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相親
次日天亮, 外頭鳥鳴聲陣陣,日光透過紙窗照進房裏,嘉禾緩緩從卧榻上睜眼, 掀開繡荷絲綢錦被起身。
她朝銅鏡望去, 朦胧瞧見自己年少時圓潤白皙的臉。
她還留在這世上。
重活一世有許多時尚能改變, 比如這一世爹爹沒有娶繼母。
也有很多事改變不了,比如阿兄過些時日便要赴西北剿匪。
西北悍匪之禍由來已久,那些悍匪打家劫舍無惡不作,延慶帝曾屢次下旨鎮壓,然那群悍匪似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前次鎮壓後那群匪賊好不容易消停了一會兒,沒過多久, 一個叫駱遠的男子帶着那群悍匪卷土重來, 重新稱霸西北。
邊關戰事頻發, 延慶帝本沒打算那麽快就出兵剿匪,想着先攘外後安內,先解決了邊關之亂, 再處理西北悍匪一事。
可大概一個月前,這群西北悍匪竟幹了票大事,徹底激怒了延慶帝。
那群西北悍匪, 連夜偷襲涼州驿站, 殺光了所有守驿站的官兵,劫走了從京城秘密運送至邊關的三十萬兩合談金塊。
邊關告急,那合談金塊本是打算用來同突厥議和用的, 卻被這幫國賊洗劫一空。
是可忍孰不可忍,延慶帝這才起了要立刻剿匪的心。
昨夜,她問阿兄能不能不去西北剿匪。
阿兄直截了當便說:“不能。”
“大邺苦西北悍匪久矣。如今大邺朝堂正是用人之際,我是最合适的人選。邊關戰事頻頻爹爹已趕赴涼州守衛國土, 我乃他的獨子,怎能在家游手好閑?”
這樣好的阿兄最後卻會……
“若此去西北剿匪,你……你會搭上性命呢?”她問。
阿兄只笑了聲:“我還真有些怕死。不過嘛,死有重于泰山輕于鴻毛,人終有一死,只看值不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若是為國而死,也不枉我來這人世走一遭了。”
“阿妹你安心。你阿兄有幾分本事,才沒那麽容易死。”
“嘿嘿,不說這些了,說點有意思的。聽說這西北悍匪頭子駱遠沒做賊之前乃是前朝名将駱勇的後人,武藝超群。同是從武之人,我倒想前去會會他。”
阿兄同她一樣是個倔脾氣,打定的主意從來沒人能改變,更何況那是他從小到大的抱負和心願,即使明知是死路也不會輕言放棄。
西北剿匪,他是必然要去的。
她該怎麽辦?
沉默許久,嘉禾對着銅鏡輕嘆了口氣,心裏沉沉的,暫時收起紛亂的思緒,眼神一垂忽掃見放在小桌幾上的大紅燙金帖子。
那是送到永寧侯府的帖子,帖子上邀她過些時日赴東山別苑的春宴。
東山別院的春宴,名為賞春日桃花,實則乃是大邺貴眷之間的“相親”大會。
據說二十年前,延慶帝便是在東山別苑邂逅了已故的純儀皇後,也就是太子生母。
當年延慶帝與純儀皇後兩人一見鐘情,他将親手折的桃花枝贈予了純儀皇後當做定情信物,約好來年開春便娶她。
第二年開春延慶帝便立了她為皇後,延慶帝對純儀皇後敬愛有佳,純儀皇後過世多年,皇後之位一直空着。
每年皇後生誕,都要為死去的皇後大擺宴席。
延慶帝對純儀皇後所出的太子和三皇子的寵愛,多少也有些愛屋及烏的意思。
帝後這段東山別苑折枝相贈佳話流傳已久,京城貴眷紛紛效仿,久而久之便有了這春宴。
大邺貴眷十五歲以上的未婚男女都會收到邀約,若是在春宴上遇到自己心儀的人,便可折桃枝贈給對方。
