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團圓

臨近黃昏, 東街夜市賣吃食的攤子早早擺了出來。餃子攤冒着熱氣伴着肉湯的鮮香,賣柿餅的小販推着驢車沿街叫賣。

鮮香味、叫賣聲,仿佛都為七年前的京城增添了一抹鮮活色彩。

程景玄颠颠地跑去給阿妹買了兩串冰糖葫蘆。

嘉禾看着手裏兩串沉甸甸的冰糖葫蘆, 抿着唇酸澀梗在喉頭。每次她一不高興, 阿兄便會買冰糖葫蘆給她, 哄她開心。

小時候長牙,爹爹不讓她吃甜的,她便哭,阿兄心疼她,偷摸着跑去大街上買冰糖葫蘆回來哄她,被爹爹知道了, 爹爹一氣之下打了阿兄十板子, 把他打得在床上趴了整整一夜。

阿兄買的冰糖葫蘆是世上最甜的。自阿兄死後, 她再也沒有吃過那樣甜的冰糖葫蘆。

嘉禾張開唇,咬下一口冰糖葫蘆,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彌漫, 散至心間。眼前的一切由灰暗變得色彩斑斓。

能活着,真好。

嘉禾把剩下那串冰糖葫蘆給程景玄道:“分甘同味,阿兄, 這串給你吃。”

程景玄擺擺手, 一本正經道:“我一大老爺們不吃這東西,小爺我怎麽說也是京城有名有姓的人物,被人看見在大街上吃糖葫蘆, 那多不像樣子!”

嘉禾看向程景玄。她阿兄如今也才十七八歲的年紀,哪算的了是大老爺們。阿娘死得早,爹爹又時常領兵在外,少有閑暇管他們兄妹倆。

阿兄長着長着便成了京城聞名的纨绔, 只他這纨绔之名,多少因着他肖似爹爹那般兇神惡煞的臉,不講道理的臭脾氣,和渾身上下那用不完的蠻力。

多是唬人用的,真正打家劫舍之事,阿兄是萬萬不會做的。

不止如此,若是阿兄碰到有地痞敲詐街上百姓保護費,還會本着行俠仗義之心,替百姓狠狠教訓那地痞一頓。

穿過東街,嘉禾随程景玄回了永寧侯府。擡頭望向永寧侯府碩大的金漆匾額,一時感慨萬千。

現下的永寧侯府,門前臺階上沒有成堆蕭條的枯葉,大門上也沒有貼着封條。

老管家遠遠瞧見兄妹倆回來,急忙迎了出來,笑得滿臉褶子,喜道:“姑娘公子回來了啊,快些進去吧,侯爺今日回了府。”

延慶帝派爹爹駐守涼州,爹爹一年裏只偶爾會回府與他們相聚。

嘉禾聞言疾奔了進去,提起裙角踩着風,朝正堂跑去,老遠便看見她爹爹直挺着背,精神抖擻地坐在正堂木椅上。

爹爹是父親,也是大邺的戰士,前線永遠是第一位,留給家人的時間不多,他總覺得愧對他們兄妹倆。

爹爹以死謝罪前,從前線寄回來的那封信,還在對她講:小禾,爹爹對不起你,沒有像別人爹爹那樣,好好看顧你。

嘉禾眼睛忽然濕了,看着如今好好的爹爹,心砰砰跳得起勁,嘴角揚得老高。

在快要跑到爹爹跟前時,卻聽見耳旁傳來一陣熟悉尖銳的女聲,嘉禾的嘴角立刻挂了下來。

是她那位口蜜腹劍的二嬸盧氏。

程青松見女兒飛奔着進來,笑着喚了她一聲:“小禾。”

站在一旁的二嬸看着嘉禾道:“跑慢點,你這孩子冒冒失失的,這若是不小心被門檻絆着摔一跤該如何是好?”

