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情書 你別害怕

2010年9月2日/星期四晚上/晴

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但凡我和李文若處在同一個空間裏,那大抵就沒有安生日子可言。

而她的招數,翻來覆去,也無非那麽幾手。

要說今天真有什麽讓我感覺到難受的,應該是小小的态度。

我原以為,這幾天接觸下來,我們哪怕說不上親密無間,也已經因為同桌且同宿舍這樣的緣分,比旁的人都要多幾分親近。

可是早上在飯堂裏,她去而複返後那個狀态,就像兜頭一盆冷水潑下,澆了我一個透心涼。

我想想也知道,在我們正吃飯時,她被人叫走,回來後面對我強顏歡笑、目光躲閃,肯定是因為聽別人說了什麽關于我的閑話,而那些閑話,大概不中聽,還讓她心裏介意。

也許我還是太過天真,又或者,低估了李文若對我的仇視。

在當時,并沒有将那些古怪聯系到她身上去。

我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看重感情的人。因為感情這東西最虛無缥缈,就連親生血緣之間都不一定存在,更何況兩個陌生人。可大抵是從小都太缺少朋友,和小小這幾天相處下來,讓我心中一直存着一絲幻想:她是會成為我朋友的,畢竟她是那麽的溫暖可愛。

在覺察到她似乎刻意疏遠我之後,我維持了兩節課的鎮定,有些堅持不下去了。

第二節 課下了以後,便自己去了廁所。

據說一中的實驗樓是前幾年新建的,為着方便文明,每一層的盡頭都設置有男女衛生間。可是在這之餘,一中其他的教學樓上,都沒有這個設置。學校裏大多數學生想要上廁所,都要在課間下樓,穿越半個操場,排隊如廁,再穿越半個操場,返回自己所在的教學樓。

因着這個原因,像我們這種在三樓的高一生,大多會選擇在第二節 課後這個大課間下樓去。

大多女生還會選擇結伴而行。

前幾天我都是跟小小一起,聽她說說笑笑,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早上她沒有下樓的意思,我一個人,想着她表現出的反常,難免有些心不在焉。一開始聽到那幾個女生說話,甚至沒有意識到,她們是在說我。

是“殺人犯”這三個字,突然讓我心頭一顫。

我下意識看了過去。

那幾個女生穿着簇新的校服,看着也都很文靜,在我看過去的那一瞬,齊齊噤聲了。

可恰恰是她們那樣的态度,讓我越發心神不寧。

還沒從廁所出來,上課鈴就響了。

我小跑着去教室,在樓梯口,迎面撞上了倪行和鄭西洋他們一夥人。當時說了句“借過”,我便想從鄭西洋邊上過去。可他好像從來不知界限為何物,又或者本身就是“跟誰都自來熟”的性子,一下子從後面攥住我衣領拉了我一個踉跄,喊了句:“诶,你別跑。”

耳後當時便響起一陣笑。

我有點惱,扒下他的手,偏頭想瞪他一眼。

可是那一眼沒能瞪出來,因為我轉過頭之後,好巧不巧地看到了立在他旁邊的倪行。

倪行那張臉,棱棱角角、淩厲分明,頗有些攻擊性。平時他在教室老趴着,大多時候懶散輕慢,其實會淡化這種感覺。可那一刻,距離太近了,那張臉映入眼簾的沖擊力十足,讓我着實愣了一下。

鄭西洋松手,将我放開了。

我不确定自己當時在他們眼中是什麽形象,大概是顯得狼狽了,因為在四目相對之後,倪行意味不明地牽起唇角嗤笑了聲,而鄭西洋,咧開一個大大的笑臉,舉着雙手對我說:“抱歉抱歉,一時情急。那個,是想告訴你,上去了也沒用,這節滅絕師太的課,發了老大的火,遲到的都不讓進。”

《倚天屠龍記》以後,滅絕這個名號,便響徹天下,在我們四班,特指數學老師。

他這麽一說,我就知道這節課肯定沒法上了。

開學好幾天,頭一次遇到這種事。

心下一時沒什麽主意,我在原地愣了好幾秒。鄭西洋推着我肩膀往樓下走,一邊走一邊說:“不讓進就算了呗,以為誰稀罕上她的課。不過以我過來人的經驗告訴你,這站走廊上也是有風險滴,指不定一會兒教導處的就來了,領我們一起去國旗下曬太陽。”

