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放下了
眼前畫面似與記憶中某個瞬間重疊在一起, 嘉禾愣愣地從他手中接過兔子糖,緩緩擡頭細瞧他,總覺得面具之下的人似曾相識。
不遠處, 沈雲亭緩緩從燈架倒塌的廢墟裏站起來, 額上滴答流着鮮血, 手背上是滾燙燈油澆過的燙痕。
燈架倒下的那一瞬,他飛快沖了上去,想護住嘉禾。
可有人先了他一步,帶走了嘉禾。
燈架倒了整排花燈如滾石般落了下來,砸在他身上,他身上感覺不到疼, 可……
京兆府巡邏的官差問訊立刻趕來處理燈架, 見沈雲亭渾身是血, 關切道:“這位郎君,你沒事吧?我送你去附近醫館?”
沈雲亭默不作聲地搖了搖頭,只站在原地默默望着嘉禾。
她手上已經沒有了方才他送給她的花燈, 那盞花燈已在這一場紛亂中摔得粉碎。
取而代之出現在她手上的是另一個男人送給她的糖人。
前所未有的酸意填滿心頭,心口仿佛燃起了一團妒火。
從前嘉禾的眼睛只跟着他走,可現下她的眼睛正盯着另一個男人。
沈雲亭向前走了兩步, 忽然頓住, 心想她定然是不想看見他的。
他望着她,見她對那人笑了,明明她笑了他該歡喜, 可胸前第二根肋骨下方止不住地發疼,密密麻麻地散便全身。
他想奪回屬于他的那張笑臉,可……
他不敢。
沈雲亭嗤笑自己,連謀朝篡位都敢, 卻連向她走近一點都不敢,也不敢告訴她,害怕她親口再說一遍她不要他了。
那頭,嘉禾怔怔地看了面具人好一會兒,身後忽有人喚她的名字,聲音由遠及近。
嘉禾轉過頭,見阿兄背着玉筝公主又回來了。
“阿兄你不是送玉筝公主去醫館了,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程景玄沒好氣地轉頭瞥了背上的玉筝一眼:“哼,方才都是這病秧子裝來吓我的,她好得很。”
玉筝公主舉拳砸了一下程景玄的寬闊的背:“誰讓你先氣我的!”
“玉筝,休得無禮。”
面具人渾厚溫和的聲音透過笑臉面具傳了出來。
玉筝公主蠻橫的小臉瞬間就垮了下來,老老實實地從程景玄背上下來,低着頭走到笑臉面具人身旁,開口低低喊了聲:“皇兄。”
皇兄?
嘉禾朝笑臉面具人望去。
花燈光影交錯下,笑臉面具人擡起修長指尖,輕輕撩開面具。
最先入嘉禾眼的便是他那雙如桃花般燦然溫柔的眼睛,而後他整張臉龐在嘉禾眼裏完整。
金冠紅纓之下,整張臉孔如春風般清潤溫雅。濃眉挺鼻,面如冠玉,金線織成的外衫在如晝的燈火下似散着光華。
這張臉多少有些眼熟,待反應過來是太子,驚得張了張嘴。
還未來得及向太子行禮,太子便上前一步,領着偷跑出宮的玉筝公主走了。
嘉禾與太子的交集不多,對太子的印象多來自于他人的傳言。
傳言太子李詢出生之時,天上乍現一片紅光,久旱之地忽逢甘露,乃聖賢降生之兆。他自七歲起便被立為儲君,文韬武略無一不精,世人常用溫謹恭順胸懷若谷來形容太子。
這樣的人本該繼承大統成為一個好帝王。可就是在這一年太子在白雲山圍獵時因馬匹突然發狂不受控,不慎随瘋馬一同墜入山崖。
所有人都以為太子死了,可嘉禾知道太子沒死,不僅沒死還在幾年後指揮叛軍殺進了皇城。
前兩輩子她都死在那場叛亂中。
眼下太子還未墜崖,也還沒有數年後的那場屠殺。若是太子沒有墜崖,便能順順利利繼位,也許就不會發生那場叛亂。
溫柔的人也不會沾染血腥。
只一瞬,仿佛有股力量牽引着嘉禾,她追了上去,張開手攔在太子跟前,圓眼直直看向太子:“殿下。”
李詢頓下腳步,望她:“程姑娘,怎麽?”