當然并不是贈了桃枝便一定會在一起的,有些時候兩家身份懸殊,或是男女其中一方對另一方無感,情緣便也就此作罷。
嘉禾記得,當年參加春宴之時,她和沈雲亭雖明面上還未過定,可私下兩家人已許了親事。
那春宴的桃枝意義非凡,象征着夫妻和美。
她告訴沈雲亭,她盼着能在春宴上收到他贈的桃枝,可沈雲亭壓根沒搭理她,甚至連春宴也沒來。
說起來那日春宴,她還收到了一枝桃枝,也不知是誰悄悄放在她席位上贈給她的。
嘉禾回過神來,盯着小桌幾上的大紅帖子。
如今她還是要參加春宴的年紀,是一場新生。好不容易重活了一場,前路未知,該珍惜的人和事便好好珍惜。
春宴之後,阿兄便要前往西北剿匪,這月十五,阿兄趁着還在京城,帶着她去了東街夜市的花燈會。
花燈會上游人如織,大街兩邊搭了兩排燈架,燈架上挂滿了各式各樣奇巧的花燈。
領着她朝前邊猜燈謎的地方去。
他卷起袖子躍躍欲試,勢必要一雪前恥拿下今日花燈節作為彩頭的花燈送給嘉禾。
只可惜,阿兄天生跟燈謎有仇,連猜了幾十次竟沒一次猜中的。
他本要與這燈謎杠到天荒地老,最後嘉禾勸他算了,他才勉為其難收手。
剛轉頭,卻意外在花燈會遇到了熟人。
女扮男裝的玉筝公主似是與婢女走散了,混在人堆裏正不知所措。
玉筝公主是延慶帝最小的女兒,是太子的胞妹,因純儀皇後懷她之時身子已經不太好了,早産誕下了她。
她自幼體弱多病,帶有喘疾,總是蔫着一張蒼白的小臉,延慶帝對她呵護備至,生怕她多吹一點風,不許她随意出門走動。
這次出來看燈會,估摸着是從宮裏偷跑出來的。
玉筝公主看見兩個熟人,倉皇失措的樣子頓時沒了,高興地朝嘉禾和程景玄跑了過來。
程景玄低頭朝玉筝公主看了眼:“病秧子,你好好的不在宮裏待着,跑出來做什麽?”
“臭武夫,要你管!”玉筝公主回敬道。
嘉禾看着面前劍拔弩張的兩人,想起這兩人從小就看不慣彼此,一見面就吵。
玉筝公主揚起臉蛋道:“本宮在此游玩,正好在此遇着你們兄妹倆,大家都是熟人,便一起走吧。”
“哼,別是自己笨,和婢女走散了。”程景玄嗤笑一聲。
“你閉嘴。”玉筝公主瞪他,“我們走吧。”
程景玄瞥她一眼,沒再說話,自顧自走在前頭,給妹妹和公主開路。
玉筝公主與嘉禾兩人并排走在程景玄身後。
玉筝公主體弱風一吹便容易咳嗽,嘉禾脫下自己藕粉繡荷鬥篷罩在玉筝公主身上替她擋風。
玉筝公主看了她一眼,緊了緊嘉禾披在她身上的鬥篷。
嘉禾同玉筝公主只算點頭之交,平日除寒暄外并不多話。
今日兩人同行,玉筝公主主動同嘉禾搭話道:“程三,銀朱及笄宴上的事我有所耳聞,聽說你當衆扔了沈二的簪子。”
“做得好!本公主對你刮目相看。”玉筝公主道,“我們女子就該有骨氣,人家既然不喜歡,何必要熱臉貼那冷屁股。沒得反倒讓人家瞧不起你。”
嘉禾點頭應了聲:“嗯。”她追着沈雲亭跑了十幾年,沈雲亭從來沒将她放在眼裏。多少也是因為她毫無底線原則地将沈雲亭放在第一位。
想要得到別人的愛,先要懂得愛自己。這個簡單的道理她聽過無數回,卻在自己徹底死過一回了才漸漸明白。
程景玄走在前面,聽見玉筝公主的話,哼了一聲:“教訓別人倒是頭頭是道,你怎麽不想想你自己,整日說将來要嫁給唐律這個斯文敗類。”
“唐律是個謙謙君子。”玉筝公主氣道。
程景玄沉着臉反駁了句:“我看不出來。”
“你……”玉筝氣得呼哧呼哧喘了起來。
她本就有喘病,這一喘便停不下來了,臉上頓時汗如雨下。
