席間衆人紛紛擡頭, 面面相觑。
身着紫色幞頭袍衫的黃門, 踉踉跄跄地跑了過來,驚懼地大喊一聲:“不好了,叛軍沖進來了!”
“什麽?什麽叛軍?”
“是太子, 不不,是先太子李詢。”
“他沒死,他回來奪回皇位了!”
“外面已經被叛軍圍起來了!”
“火、火, 着火了!”
起初所有人都呆愣在原地, 或覺得無稽或覺得荒誕不可能,直到不遠處濃煙穿過宮牆滾滾而來,叛軍的喊殺聲傳來, 帶着火的羽箭如流星般射來……
叛軍來勢洶洶,頃刻間席間衆人心慌意亂,向四處逃竄。
宮牆旁随風飄逸的柳枝觸了火星燒了起來,火光圍堵了整座祭天臺。翻滾的池水被鮮血染紅, 桃花瓣上沾染了斑斑血跡。叛軍的嘶吼聲,利刃穿透皮肉之聲,宮人皇親凄厲的哭喊聲交織在一起……
生死攸關之際,誰還管什麽主子奴婢,都緊着自己逃命,祭天臺旁亂成一團,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禦、禦花園的水渠通往宮外。”
剎那間,祭天臺旁擠着的人一擁而上朝禦花園方向奔去。
跑在最前面的便是劉貴妃,她頭上的鳳簪早掉了,滿臉的黑灰血漬,踩着宮人的屍體沖在最前面,哪還有方才半分雍容華貴。
嘉禾摁着小腹,小跑地跟在最後面。跑在她前面的是銀朱,她身子尚未養好也跑不快。
身後的宮殿樓宇在大火中坍塌,一群人沖向通往禦花園的長廊。叛軍尚未闖進禦花園,所有人都看到了活着的希望,奮力朝水渠方向跑。
火光熊熊中,嘉禾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摁着小腹,濃煙滾滾,屍山火海,分不清前路東西南北,她踩在坍塌的瓦片上奮力朝前跑。
撐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出去,孩子還沒出世,還沒等到他回來……
長廊上的梁柱在烈火灼燒下搖晃,支撐梁柱的木條咔嚓斷裂,“嘎吱”一聲,粗重的梁柱倒了下來,随即長廊頂失去支撐,“轟”地坍下。
尖叫聲四起,跑在後面的人來不及躲,皆被壓在了磚瓦之下。嘉禾便在其中,腿腳被厚重的磚瓦所覆蓋,跑不了了。
火勢越來越大,濃煙混着焦臭,每呼吸一口胸口都仿佛要撕裂了一般。
恐懼、絕望之感堵在心頭,仿佛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永遠都睜不開似的。
嘉禾用力睜着眼,眼前濃煙黑幕,視線模糊,她只看見銀朱被壓在不遠處,她手腕上的紅色平安結在滾滾黑煙中格外顯眼。
火燒離她們越來越近,嘉禾的呼吸漸漸緩了下來,意識開始消散,不知還能撐多久。
嘉禾伸手摁向小腹,她想她大約是來不及再見孩子的爹爹一面了。
她再也撐不住,緩緩地垂下眼皮,視線模糊,遠處似有人疾風似的朝長廊奔來。那人的銀色雲紋長袖在烈風中翻飛,熟悉的銀色小蓮冠在火光中格外顯眼,随着他的疾奔一晃一晃的。
嘉禾強撐着擡手揉了揉眼睛,再睜眼他還在,不是幻覺是真的。他從西北回來了?是來尋她的。
他離她越來越近,嘉禾嗓子被煙熏得發不出聲,用盡身上最後一絲力氣朝他伸出手,笑着擠出眼淚。他們一家三口馬上就要團聚了。
一切都會好的,她好想回家。追着他跑了十餘年,他終于也朝她奔來了。