嘉禾認真地開口:“殿下,圍獵時小心瘋馬。”
李詢不知嘉禾為何忽然會說這樣的話,可他仍溫柔地對她笑了聲,答應道:“好,聽你的。”
話畢,擡步離開。
走了幾步,太子忽回頭望了嘉禾一眼。
嘉禾一愣,卻聽他道:“春宴上見。”
春宴……
程景玄望着玉筝公主的背影消失在東街盡頭,回頭朝嘉禾道:“走吧,回府。”
“嗯。”嘉禾應下,擡頭望了眼天上的圓月。
月色之下,多少人藏了說不出口的心事。
春宴前夕,冬日的寒尚未褪去,春闱開始了。
各地舉子,奔赴京城參加會試。多少人窮盡一身只為求一個功名。
會試考場設在東街附近,一大早便聽見考場計時用的梆子聲“咚咚”響起。
嘉禾記得沈雲亭便是在那年春闱之時中了解元,之後的殿試他更是獨占鳌頭,當即被延慶帝點為新科狀元。
那次春闱,不少重臣子弟也參與其中,沈雲亭雖是憑真材實料考中了解元,然自古以來殿試之首多為世家貴子。
且當時又有李蕙那一層關系,誰也沒想到最後被欽點為狀元之人會是沈雲亭。
平心而論沈雲亭是個好官,可他不是個好丈夫,不值得托付終身,也不值得藏在心裏。嘉禾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在想到這個人時,心不會痛,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覺。
真的放下了。
嘉禾躺在屋裏,帶着寒意的風從門窗,滲了進來,嘉禾緊了緊蓋在身上的錦被。
上輩子這個時候,她正吹着寒風,坐在會試考場的門外大石塊上,等沈雲亭考完會試出來。
初春的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般,待沈雲亭考完試出來,她整張臉都凍得通紅,碰一下都發疼。
而現下,她正躲在炭火暖融的屋子裏,舒舒服服地賴在被窩裏,過會兒還有香糯甜軟的紅豆湯當點心。
舒服!
會試考場門外,沈雲亭自出考場起,便一直靜坐在會試考場門外的大石之上,頂着凜冽的寒風連着坐了四個時辰,直到月明星稀。
寒風挂在臉上刺骨地疼,他擡頭望向星月,眼神黯淡。
從前有個她,頂着一張被寒風吹紅的臉,歡喜地迎他出考場,吸着鼻子,從懷裏摸出兩個雞蛋,笑着告訴他:
“雞蛋藏在懷裏還是暖的,你餓了一天了,快吃吧。”
可推開了她的手,雞蛋“啪嗒”碎裂在了地上。
沈雲亭低頭,仿佛還能在地上看見那個碎裂雞蛋的影子。
可那影子怎麽也摸不着。
魏風和白子墨架着馬車趕來接他之時,看見的便是沈雲亭這副神神叨叨的樣子。
白子墨呆望着沈雲亭:“他是不是腦子有病?”
魏風抱着劍點頭:“看着像。”
沈雲亭聞聲,緩緩朝兩人地轉過頭,目光滲着寒意。
兩人一吓,打了個激靈。
沈雲亭朝他二人走了過去,沉默片刻,問道:“離春宴還有幾日?”
白子墨回道:“還有七日,你問這個做什麽?”
“七日足夠了。”沈雲亭道,足夠他奪回屬于他的東西,然後以最好的姿态站回她身邊。
轉眼便到了春宴正日。
嘉禾跟着阿兄坐着永寧侯府的馬車到東山別苑之時,所有受邀之人都到的差不多了。
跨入東山別苑,入目便是一片桃林,風動花落,飄然靈動,灼灼其華。仿佛誤入了世外桃源。
穿過桃林,便到了賓客席上。
席面上有不少熟人。
銀朱今日配着一件梅染夾缬長裙,腕間纏着煙籠紗繡金葉披帛,打扮得明麗又不失沉穩。
其餘幾個熟悉的貴女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隆重精致,好似要當場進花轎一般。
和上輩子春宴一模一樣的打扮。
其實春宴“相親”只是噱頭大罷了,真正靠這場春宴覓得佳偶的人少之又少。
倒也不必刻意打扮得那麽隆重,裏外幾層裙子,弄得連走路都不好走。
嘉禾剛在位子上坐定,玉筝公主湊了過來,一副神神秘秘地樣子朝她道:“程三,你聽說了嗎?”
嘉禾疑惑:“聽說什麽?”
“是關于你的舊相好沈二的。”玉筝公主假咳了幾聲,“前幾日沈家出了樁醜聞。”
嘉禾:“醜聞?”