永寧侯府從武世家,沒有京城貴眷那些文绉绉的繁瑣規矩。

爹爹從不拘着她,在府裏她想跑便跑想跳便跳。

嘉禾瞥了盧氏一眼,沒搭理她,只走到程青松喚出了那聲久違的——

“爹爹。”

盧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嘉禾你倒是替二嬸勸勸你爹爹啊。”

“嫂子走了那麽些年了,你和景玄現下也長大了,你爹總不能做孤家寡人一輩子吧?是時候重新找個貼心之人陪在身旁了。”

嘉禾目光淡淡朝盧氏瞥去。

盧氏身着一條天水碧诃子裙外邊套着件禦寒的寶藍外衫,配着一根樸素的銀菊簪子,打扮樸素,面容慈和。

她這位二嬸慣會做表面功夫,明明家中不缺錢財,可每次來侯府之時都是那副樸素的打扮,說家中這也缺那也缺。

爹爹是個簡單的人,一門心思都在戰場上,不懂她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聽她說二叔過得不好,給了二叔好些財物。

二嬸那一家子人幾乎每次來侯府都是空手過來,滿載而歸。

爹爹其實不糊塗,只不過是念着跟庶出的二叔從小一起長大的情意沒拆穿罷了。

總說他跟二叔雖不是同一個娘生的,但到底是一根藤上的瓜,不必斤斤計較。

可當侯府落難之時,最先将侯府踢開的人,便是二叔一家。

嘉禾記得清楚,今日二嬸過來是給父親說親的。說的便是她的遠房表妹王氏,也就是後來她的繼母。

王氏本是江南一小縣縣令之女,早些年失了夫婿,獨自一人将女兒撫養長大。之後來京城投奔表姐盧氏。

上輩子侯府被封後,二叔家卻莫名其妙富了起來,一向小家子氣的程令芝竟闊綽到能買下價值千金的古玉。

她一直有所懷疑,爹爹死前欠下的那六千兩銀子,大抵和二叔有關。

只不過爹爹的印章乃是貼身之物,就算與二叔再親也斷然不會把印章交給二叔。

除非有人幫着二叔将爹爹的印章偷了出來。

這個人極有可能是她繼母王氏,王氏本就是二嬸的表妹,與二叔一家有聯系不足為奇,且她又是爹爹的枕邊人,趁爹爹熟睡之時偷拿印章也不是不可能。

盧氏繼續勸爹爹道:“大兄,那王氏雖出身不顯又嫁過人,但勝在花容月貌、溫柔賢淑,是個會伺候人的。你總領兵在外,家裏多少需要人打點吧。且她自個兒也是做娘的,知道疼孩子,有她在嘉禾也多個人疼。”

王氏貌美倒是真的,當着爹爹的面也的确是溫柔賢淑的好繼母好妻子。

只是侯府落難之時,一向與爹爹“鹣鲽情深”的王氏卷走了侯府僅剩的一點財物,連夜帶着繼妹跑了,将她逼到了絕境。

盧氏道:“不論你想不想娶,這人你總得先見見吧。”

程青松正色道:“此事不小,且關乎我的家人,我需好好想想。”

盧氏見狀忙朝嘉禾道:“嘉禾你是好孩子,你想想你阿娘走了整整八年了,爹爹孤家寡人了這麽些年,這今後景玄是要繼承他的衣缽做将軍趕赴前線的,你是要出嫁的,等你爹爹老了誰照顧他?”

“說起來那王氏還有一個與你差不多年紀的女兒,那孩子跟她娘一樣懂事溫柔,跟你定能玩得很好。”

“王氏的容貌德行我是能擔保的,她若是入了侯府,你不單多個疼你的人,還能多個姐妹作伴,多好。”

多個姐妹作伴?是多養了只黃鼠狼吧。

嘉禾笑了,她那位繼妹,總趁她不在,進她房裏偷拿她首飾。被發現了還理直氣壯地說:“自家姐妹,有好東西要一起分享。”

盧氏費勁唇舌想把自己的遠房表妹王氏塞給爹爹,不過是想在侯府安插自己的眼線,也好方便她在侯府斂財。

上輩子爹爹問她願不願意接納王氏,嘉禾點了頭。

她想爹爹能開開心心有個伴,不想爹爹一直孤獨。

可她的點頭卻換來了對爹爹更大的傷害。

所以這一次,嘉禾沒有點頭,而是湊在程青松跟前任性撒嬌直言道:“爹爹,我不想多一個人疼我,也不想要多一個姐妹。”