他這話,旁邊三四個男生都跟着附和。

我毫不懷疑,滅絕之所以發火,讓遲到的都不許進,和他們這幫人有着脫不開的關系。

可那時那種情況,想這些沒用。

一起下樓以後,我跟着他們走了。

鄭西洋有一句話沒毛病,在違紀受罰這一點上,他肯定比我有經驗。哪怕從小到大,我也并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好學生。

不過……

對于我會翻牆這件事,他們好像還是覺得意外了。要不然,就不會有人打趣那一句:“看不出來啊,第一名。”

對此,我當時也沒什麽合适的話回複。

不過那時候,我回不回複,應該也無關緊要。因為從牆頭上往下那一躍,俨然在無形中,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他們大抵以為,我這個被老師看重的第一名也和他們一樣,內裏有一個叛逆的靈魂。

而我跟他們出去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我想去一下網吧,看看北城一中貼吧,驗證自己一個猜測。

到了網吧之後,所有機子都是鄭西洋開的。他看似大大咧咧,性子裏倒有貼心的一面,将最裏面一個靠牆的位置留給了我。

沒費多大工夫,我看到了一個名為《誰知道高一級那個“小王祖賢”有沒有男朋友?》的帖子,猶豫着點進去以後,又看到其中一句回複——殺人犯的女兒,也配稱“小王祖賢”?能不能別侮辱王祖賢了?

塵埃落定,大概就是那一刻,看着這行字,我的感受。

我疑惑了半個上午的事情有了結果,而我這剛剛開始的高中生活,幾乎在這句話出現的那一刻,便注定了。

注定不得安寧。

有那麽一個瞬間,我很後悔跟宋遠航他們一起吃飯,後悔試圖去挑釁李文若,更後悔在她找上門之後,那一系列刻意激怒她的語言行為。

可我又忍不住想:難道我繼續忍氣吞聲,她就會放我一馬嗎?

她還會無數次地将錢呼在我臉上,會在每一次聽到“小王祖賢”這個稱謂時冷笑,會不放過任何一次能開口羞辱我的機會,仍然輕蔑譏诮地吐出一句句“小婊/子。”

我們之間的戰争,原本就不是從昨天開始的。

坐在那個角落,看着那臺電腦,我想了很多,直到最後,滿腔懊惱化為怒火,滔天怒火再逐漸平息。

網吧于我而言并不陌生。畢竟被趕出家門後,最開始無家可歸的那幾個晚上,我都是在那裏度過的。可說句真心話,那并不是一個讓我喜歡、會流連忘返的地方。

心裏的猜測得到證實後,我便關了機子。

轉頭看到旁邊的電腦屏幕上,一個全副武裝的黑衣人剛從屋頂冒出半顆腦袋,便被一槍爆頭,從半空中跌落下來。

那一瞬我走神地想:也就玩游戲,殺人不犯法。

耳邊一道說話聲拉回了我的思緒。

可也許是那一瞬間想得太出神了,我聽到聲音,卻沒聽清那聲音到底說了什麽,再偏頭看過去,便對上倪行深邃的一雙眼。

他長得其實很好看,眉目深刻、五官俊美,可以用英氣逼人來形容。不過他與人相處,态度總顯得倨傲散漫,和我目光對上,便微微偏了頭,兀自盯着電腦屏幕,很随意地開口:“不玩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坐在我旁邊的。

也不知道帖子上那些事他知不知道。

只覺得他那樣的人,大概不會在意關于別人的流言蜚語。因為他看上去就是一個習慣了肆意妄為,并且不将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上的人。

“嗯,還有一節語文課。”

說完這句話,我便起身,去還卡給鄭西洋。

他一貫比倪行熱絡毛躁,聽我說要回去,臉上頓時一副“有沒有搞錯”的表情,很誇張地問:“不是吧?這才出來多大一會兒!”

說完這句,又微微頓了下,拿眼掃倪行,爾後語調變低,悄聲問我:“行哥惹你了?”