耳邊回蕩着“嘎吱”響聲,嘉禾擡頭看,望見頭頂燒黑的梁柱搖搖欲墜,若是砸了下來,怕是……
沒關系,他跑得那樣快,一定來得及把她救出去的。
等從這出去,他們一家人好好過,等孩子出世,請他替孩子取個好名,他總說她取的名字土氣,他學問那麽好,一定能取個很好的名字。
等孩子長大了,他也該慢慢從朝堂上退下來了,等他閑了,便有空陪她了,他們要再去爬一次小時候的那座荒山,再看看那山頂的圓月……
他朝她過來了,她的手馬上就要夠到他了。
可他沒有拉住她。
他越過她朝不遠處奔去,拉住了另一個人的手。
燒焦的梁柱砸了下來,嘉禾朝他看了最後一眼。
原來她和銀朱只來得及救一個,他選了銀朱。
眼前一黑,她陷入了長久的黑暗……
隔世的記憶徹底複蘇,一陣天旋地轉,黑暗逐漸散去,嘉禾緩緩地從現世的廢墟堆裏醒了過來。
現世宮門外,沈雲亭騎在玉骢馬上望着熊熊烈火圍堵的皇城。
屬下之人抱拳朝他禀報:“報,皇城禁軍大勢已去,我軍大勝,太子命屬下前來告知沈相。”
“知曉了。”沈雲亭應了聲,扯了扯玉骢馬的缰繩調轉馬頭離開,對身旁白子墨吩咐道,“剩下的都交給你了。”
白子墨朝他望去:“你去哪?”
“沈府。”沈雲亭眉梢一揚。
白子墨翻了個白眼:“這麽急着去見她?連正事都不管了?”
“嗯。”沈雲亭笑,“很急。”
“急着把畫完的小像交給她。”
說罷,扯着缰繩一路狂奔朝沈府而去。
若是嘉禾看見小像上的題字一定會樂瘋,他想。
閑适的沈府小院裏,沈元衡頭望向皇城滾滾濃煙,一臉淡定地坐在亭子裏抱着兒子逗鳥。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沈元衡一轉身擡頭對上了岑雪卉焦急的臉。
“怎麽了?這副見了鬼的模樣?”他道。
岑雪卉扶着亭柱,大口喘氣,急道:“不見了……”
“什麽不見了?”
“弟妹,嘉禾她不見了!”
沈元衡略一心驚:“你說什麽?”
“先前她說外邊風大有些頭暈,想回房休息,我便随她去了,誰知方才我去客房找她,卻看見客房空無一人,倒是窗戶看得很大……”
“找遍整個沈府也不見她的蹤影,院裏掃地的婢女過來告訴我說,在院角的狗洞邊上找到了這個。”岑雪卉指着手上的香囊道,“這是弟妹的東西。”
“她從狗洞鑽出去了?”沈元衡擰眉,“好好的,她出去做什麽?”
“大概……”岑雪卉朝遠處滾滾濃煙望去,手心滲出冷汗,“之前東宮江良娣的貼身婢女送來了帖子,邀弟妹入宮,弟妹一開始并不想搭理,可那婢女給了弟妹一塊翠玉之後,弟妹的臉色就變了。我懷疑……”
“我懷疑弟妹她是去了皇宮找江良娣。”
話音剛落,身後傳來畫軸“啪嗒”一聲掉落之聲。
岑雪卉轉過頭,瞥見沈雲亭站在身後。
只一瞬,沈雲亭來不及思考,騎上玉骢馬沖出沈府,朝火光朝天的皇城疾奔而去。
宮門口,白子墨剛交代完該交代的事,一擡頭卻見沈雲亭騎着馬朝宮門沖了過來。
白子墨睜大眼驚道:“你不是已經走了……”
話還沒說完,沈雲亭便從他身旁呼嘯而過,直沖進了烈火澆灼的皇宮。
紅牆圍堵的青石板上,層疊着死屍,沈雲亭屏息盯着每一具屍身,每越過一具,心便松下一點。
東宮門前,屍山火海,血泊中映着尚在燃燒的宮殿。昔日的京城第一才女,東宮江良娣倒在東宮大門前,屍身早已涼透。
沈雲亭越過那具涼透的屍身,失魂落魄地上前翻找。
嘉禾,在哪?
