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命運
第6章 命運
臨行前,周楠去了趟白馬寺,這是皇後生前經常來的地方,也是死後靈位的安置之處。
路上的積雪堆厚,寒氣從四面八方入侵,她唇上的血色又淡去幾分,擡眼望去天地間一片雪白,待她登上階梯,這塊潔白的畫布上已經染了數不清的星星點點的朱砂。
衛珺最喜歡梅花,周晟為了哄她高興,差人在寺外種植了一整片的梅林,現在正值花開,每朵殷紅都傲雪淩霜,整個寺中暗香浮動,周楠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神色黯然,花如期綻放,人卻香消玉殒了。
朦胧間,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她的母後,總是冷冷清清的樣子,唯獨見了她,笑展紅顏,眼裏溫柔得像是有一汪泉水。
“楠兒,過來讓母後瞧瞧,又長高了呢”。
她提着小裙子迫不及待地飛奔到母後跟前,卻不料被臺階絆倒,撞碎了一架的珍貴玉瓷,母後也未曾責怪她,只将她抱進懷裏,輕柔細語,
“摔疼了嗎?”
明明不疼的,可每次母後問她疼不疼,她總是點頭撒謊說疼,因為這樣,母後總會給她揉揉手臂和膝蓋,母後的手好軟,好溫暖。
“母後,兒臣來看你了”,
“孩兒不孝,讓你擔心了”,
“母後,我好想你”。
“......”
“公主,快起來吧,地上涼”,
見她長跪不起,明月又心疼又擔憂,公主未使用蒲團,這青石板地冰冷堅硬,她自己都被硌得膝蓋生疼,公主那樣的千金之軀怎麽承受得了?
“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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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了塵大師閉着眼睛,聲音不喜不悲,他的身材高大,佛衣鮮豔,眉須盡白,皆是時光流過的痕跡,手上的佛珠未曾停止過,好像命運的輪/盤。
周楠緩緩起身,向他行了一禮,她聽周晟說過,衛珺逝世以後,了塵大師每日都會為她誦經超度,沒能陪伴在她身邊的為人臣子,是應該萬般感激對方。
當她擡腳邁出殿外時,似乎聽見了背後有什麽聲音,回頭望去,那串佛珠散了一地。
下山時,她遇見了另一位客人,那人穿着杏黃四龍紋袍,親手提着獻馔盒,一步一步踩在雪地裏,身後跟着幾個婢女和侍衛,只是遠遠地給他撐着傘,見到周楠,他怔愣了片刻,緩緩才說出兩個字,
”皇姐“。
周楠朝他點點頭,這白馬寺中需要祭拜的僅有一人。
周桉的命不太好,他的生母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宮女,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是哪裏人,他的存在只是他父皇的一次心血來潮,無關風月,無關感情。他本應該是衆多皇子公主中平凡無奇的一個,可母親卻早早将他生了下來,正好趕在華妃誕下二皇子周楓之前,皇後又無子,按照禮制他理所當然成了大周的太子,盡管,他的父皇并不喜歡他,盡管,其它的弟弟妹妹都讨厭他,罵他已故的母親身份卑微低賤,他是不合适的存在。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羨慕那個埋在母親懷裏歡笑的女孩,父皇甚至會讓她坐在肩頭,會把她捧在手上逗她笑,那是他遙不可及的幸福。
他從沒想過,像她那樣幸福的孩子,會在他受到欺負的時候站出來,她是他的皇姐,她的母後亦是他的母後。
衛珺憐惜他早早失去了母親,将他接到身旁撫養,教他認字讀書,是了,甚至沒有人記得給他選太子少傅少師。
皇姐被人劫走後,母後終日寝食難安,以淚洗面,他默默陪在她身旁,卻阻止不了她的日漸消瘦。
“皇姐,請留步”,
周楠聞言停下了腳步,稍稍偏頭側耳,這個年少的玩伴她不讨厭,只是沒有那個心情去敘舊。
“母後生前很想你,她一直念着想再看你一眼”。
一滴眼淚驀然融入了雪地,沙啞的聲音掩飾不住悲痛,
“謝謝你代我陪着母後”。
“嗯”,
那人轉身也紅了眼眶。
司徒徹穿着一件白衣早早立在風雪之中等候,這些日子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等侯公主到來,只是周楠每次歸來,身子都虛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暈倒,這次便應驗了。
公主殿下剛邁上臺階便兩眼一黑昏過去了,司徒徹将她穩穩地接住,打橫抱起,在明月的指揮下又一次進了公主寝房,沒等明月踢她,她就自覺退了出去,乖巧道,
“明月姐姐,我去給公主送藥來”。
明月的緊張慌亂被她這樣安撫下來。
喂過藥後,周楠沒多久就醒了,說來也是奇怪,她這段時間竟沒有再對明月動過手了,每次醒來都很平靜,噩夢也做得少,難不成真是冰糖雪梨的功勞?可師父從未說過它有這樣的功效,她看過那副配方,只是普通潤肺舒心的草藥罷了。
“公主,求你……日後不要這樣了,奴婢都快擔心死了”。
周楠抿唇,笑得有些無奈,身子變成這副模樣,她也不想的啊。
還好,當年她是悄悄離開的那個人,沒有把她強行帶回京城,眼裏劃過一抹傷痛,她第一次發病就是在那人身邊,可那時她還不知道自己中了毒,那人又……太過溫柔。
“你又不是不知道,本宮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不許公主這麽說!”