“沒有,就是想起來還有節語文課。”

聽我這麽說,鄭西洋的臉色頓時又一言難盡。

可能是顧念着游戲,他最後沒再說什麽,我也就道了聲謝,離開了網吧。

……

剛開學就集體曠課,這事被哪個班主任遇上,應該都會火冒三丈。

下午還沒上課,倪行和鄭西洋那夥人便被集體叫去了辦公室聽訓,直到第一節 課快結束,才一個兩個放了回來。

放回來也沒讓歸位,全部在教室後面罰站。

倪行是最後一個進來的,從過道往下走,經過我身邊時,他用手指不輕不重地在我桌邊敲了一下。

我擡起頭,他卻沒說話,只淡淡盯了我一眼,就徑直往後面去了。

鬼使神差地,我明白了他的暗示。

他那個眼神,大概是告訴我,他們并沒有将我卷到集體曠課這件事裏去,讓我小心說話,自己應對。

我領會了他的意思,教室門口便傳來班主任的聲音,他喊:“沈餘年,你出來一下。”

第三節 課我沒在,語文課卻上了,班主任可能也沒将我和倪行等人聯系到一起,只問:“上午第三節課,你幹什麽去了?”

“就在操場。”

我看着他眼睛說,“去廁所回來遲了,樓梯口又遇見鄭西洋他們,鄭西洋說數學老師在發火,遲到的都不許進教室,又讓我最好別站走廊上,可能被教導處老師看到,我就下樓了,在操場待了一節課。”

許是覺得我态度誠懇,又或許,班上的第一名,本身就容易獲得偏愛。

我說完,班主任的态度一下子緩和了。

他沒有說任何苛責的話,連檢讨都沒讓我寫,只讓我以後注意時間,盡量早點回教室,雖然這才高一,也不能對學習掉以輕心,只有三年持之以恒的努力,才能收獲成功的碩果。

我沒有告訴他的是——

正因為一直對“學習改變命運”這話殘存着一絲相信,所以我現在還坐在一中的教室裏。

2010年9月2日/星期四晚上/晴

剛才在圖書館,我碰見江洵了。

有時候會覺得,這世上很多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如果我沒有在開學第一天就碰見李文若和江洵,而她當時沒有表現出不自在和戒備,那我也就不會想到可以通過搶奪江洵來報複她;如果宋遠航沒有在一開始對我表示出好感,那個下午李文若沒有趾高氣揚地将錢往我臉上甩,而那之後,宋遠航沒有提出請我吃飯……

那昨天到今天這一切,也許都不會發生。

李文若可能依舊會見縫插針地給我找事,卻不會像昨天那樣,盛怒之下爆出她對一切龌龊真相的心知肚明;我可能在未來某一天無法避免地和小小漸行漸遠,卻絕不會在今晚,因為聽見她和秦詩雨說笑打鬧便在宿舍待不下去,躲去圖書館找清淨。

那樣的話,我不會在圖書館見到江洵。

看見他的那一刻,多少有些意外。

畢竟在正式上課後,高三生的作息時間表和我們是有着細微差異的——他們比我們多了一節晚自習,正式下課得九點半以後。

學霸多少會有點自我?

這是在當時,我心裏一閃而過的想法。

不過他應該沒看見我。

他坐在自習區域前側一個靠窗的位子上低頭看書,和前幾天每一次遇到的時候一樣,安靜冷淡,周身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場。

那個點,室內極其安靜,沒什麽人走動,收回目光後,我選了一個後排的位子,拿出了數學課本。

上午的數學課沒上,知識點我已經在做作業的時候鞏固掌握了,拿數學書過去,是為了預習明天的新課。

可能因為開學沒幾天,而我每次一放學就會離開教學樓,所以都沒注意到:教學區一到晚上十點,便會熄燈清樓。

頭頂的燈“啪”一聲滅掉時,我剛好在洗手間。

那一下,被吓得不輕。

勉強定神之後走出去,我才發現,不光洗手間,外面也一片漆黑,整條走廊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心裏多少有點慌,甚至想過先不拿書了,直接下樓,看看什麽情況。可想到滅絕的性子,又擔心數學課本丢掉,所以最後仍是硬着頭皮返回。

