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情書 你怎麽過來我們班了?
2010年9月3日/星期五下午/陰
今天是這個禮拜的最後一天,我們高一生沒有晚自習,明天也不補課,所以在下午的開學典禮之後,學生大多就回家了。
此時此刻,宿舍裏就只有我一個人。
這種感覺有點輕松,以至于我提筆寫字時産生了一種不真實感,好幾次忍不住環顧四周。
目光落在孟文靜桌面上,還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開學後進宿舍第一次見她,我曾在日記裏,用“穩重內斂”、“好學生”之類,幾個詞語,寥寥數筆來形容她。完全沒想到,在我身處今天這種境況下,她會是班上第一個,向我表露善意的女生。
事情要從今天早上說起……
因為記着小小從昨天早飯後開始對我的疏遠,所以晨起洗漱時,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教室,或者,要怎麽樣再如以往,自然而然地同她一起去教室。
我沒想到,等我拿着毛巾牙刷從公共洗手間回到宿舍,她已經和其他人一起離開了。
如果昨天我還能自我安慰“一切都是我敏感多疑”、“小小只是一時間無法接受我有個那樣的爸”,那今天她這個明顯要劃分界限的舉動,便像一個巴掌,将我徹底地,從那最後一絲念想中扇醒了。
罷了,殺人犯的女兒,本來就不該有朋友。
我整理了一下情緒,抱着書去了教室。
去到教室後發現,小小沒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早讀,甚至于,一整個早讀,她也沒進教室,和秦詩雨還有另外兩個女生一起,站在教室外走廊上的一處,四個人一起背書。
可能是我的底細将她吓到了吧。
她是不是覺得,殺人犯的女兒,以後也一樣會殺人?
挺好笑的,我還真的不止一次動過這個念頭。
早飯我也沒去吃,就懷着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趴在課桌上,像個可憐蟲一樣自我反省。
聽到孟文靜叫我名字,我将臉從臂彎裏擡了起來。
“吶。”
她當時站在我課桌旁邊的過道裏,一手抱書,用另一只拎着水杯的手,将一個面包放在了我桌上。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我有些怔忪。
她似乎是看我沒什麽反應,又說:“看你早上好像沒去吃飯,我就順便買了個面包給你。”
說實話,那一刻,看着她一本正經的臉,我有點被感動到,我不相信,她會不知道那些關于我的流言。
擡手壓着那個面包,我甚至有點想問:為什麽?
可那只是我的想法,事實上,我當時并沒有将這三個字問出口,偏偏她好像一下子窺見了我的心聲,面色猶豫了一瞬,輕聲說了句:“我只是看不慣某些人私下裏陰陽怪氣的樣子。”
她指的,應該是以秦詩雨為首的那幾個。
開學才幾天,四班俨然已經形成了一個以她為首的小圈子,我能很明顯地感覺到:那個圈子将我排斥在外。
孟文靜對我表露出善意,應該會引得秦詩雨不快。
可顯然,她對此心知肚明,卻不以為意。
現在回想,我也突然能明白:大多數心思單純的好學生,都有着一份屬于自己的驕傲,這驕傲令他們磊落光明,永遠恪守自己內心的底線,不屑與道不同的人為伍。
秦詩雨在她眼裏,應該已經算道不同的人了。
那我呢?
她是覺得我被孤立可憐,還是以成績判斷,覺得我值得相交?
不過無論她是哪一種,都值得我一聲感謝,我會記住今天這個早晨,記住她給予的這一份溫暖。
說完她,又該提起一個讓我心煩的人了。
宋遠航來班上堵我,是在上午第四節 課以後。放學鈴一響,英語老師剛走出教室,前門便有人喊了聲:“沈餘年,有人找。”
擡頭看見宋遠航,我本來不想出去。
可奶茶店的兼職還等着我過去,我本身就沒有多少時間能在教室裏逗留,所以收拾了書本以後,我就擡步走出去了。
到了教室外,再看向他,他手上拎着一個印卡通圖案的粉色紙袋,三兩步到了我跟前,展開笑意說:“昨天在外面買了一個小禮物,想着你需要,就給你拿過來了。”
我需要?
他說的應該是手機吧?
不過那禮物最後我沒收,所以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手機。只記得當時聽見這句話,再看着他的笑臉,我心裏有一些說不清的煩悶,沉默地站在那,皺起了眉頭。
許是看見我皺眉,又或者感知到我煩悶的情緒,他也安靜了幾秒,終于收起笑意。
走廊上人來人往,我不想一直僵在那,便走向一旁,低聲說:“你不用送我東西,我不可能收的,對你我也沒有感覺,到此為止行嗎?以後不要來我們班了!”
“感覺都是培養出來的嘛。”
他又擺起笑臉,說了這麽一句話。
話不投機半句多,我懶得和他多費口舌,準備用兼職當借口離開。可是我沒想到,在我剛邁開步子要走,他又一次在我耳邊說:“等下。”
“沈餘年,我幫你删掉貼吧裏那個帖子,換你和我交個朋友,如何?”緊接着他的這句話,讓我下意識停在了那,聽到他又補充說,“就普通朋友,不要求你和我交往。”
所以,他也知道了?