嘉禾話音剛落,程青松毫不猶豫轉頭拒絕了盧氏:“弟妹好意我心領了,我暫時無意續弦。”

爹爹很疼她,不需要任何心機和手段,只需直接告訴爹爹,她不想要。哪怕再任性的要求,只要他能辦到,便會辦到。

就像前兩世她喜歡沈雲亭,他便想盡辦法幫她去要。

盧氏還待再說些什麽,瞥見程青松兇巴巴的眼神,腳步不自覺往後縮了縮。

程青松朝盧氏揮了揮手:“沒什麽事,弟妹便先走吧。”

逐客令一下,盧氏也不好多留,捏着手帕不甘心地走了。

盧氏走了,程青松朝嘉禾道:“這下可安心了。”

嘉禾嘿嘿一笑,由衷道:“爹爹最好。”

雖不能時常伴在身邊,可分隔兩地之時,她總望着月亮,想着戰場上的爹爹,那是她最好的爹爹,也是她的英雄。

時隔七年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了頓團圓飯。

嘉禾想,若是一家人能一直在一起不分離便好了。可事實總是不盡如人意,用完晚膳爹爹便要回去鎮守涼州了。

臨走前,爹爹拉着阿兄敘話,提起了西北悍匪作亂之事。

“西北悍匪之亂由來已久,聖上欲派兵圍剿,如今涼州戰事緊,聖上手下将領多派駐在前線,抽不開身去剿匪。你雖年少,但從小跟着我在軍隊混,行軍的本事自是不賴的。聖上跟我提過,他屬意你領兵前去剿匪,你可願意?”

少年熱血,赤誠之心滿滿,程景玄當即便道:“孩兒願意。”

“既如此,我便替你向聖上請行。”程青松說罷,不再府裏逗留,騎着他的汗血馬走了。

嘉禾望着滿腔熱血的阿兄,回想起上輩子銀朱跟她說的話。

“你的阿兄早死了,早在七年前就死了。”

阿兄會死在那場西北剿匪中。

“阿兄。”嘉禾望着程景玄,眼裏起了一層霧,“你能不能不去剿匪?”

夜色深沉,沈府門前。

白子墨瞥眼望向從懸崖邊回來,便似門神一般一直站在門口望着門外的沈雲亭,摸不着頭腦,對魏風道:“你說他奇不奇怪,春闱将近,他不去溫書,竟然在門口呆站了幾個時辰。”

魏風不以為意道:“可能是在門口等人。”

白子墨道:“等人?不可能。他那尴尬的身份,京城根本沒人願意搭理,誰會來找他。除了那位日日來給他送小酥餅的程姑娘。”

魏風道:“那就是再等程姑娘。”

白子墨拿扇軸敲了敲魏風的腦瓜:“這就更不可能了,你是沒見着,每次程姑娘過來,他都像避瘟神似的避着她,恨不得用芭蕉扇把她扇到千裏遠。怎麽可能會站在門口等她?”

魏風摸了摸腦袋:“……”

沈雲亭站在門前一瞬不瞬地盯着門外,每當有人路過他的心便跟着提了起來,待看清不是他想見的那人,心又沉回底端。

随她跳進火海的那一剎,重生回到了七年前太傅府那場及笄宴上。

再次見到嘉禾,他歡喜不能自已。可在嘉禾将他的雕花玉簪丢棄的那一剎,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知道嘉禾大約也同他一樣,在跳進火海的那一剎回到了七年前。

他怕極了,嘉禾固執,也許還會做傻事。他等在了懸崖邊上,幸好他并沒等到嘉禾。

沈雲亭眼睫不停顫着,手心緊握,心緒起伏。

明知道她已經不要他了,不可能會再來了,可卻還是一次又一次地想去期盼一個奇跡,或許她還會來的,像從前一樣笑着朝他奔來。

可從黃昏等到天亮,那個“奇跡”也沒出現。

內心掙紮煎熬,不停地反複着——

她不要他了。

不會的。

再等等,或許下一刻她便來了。

她沒來。

她不會來的。

也許她還會來。

再等等,就像她從前等着他一樣。

他沒等到嘉禾,卻等來了一張帖子,邀府中公子過些日子前去東山別苑參加“相親”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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