明月脫口而出,語氣很沖,她沒有責怪明月的逾矩。
明月是她從青樓老鸨手上救下來的,這個小姑娘性子又野又倔,寧死不屈。周楠贖回她的時候已經是奄奄一息了,此後她一直跟在身邊悉心照料,為了護主還跟着決明大師學了些拳腳,在周楠心中,是沒有把她當成下人看的。
“一定可以找到長虹的,公主……公主一定會長命百歲”。
周楠搖搖頭,語氣沒有了在周晟面前的那份篤定,
“師父也說過,雖有關于長虹的記載,彩虹也确确實實現世過,但仍然沒有人見過真正的長虹,要找到它,難“。
”明月,到那時,本宮會給你自由”
。
“不要,明月只想跟在公主身邊”,
聽見她宛如交代遺言,明月身體一軟,癱跪在地上,幾乎要哭出聲來。
“放心,本宮還能撐一段時間,也必須撐一段時間”,
她扶起明月,語氣變得冰冷,
“母後的死也許有蹊跷”。
“什麽……”
明月愣在了原地。
“你還記得太子與本宮說了什麽?”
“他說皇後娘娘一直挂念着公主,想再見公主一眼”。
“那你可記得母後陵墓在哪?”
“在……皇後娘娘的故鄉,潭州”。
“嗯,那是去嶺南的必經之地”。
明月恍然,原來太子在暗示公主去皇後陵墓。
“可……公主,太子的話就一定可信嗎?“
明月匍匐在地上,這樣言論皇家之事已經是殺頭大罪,可她只願為自己的主上考慮,
“太子他對你……”
周楠知道她要說什麽,換做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心無芥蒂對她,畢竟身為太子該有的都沒有,而她,該有的不該有的都有了。
“無論如何,事關母後,本宮要去潭州看一看”。
“将軍,你瘦了”,
許久未見,清風盯着司徒徹看了一圈,半天才說出一句話。
司徒徹有些無奈,她在公主府又是伴讀又是廚子,偏房還有一群如狼似虎的恨不得扒了她皮的“情敵”,整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能不瘦嗎?
“清風,公主要南下的事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屬下……屬下忘記了,當時只顧着擔心公主她是否會……吃了将軍”,
清風低着頭,認錯态度良好。
知道她平時做事不會如此粗心,想必是真的被公主的傳聞吓到了才會犯錯,司徒徹沒有繼續責備她,只是半開玩笑道,
“她是吃了我”。
清風神色一變,手腕輕轉,一把利劍瞬時出鞘,
“屬下去滅了公主府”。
“慢着”,
司徒徹出手攔住這個一根筋的暗衛,公主府豈是她想去就可以去的?
簡要解釋了一番,這才打消她「滅府」的念頭。
這幾天的蘿蔔湯沒白喝,少将軍也算琢磨出個味道了,恐怕公主早就看穿了那份假奏折,還有,書房裏晚上多準備了一床被子。
公主,倒也不是那麽不近人情。
“你回客棧收拾收拾,準備随我一起南下”,
“是“,清風點頭應着。
這趟南下,周晟始終不放心,還是派了一隊禁軍侍衛跟着,周楠坦然接受,只是旁邊的司徒徹有些尴尬,因為那隊禁軍的統領正是她所謂未婚妻的哥哥,鄭丞相家的公子鄭容,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帶着探究和疑慮。
若不是司徒徹萬分确定自己的易容沒有破綻,她都要懷疑對方是不是看穿她的真實身份了,好在沒多久,他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公主身上,不得不承認公主身上就是有這種奪人目光的氣質,司徒徹那位謙謙君子般的大舅哥也不能免俗。
在漫天飛雪的帷幕中,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離開了京城。
隊伍中安排了好幾輛馬車,按理來說,司徒徹這番扮演的小白臉應該好好地待在車內,可她看見馬就忍不住心癢,再加上同她一輛馬車的人是黑着臉的邱埜,她那顆心早就飛出去了。
扭捏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克制不住地跑到前面的馬車上向公主請求騎馬,周楠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乎是懷疑她會不會從馬上摔個狗啃泥。
“臣若是摔了,不用公主負責的”,
她眼神亂瞟着隊伍裏一匹棗紅的駿馬,語氣中帶着滿滿的渴望。
“準”。
見她如一匹脫缰的野馬飛奔而去,明月不滿地撇了撇嘴,
“這家夥眼光倒是毒辣,挑了最好的馬兒,那可是公主你的”。
周楠的眼中帶着淺淺的笑意,似乎被對方歡快的情緒感染,窗外那人騎馬的背影,還蠻好看。
司徒徹似是有感應般地回頭,情不自禁地回報對方一個大大的笑容,十足一個因得到糖果而心滿意足的小孩子。幾片羞怯的雪花停靠在她肩頭,陽光也适時偏愛她,将源源不斷的光芒投射給她,照得她整個人暖洋洋的,充滿了少年意氣。
本想再抱怨兩句的明月見自家公主笑容清淺,鼓鼓的腮幫一下子洩了氣,她家公主似乎很久沒有過這樣發自內心的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