“嗯。”玉筝公主睜大了眼,仿佛她即将要告訴嘉禾的是一樁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前幾日我那長公主姑姑,也就是你舊相好的嫡母去城外法華寺上香祈福,恰巧在那碰到了十多年前在城外莊子替她接生的婆子。”
玉筝公主給自己倒了杯水,繼續道:“我那姑姑當年在莊子裏早産生子,來不及回程請太醫,九死一生,多虧了這婆子經驗老道才保得她母子平安。”
“十幾年沒見,我那公主姑姑便客套地問起那婆子近來可好,那婆子自是道自己承了貴人的福,這些年都過得很好。還說起當年那個孩子的事。”
“那婆子本只是想奉承貴人幾句,說自己接生這麽多年從未見過比我那公主姑姑的孩子更漂亮的孩子,那孩子一看就是大福之像,生下來腳底便有七星連痣,形似北鬥七星,是這世上獨一份的,是天上文曲星轉世。”
“這話不說不要緊,一說可就出大事了。”玉筝公主抿了口茶水,“你猜怎麽着?”
“這接生婆說孩子生下來腳底有七星連痣,只是我那元衡表兄腳底幹淨得很。公主姑姑心下便開始懷疑,回去便讓人細差了。”
“誰知竟查出,元衡表兄不是她親生的。她親生的孩子竟然是沈雲亭!”
嘉禾一愣,上輩子直到沈雲亭從邊關回來後,這事才被揭露出來,這輩子竟揭露得這麽早?
玉筝看了眼嘉禾怔愣的臉繼續道:“這事說到底都怪我那風流姑父。他背着我那公主姑姑在外頭養外室。他那位外室外表柔弱心思卻深,設計懷了丞相姑父的孩子。”
“我那公主姑姑知道後,本欲和離,誰知和離前卻得知自己也有了丞相姑父的骨肉。我那丞相姑父嘴上功夫了得,又保證會處理掉那個外室,哄好了公主姑姑。”
“那外室得知消息連夜跑了,本以為這事就此作罷。誰知公主姑姑在莊子裏早産,那外室恰巧就住在莊子附近,趁着公主早産兵荒馬亂之際,将自己的孩子和公主姑姑的孩子掉了包。”
玉筝公主嘆了口氣:“我那公主姑姑知道真相的時候當場暈了過去。對沈二又愧疚又後悔。”
“那外室憐娘見事情敗露,在沈府門外磕了一整晚的頭,求長公主看在稚子無辜的份上不要趕走元衡表兄。”
“公主姑姑放不下和元衡表兄的情分,貪心打算兩個兒子都要,便答應了憐娘。不過她提出了一個要求——去母留子。”
“那憐娘本來就病得半死不活沒幾年好活了,為了兒子當晚就自己吊死在了梁上。”
“本來這事只有為數不多的人知道,憐娘一死,公主有了兩個兒子。所有的本該塵埃落定。”
“可誰知這消息竟一夜之間傳遍了京城大街小巷。這下好了,誰都知道了沈府換子之事,長公主逼死外室之事,元衡表兄罔顧人倫為了自己的前程眼睜睜看着親娘為自己而死。”
“人言可畏,這事傳得沸沸揚揚,驚動了父皇。父皇雖疼姑姑,但他為一國之主總要給百姓樹一個仁義的榜樣。斷不會任用一個眼睜睜逼死母親之人。”
“元衡表兄往後若是想入仕怕是不能了。元衡表兄在沈府是待不下去了,前日便被逼着擡憐娘的屍首回憐娘的老家肅州,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替憐娘守孝去了。”
“說起來也怪諷刺的,那憐娘本想給自己兒子謀個好前程,誰曾想竟作繭自縛,反過來害了自己兒子一輩子。公主姑姑貪心想要兩個兒子結果卻成了一場空。元衡表兄為了自己的前程放棄親娘,卻落得前程盡毀。”
嘉禾默不作聲,心下唏噓。這輩子所有人都得了懲罰,可那個一切的始作俑者,罪魁禍首沈翺卻還好好的。不過算算日子沈翺也沒幾年可活了。
玉筝公主終于講完了故事,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茶水。
喝完茶水休息片刻,又朝嘉禾看去,把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見嘉禾只穿了件日常的藕荷色長裙,為了禦寒還用大鬥篷把自己整個人罩了起來,一點都顯不出她的玲珑身段。玉筝不禁皺眉道:“你今日怎麽穿得如此樸素?”
嘉禾愣愣地睜着圓潤的眼睛望她:“不行嗎?”
“當然不行!”玉筝叉腰道,“你不記得了?今日太子皇兄也回來。”
嘉禾懵懵的,太子來春宴與她穿什麽又有何幹?
玉筝:“太子皇兄許是會在這春宴上選妃也不一定。”
難怪銀朱她們都穿得如此隆重,原來如此是為了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