雙膝跪在燒得滾燙的石板上,手上沾滿了鮮血,他爬上前翻遍東宮每一具屍身。
找不到,東宮沒有嘉禾。
他不想回憶,可是關于上一世的種種不停地在他腦中重現。
坍塌的長廊,燒焦的梁柱,還有在廢墟裏的她。
心猛然一跳,随之而來的是胸口裂骨般的疼痛,他急喘着站起身,朝通往禦花園的長廊沖去。
雙膝被滾燙石板燙得鮮血直流,灼熱焦臭的風打在沈雲亭臉上,他仿佛渾然未覺一般。
待遠遠望見站在長廊盡頭,還完好無損的嘉禾時,他幾乎是吼着喚出了她的名字:“嘉禾。”
他渴盼着她能像從前那樣,笑着迎他,可當他的眼神觸上她的死寂瞳仁時,心驀地一涼。
哀戚、無力,這樣的眼神恍如隔世,同前世臨終前的她一模一樣。
他想到了什麽,瘋也似地朝她奔了過去。
嘉禾漠然看着他靠近,視線落在他手腕上的紅色平安結上,壓在心底的痛楚頃刻間彌漫開來,細細密密地貫穿全身。
前世今生所有記憶重合在一起。
為什麽他會綁平安結?
為什麽他忽然開始對她好了?
為什麽他知道有個婦人枕邊藏着小撥浪鼓和虎頭小鞋,底下還壓着寫了孩子名字的紙條?
為什麽他知道她寫的孩子名是月月,小山和苗苗?
在她問他為什麽像變了個人似的,是不是被奪舍了的時候,他告訴過她:“我就是我。”
原來從頭到尾他就是他。
真惡心。
烈火圍着長廊,嘉禾站在坍塌的廢墟當中,心底湧出無限悲涼,無力、頹然……
耳畔閃過無數聲音。
“我阿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誰欺負我阿妹,我打爆他狗頭!”
是阿兄。
“不哭不哭,阿娘不在了,爹爹還在。爹爹替小禾選的小馬駒一定是跑最快的。小禾想要什麽都會有的。”
是爹爹。
“咳、咳……我的小禾才七歲,阿娘舍不得離開小禾,想看着小禾高高興興地長大,漂漂亮亮的出嫁,咳咳……”
是阿娘。
嘉禾望向天際,濃煙遮蓋着暖融春日,整片天混沌、渾濁。
她伸手朝向天際,想抓住什麽,可什麽也抓不到,那些她留戀的人,她再也再也找不到了。
眼眶溢出滾燙淚水,身後是延綿不絕的火海,前方那人急朝她伸着手,喊着:“嘉禾,抓住我。”
他看起來那麽害怕、焦急、瘋狂。
真可笑。
恍惚間,多年前那個救她逃離火海的少年與眼前人身影重疊在一起。
“別怕,手給我,我帶你走。”
嘉禾低垂着眼,看着沈雲亭朝她伸出的手,視線沿着他的手臂慢慢上移,落在他臉上。
那張俊逸精致的臉龐仿佛已被時間腐蝕,變得污濁泥濘。
嘉禾忽笑了聲,眼淚無聲順着眼角滑落。摘下簪在烏發上那根被她珍而重之的桃花簪,朝他甩了過去。
簪尖擦過沈雲亭的臉頰,在他臉上留下深長劃痕,他顫着手低頭小心翼翼撿起碎掉的桃花簪。
她愛的那個意氣飛揚、眉眼帶笑的少年,早就死了,死得只剩下眼前這具腐朽的軀體。
她轉過身,不再看他,眼裏映進熊熊火海。
焚風呼嘯,聽不清身後之人朝她喊了什麽。
沒有留戀,向前奔去,沖得很快,縱身跳進了熾烈燃燒的火海之中。
她很快就能見到那些她想念的人了……
微風吹動耳旁碎發,帶來絲絲癢意,嘉禾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