程景玄沒想到會變成這副樣子,頓時又愧疚又着急,背起玉筝,對嘉禾道:“阿妹你在這等我,我先背病秧子去找大夫……”
說罷背着喘得厲害的玉筝公主,頭也不回地跑了。
嘉禾望着阿兄緊張到要命的背影,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前世她與沈雲亭成婚後不久,玉筝公主嫁給了禮部尚書之子唐律,許是因為胎裏帶來的痼疾,不易有子嗣,唐律以此為借口納了公主身邊好幾個婢女當通房。沒過多久玉筝公主便因此郁郁而終。
嘉禾瞥了眼自家阿兄,她知道阿兄床頭還藏着玉筝公主小時候送他的小香包。可偏偏玉筝公主不喜練武之人只喜歡讀書人。
阿兄帶着玉筝走了,嘉禾漫無目的地游蕩在燈會上。人群熙熙攘攘,她站在大街中央忽然油然而生一種無力的孤獨感。
重生對她而言到底算什麽?她就像這世上的一粒塵埃,普通且渺小,為歷史洪流所驅趕,明知未來會發生什麽,卻仿佛無力改變。
嘉禾正晃神,有人上前拍了拍她的後肩。嘉禾轉身,拍她後肩的是方才猜燈謎處的小販。
他将今日花燈節上作為彩頭的花燈遞到嘉禾手上:“姑娘,這個送你。”
嘉禾低頭看着手裏的花燈莫名其妙,無緣無故的他做什麽要給她花燈?
小販解釋道:“我看你阿兄猜那麽多次都沒猜中,這用來猜燈謎的錢都夠買十盞燈了,實在有點過意不去,這花燈就送你了。”
奇怪,明明方才阿兄猜不中燈謎想問他買燈,他還口氣強硬地回絕說,猜不中謎底給多少錢他都不賣的。
嘉禾皺眉,還想再問,那小販卻已經跑遠了。
巷口轉角處,銀色蓮冠的清隽男子靜靜地注視着嘉禾。
猜燈謎的小販跑到他身旁:“郎君,我已按照你的吩咐,把你猜中的彩頭送給那位姑娘了。”
沈雲亭朝他點了下頭,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兩給了他。
小販将銀兩收進錢袋,高興地謝過沈雲亭:“多謝郎君。”
道完謝後,還不忘提點沈雲亭一兩句:“郎君既是喜歡人家姑娘,親自将彩頭送給她豈不更好?托別人送,人家姑娘也不知道你愛慕她,豈不是白送?”
沈雲亭沉默,他也想親自送給她,可是他沒有資格,也不敢。
不敢再染指她。
他望向嘉禾,燈火如晝的大街上,她捧着花燈,笑意朦胧。
只要她笑了就好。
沈雲亭嘴唇微微上揚。
可下一瞬,他立刻笑不出來了。
街上幾個追跑打鬧的孩童,無意間撞倒了大街兩旁挂着花燈的燈架。大街兩旁的林列的燈架都是用繩子連在一起的,這一撞牽一發而動全身,整片燈架都倒了下來。
嘉禾站在大街中央,她正笑意融融地看着手中散着斑斓光彩的花燈,忽然間聽見不遠處傳來“嘎吱”一聲,緊接着“嘩啦”一下,整片燈架倒了下來。
嘉禾沒來得及跑,忽有一只大手将她扯了過去護在身之下,避開倒塌的燈架,“轟隆”一聲燈架砸在地上,激起灰塵和巨響。那人用手護住她的眼睛和耳朵。
周遭人群發出驚吓的尖叫,嘉禾在尖叫聲中睜眼,對上了一張笑臉面具。救她的大約是位年輕郎君,頭戴金冠紅纓,身姿挺拔,只他帶着面具看不清他的臉。
“你沒事吧?”他問。嗓音溫和,帶着暖意。
嘉禾朝他搖了搖頭。
“那便好。”他隔着面具笑了聲。
熙攘人群間,月色之下,嘉禾擡頭朝他道:“多謝。”
他沒說話,只片刻後,從不遠處找來一個一個小兔子糖人,遞到嘉禾跟前。
“給。”風動,他笑,“壓驚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