那,謝星洲、江洵他們,應該也知道了?
這是在聽見他說那幾句話以後,我腦海裏倏然浮現的念頭。
我不太能準确形容,那一刻我的心情。
只記得時間仿佛有一個世紀般漫長,我笑了起來,轉頭對上他眼睛,朝他點頭,“好啊,如果你真的做到了,那我們交一個朋友也行。”
“說話算數。”
他明顯高興起來,臉上帶着一絲顯而易見的把握,在我再次點頭後,大跨步走了。而當時,看着他志得意滿的背影,我心裏卻盤旋出無數個利用他接近江洵的設想。
也許已經太多次地感受過那種被人目光侵犯的滋味了,我當然知道,他所謂的“普通朋友、不求交往”,完全是騙人的鬼話。
那就看誰玩誰好了。
“嗨,人都走了,還看呢!”
鄭西洋突然冒出來的這句話,拉回了我當時的思緒。
我定了定神,偏頭看去才發現,他和倪行兩人走到了我旁邊。
倪行那張臉好像比往常陰沉幾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他瞥向我的那一眼帶着幾分譏诮。
不過那種因他産生的異樣,很快就被鄭西洋的話沖散了。
鄭西洋那人,一點兒不知道男女有別,我正發愣,就被他那鐵棍一樣的長臂一把掄摟到一邊,他嬉皮笑臉地說:“小王同學,高三那傻大個兒,不至于招你喜歡吧?我可勸你一句,離他遠點,那傻逼昨晚在男生宿舍跟人打賭,要兩個月之內将你拿下呢——”
話說到這,他整個身體突然朝後仰去。
我偏頭一看,倪行揪着他後背衣領的那只手剛好松開,一臉不耐煩地罵:“屁放完了就趕緊走!”
說起來,他們兩人之間的感情,還挺讓我羨慕。
被倪行那麽突然揪起來又推開,還挨了一句罵,鄭西洋不僅一點兒沒生氣,還仿照電視上小太監的樣子朝他行了個大禮,喊道:“嗻——”
然後他又挨了一腳。
跟在倪行後面,屁颠屁颠地離開了。
……
因了宋遠航放學時找過來這件事,下午預備鈴之前,我進了實驗樓,去了趟高三一班。
十分湊巧,在我剛找到三一班門口時,謝星洲和江洵,一起從幾步開外的樓梯口走了過來。
看見我的那一瞬,謝星洲顯然詫異極了,眼睛圓瞪地看了我好幾秒,才一下子笑起來,走到我跟前問:“沈同學,你怎麽過來我們班了?”
我當時在看江洵。
他穿着一身一中校服,不像其他大多數人,因為天氣熱,上面校服短袖,下面校服長褲或者自己的休閑長褲,而是裏外三件——短袖、長褲、藍白拼色校服外套,整整齊齊、一絲不茍。
第一眼看見他時,我甚至忍不住走神地想:他的衣服是不是特別打理過?為什麽能那麽熨帖平整,就連外套拉鏈的高度,都恰到好處的完美。
現在回想,當時真是傻到腦筋忘了轉彎。
他是江清北呀,人盡皆知的一中之光,是那個,雷打不動、一定會被選在每一個開學典禮上講話的優等生代表。
謝星洲的問話,我其實聽見了,也聽清了,可當時眼睛就是沒被腦子控制,而嘴巴也反應慢了一步,等我再想開口回答,謝星洲已經在若有所思地打量江洵了。
看他那個樣子,好像以為我是專程過去找江洵的。
不知道那一刻,江洵是不是也那樣想?
我注意到,他雖然沒說話,卻将一只手塞進了校服褲兜,而那一刻,我腦海裏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疑問:我的一卡通在他褲兜裏?
不管是不是,那并不是一個拿出來的好時機。
“我來找我姐。”
在他将手拿出來前,我開口說了這句話。
我記得很清晰,在我說出這句話時,江洵擡眸看了我一眼,他一貫冷白的臉色微微一愣,爾後,就如同電影裏的定格畫面一般,保持着一只手插褲袋的動作,沒再動了。
我暗松一口氣。
江洵旁邊,謝星洲顯然又被意外到,反問我:“你姐?”