往回走的那幾分鐘,腦子裏不可避免地想到一些聽說過的靈異故事,以至于推開門看見那道身影時,我差點控制不住地喊出聲。

事實上,我到底有沒有發出聲音,我都記不清了。只記得驚愕過後,身子緊繃得有些發疼,一顆心幾乎停在嗓子眼,而江洵的那張臉,将窗外透進來的月光都映襯得失了幾分顏色。

在昏暗婆娑的光影裏,他實在顯得過分白了。

而我,整個人冷靜下來才意識到——

我直愣愣地盯着他看的時間也委實有些長了。

彼此也就算有過幾面之緣和一飯之緣的陌生人,移開目光後,我便連忙往後走,去自己先前坐的位子上拿書。

江洵比我先出教室,卻沒有遠很多,在整個下樓的過程中,我都聽得見前方傳來的那道腳步聲。

也許因為當時周圍太安靜,又或許,黑暗本身會将人的感官功能無限放大,他的腳步聲顯得十分清晰,一下又一下,幾乎踩着同樣的節拍,很沉穩,能夠安定人心。

等到他腳步聲突然停了,我擡眼看去,才發現圖書館的門已經被人用鏈條鎖從外面鎖住了。

江洵顯然也發現了,不過舉止間未見絲毫慌張,站在兩扇玻璃門門縫那往外看了一眼,便徑直走到一側窗戶跟前,從褲兜裏摸出一個手機。

看見他拿出手機,我便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天晚上在一起吃飯,當我說起沒有手機,宋遠航、謝星洲,還有那個叫張緒的男生,皆一臉不可思議外加不掩飾的同情。

當時江洵在想什麽呢?

印象裏,臉上完全沒表露出什麽情緒。

應該是不在意吧。

于他而言,我只是一個被別人邀請、意外地和他同桌吃飯的低年級女生而已,富貴貧窮與否,本身就和他沒有絲毫關系。

意識到這一點的那一刻,我心裏有些說不清的複雜意味。

以至于突然聽見他開口,整個人愣在了那裏。

他說:“很快就有人過來了,你別害怕。”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也不知道他所說“你別害怕”是讓我不要怕黑,還是不要害怕和他這麽一個男生同處黑暗,又或者,不要害怕被短暫地關在黑暗中的圖書館裏。

最大的可能,他其實就是那麽随口一說。

可是真的很可笑,從小到大,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對我說這四個字的人。

在那個女人生墨青以後,沒有人對我說過,別害怕。

當時我一直害怕被抛棄。

在那一段整個家被那對夫妻的争吵折騰得分裂破碎的時間裏,也沒人對我說過,別害怕。

那時候,我一直害怕他們打死對方。

再後來,我那個爸爸終于因失手殺人進去,那個媽媽被迫帶着我這個拖油瓶走進高高在上的李家,也沒有人對我說過,別害怕。

……

可能夜晚的黑暗,總會滋生出人的很多情緒吧。

那一刻擡頭望過去,我竟覺得,那一張無論何時看見,都會因為分外俊秀而顯出冷漠距離感的臉,竟多了幾分缱绻的溫柔。

可我知道,那其實是一種錯覺。

而且只存在于那一刻。

門外的鏈條被人弄響的時候,那種錯覺便也戛然而止了。

學校門衛室的大爺顯然認識他,開鎖後便聲音帶笑地同他說話,完全忽略了旁邊還站着一個我,也是意外地被他鎖在門裏的一中學生。

不過人得有自知之明。

在北城這個最好的中學裏,我不過是成績尚且能看過眼的普通學生之一,和清北苗子、一中之光比起來,自然判若雲泥。

趁着門衛大爺同他說話,我便先一步離開了圖書館。

一步步遠離,心裏的情緒卻無法排解。

李文若喜歡他,又近水樓臺,會不會有得償所願的一天?

她又一次卑鄙地揭露我的底細,摧毀我的生活,難道我就這樣什麽也不做,等着下一次碰面時她耀武揚威?

如果江洵喜歡了我,她人前那張溫婉的假面,還能不能維持住?

只想到這些,我便感覺到心悸難安,那些滾燙的、陰暗的情緒,好像被壓制了幾千年的岩漿,終于找到破口,噴湧而出了。

走過一個路燈時,我将印着照片和學號的一卡通丢在了地上。

天在幫我,掉下去的那一瞬,它正面朝上。

那也是江洵回宿舍的必經之路。

我想,有很大的幾率,那個一卡通,會被随後而來的他撿到,萬一他沒撿到,我也可以在下次見面的時候,以此為契機,主動同他說話。

我知道這念頭令人不齒,可——

這是我暫時能想到、有效回擊李文若的唯一方式。

我要她的心上人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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