他性子率直,不是一個善于隐藏情緒的人,心裏想什麽,好像就寫在臉上,那一刻,透過他的表情,我基本上可以确定:貼吧上關于我的那個流言,他已經聽說了。
他聽說了=江洵知道了。
這一趟實驗樓,我也來對了。
心裏這樣想着,我便朝謝星洲點點頭,“嗯,她叫李文若,就在你們班,你方便的話幫我叫一下。”
寫到這,我不得不再一次感慨:謝星洲這個人,真的很有意思。
他說“哦,好”,緊接着便擡眸看向高三一班室內,用幾乎能被全班同學聽到的那種聲音喊了一句:“李文若,你妹妹找你。”
高三一班,全校精英學霸齊聚的一個班,預備鈴之前,教室裏已經坐得滿滿當當了。
謝星洲喊出那一聲之後,足有一半人擡頭看向了教室中間坐着的李文若,另有不少人,目光在那一刻投向了我。
我筆直地站在那個地方,等着李文若看見我,然後朝她笑了一下。
那一刻她的表情,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那真的是從我們認識以來,我第一次,從她臉上看到那種因覺得太過不可思議而顯露出震怒、又隐含一絲畏懼,偏偏還得強裝鎮定,仿若一切仍在掌握的表情。
可能真的太震驚了。
以至于她走出來,跟我面對面站在教室外樓道盡頭窗邊的時候,好半天,都沒能主動開口說話。
我也沒說話,等着她開口。
她終于開口後,說了一句我設想中的話:“你想幹什麽?”
我想幹什麽?
其實在整個中午——奶茶店兼職的時候、小吃店吃飯的時候,我也一直這樣問自己:我想幹什麽?為什麽生出去教室找她這個想法?
結論是:我想讓她害怕。
從十歲多跟那個女人進入李家,到現今我十五,整整五年,我無時無刻不在害怕。
可能很多人在一生之中,或多或少地會有寄人籬下的經歷,可是應該沒有多少人能體會那種感覺——你明明無數次感覺到身邊有一只豺狼盯着你,卻又總覺得那是自己在胡思亂想,還得一邊排遣着這種恐懼,一邊表現出軟弱乖順,去讓那只豺狼和他周圍所有人稱心如意。
可那最終的結果,不過是百口莫辯,被掃地出門。
那個女人沉浸在被救贖的感恩裏,看不見李潤安對我的企圖,我就不相信,李文若作為他的血脈至親,和他朝夕相處十幾年,她會毫無察覺,自己的父親,是怎樣一個禽獸不如的人?
可能她知道,所以自始至終,不曾對我那個媽顯露出敵意,而是無所不用其極地打壓我。
當然,這一切只是我的猜測。
可是在中午一次又一次的回憶、推導、設想後,我突然覺得,李文若應該比我更怕失去。
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她還有很多——
富麗堂皇的住所、錦衣玉食的生活、服侍左右的傭人、體貼殷勤的繼母,以及在別人看來,錦繡光明的未來。
而她擁有的這一切,都是因為她那個在社會上有些名望的爹。
若李潤安身敗名裂,她還剩什麽?
所以她如雞蛋,我似頑石,我有什麽可怕她?
不知道當時這樣胡思亂想的那個我,是不是顯得有些可怕,會不會像那天李文若給我的那個感覺,讓她覺得,我也是一個極盡惡毒的妖女。總歸,在我長久的沉默中,李文若有些情緒失控了,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我問你話呢?你到底想幹什麽!”
這壓抑的憤怒的聲音,終于将我從那種想象中扯回了現實。
我看着她,試探着問:“你猜,你們班同學現在都在想一些什麽?會不會有人疑惑,李文若怎麽和殺人犯的女兒成姐妹了?”
如果目光能吃人,她那時候,大概會将我生吞活剝了。
可當我什麽都不在乎,俨然也立在了不敗之地,有那麽一瞬,我甚至有點明白,為什麽她長久以來,那麽熱衷于欺辱我。
原來,看讨厭的人露出狼狽,真是一件足夠讓人上瘾的事。
上瘾到——
我都有些瘋癫了,我一邊欣賞着她陰鸷惱怒的臉色,一邊笑,并且一字一頓地說:“我告訴你,如果有朝一日我在這學校待不下去,那——我不介意回家去和李潤安發展一段禁/忌之愛,你要不喜歡我當你妹妹,我也不介意未來當你後媽。”
這段話說到一半,李文若一只手便舉了起來。
我知道她又控制不住了,想扇我巴掌。
可既然有備而去,我又怎會讓她如願,所以我捏着她手腕,看着她眼睛,仍是一字一句地,說完了後半段話。
從來都沒有那麽暢快過。
在我終于說完,李文若整個人都好像到了爆炸的邊緣,她腮幫抖動,從齒間擠出一句:“你真是恬不知恥。”
說起來好有意思。
以前我什麽也沒做,她卻用“小婊/子”來稱呼我,現在我婊成這樣,她卻只能罵出一句“恬不知恥。”
我都被逗笑了……
我當時真的當着她的面笑了出來,也就在我笑着的時候,下午上課的預備鈴終于響了起來。
李文若推開我,走回他們教室了。
我順着三一班門外不遠處的樓梯往下走,走着走着,淚水突然不受控制地奔湧而出,從臉上滾落。
生怕被人看見,我連忙擡手去擦,可那眼淚越擦越多,走出實驗樓,我不得不找了一個角落,去平複當時過于激烈的情緒。
現在回想,有點傻到家了。
可當時就是那樣,忍不住流淚,又忍不住想笑,既覺得自己好樣的,終于狠狠地回敬了李文若一次,又覺得自己實在低賤卑劣,為了逞一時口舌之快,連臉都不要了。
清白和尊嚴,曾也是我一直不容侵犯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