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光來

六月了,綠島正式進入梅雨季,到處下雨,到處潮濕,空氣裏充滿了洶湧的風雨味。

如虹這天收工早,到民宿的時候才七點多,還下着雨,大龍把車停好後走過來給如虹撐傘。

如虹從車上下來,一擡臉,看到院子裏比平時多了張小棚,棚下一群人坐着吃飯,她走過來,那幫人頓時靜下來,齊刷刷看向她。

只有一個人低着頭,專心撈菜吃。

如虹頓了一秒,信步往屋裏去,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扭臉沖那幫吃飯的人一笑:“你們聚餐吶。”

那群人裏陳魚和如虹最熟,她搶先答:“對啊,胖哥請客,要一起來嗎如虹姐?”

如虹一看,坐最外面的男人,她曾經在漁場見過,應該就是陳魚說的胖哥。

“你們慢慢吃吧,如虹這幾天晚上不吃飯。”唐棠替如虹回絕。

如虹一笑:“你們慢慢吃。”

餘光瞥見陳魚旁邊那人,還在沸騰的火鍋裏撈着什麽,她一頓,随後頭也不回的上樓去了。

如虹一走,大家都說開了——

有人問:“明星是不是晚上都不吃飯?”

胖子感慨:“她快瘦成紙片了,怎麽還減肥呢?”

陳魚“切”了一聲:“這就是你們男人沒有的自律!”

“……”

“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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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聊的正歡,忽然有人喊了聲周烈。

周烈擡眸,見大龍捂着腦袋,弓着腰,從屋裏竄進棚底,抖了抖身上的雨。

“昨天攝影師臨走把傘留下了,如虹讓我給你。”大龍把一把紅傘放到了桌子上,笑出一口白牙,“謝謝你哈。”

周烈沒有動靜,還是一副泯然衆人的樣子,彎腰坐在人堆裏。

密密的水珠打在窗戶上。

如虹在窗前遠遠看着那群人,靜靜感受世界被隔絕成兩半,風雨和日麗,這當然不是熱鬧與寂寞的差別。

身後響起敲門聲。

她喊:“進。”

大龍推門進來前不忘抖抖身上雨。

“傘給他了?”如虹走兩步拿起桌上的脆桃,又順手扔給大龍一個。

大龍接過來就咬了一口,邊吃邊說:“給了。”

如虹問:“他怎麽說。”

“他?他沒說啥。”大龍把那口桃咽下肚,說,“那把傘是陳魚的啊,小姑娘可開心了,想來謝謝你,被我攔下了。”

如虹沉吟一聲:“這樣啊。”

大龍嘿嘿一笑:“可不是嘛。”

又要說什麽,如虹說:“你出去吧。”

“啊?”大龍一愣,這時桌上的手機突然振動了一下,大龍瞄了一眼,“是季總。”

如虹伸出手,大龍會意,把手機拿起來遞給如虹。

如虹劃動屏幕,對大龍又擺了擺手,大龍比了個OK的手勢,輕聲出門了。

“有兩件事通知你。”

季惟東的聲音聽起來還是一貫的理性,而無波動。

如虹豎起耳朵聽。

他說:“第一,之前接觸小半年的洗發水代言敲定了,合同明天發你,廣告大概下個月安排。”

如虹舔舔唇,說:“好,和劇組溝通好檔期就行。”

他沉穩的“嗯”了一聲,頓了幾秒又說,“第二件事,關于你家人。”

如虹微愣:“這次要多少?”

如虹出道之後,家人每年總會問她要一兩次錢,每次理由都不一樣,但金額最低也要以百萬計,如果她不理睬,父母就揚言找電視臺爆料她不孝。

季惟東勸如虹,國人崇尚孝道,很多事不是一張嘴說得清的,他們要就給,又不是給不起,算是花錢保平安。

這幾年如虹一共給家裏打了兩千零五十三萬,她每一筆都記着。

“這次比較棘手,你哥哥開了家美容店,打着你的旗號招攬顧客,結果他居然賣三無産品,顧客用了爛臉,現在都在微博維權。”

如虹聽着這些話,心跳的越來越快,咬着嘴唇,眼淚就下來了。

她穩着聲音,篤定說:“千萬不能上熱搜。”

季惟東沉默了一陣,才說:“哭什麽。”

如虹一愣。

季惟東聲音很冷靜:“你入行七年了,有長進一點。”冷靜的有點冷漠,“表面上刀槍不入沒用,心裏面銅牆鐵壁才行。”

如虹聽罷,更是怔住了,一滴晶瑩的淚珠就挂在下巴上,一顆砸下來,又有一顆冒出來,如檐下的雨。

她胡亂把眼淚一抹,淡淡說:“明白。”

季惟東繼續說:“現在首要的是壓熱度和解決問題,事态還沒擴大,你背後有公關,有法務,還有我。”

如虹頓了下,說:“好。”

季惟東問:“我記得你後天飛上海站臺?”

她點點頭,又想起他看不見,才回:“對,後天中午的飛機。”

他“嗯”了一聲:“正好我也在上海,見一面。”

她哪裏能說“不”,于是笑笑:“行,我活動結束去找你。”

挂了電話,如虹扶着沙發坐下來,捂了把臉,心裏堵的難受。

她氣得慌。

這股氣一直壓在心裏,直到吃完飯吃完藥,都沒有絲毫的好轉。

季惟東說的對,她沒長進!

她只恨自己不是一個從外到裏都強大的人。

睜着眼躺在床上,躺到外面的雨都停了,拿出手機一看,夜裏11點多,她輾轉反側,幹脆換衣服下樓,敲響了周烈的門。

他睡眼朦胧,頭發洗過沒吹幹就睡了,一角翹起來,像獨角獸的犄角。

她就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什麽心情好了很多。

他打了個哈欠,打到一半才看清是她站在面前,硬生生把下半個哈欠憋回去,問:“許小姐,怎麽了?”

變成了一只人畜無害的小灰兔。

如虹仰着脖子看他,淡淡命令:“我要出去走走。”

他幾乎沒做無謂的掙紮,或者說是,沒做表面上的掙紮。他取了電動車,在萬籁俱寂的深夜,每走一步路都屏息一下,慌張開了門,溜了出去。

出去才發現原來雨并沒有停,而是下着毛毛細雨,可能是下雨的原因,外面沒有私生蹲守,他們一路暢通無阻。

周烈騎到一半,問:“去哪。”

她想了想,說:“偏僻一點的海域吧,萬一被看到,就掃興了。”

他“哦”了一聲,手一擰,突然加電。

如虹被加速的車子,猛地往前一帶,前胸差一點就撞上他後背。

她的心跳本能加快。

他卻忽然輕輕笑:“我想起以前上高中,半夜偷溜出去上網。”

她一時忘記責備他,順着話接:“原來你以前是不良少年?”

他搖頭:“我就喜歡上網。”

她問:“那現在還上嗎?”

他又搖頭:“現在掙錢。”

她輕笑了一聲,問:“以前學習成績好嗎?”

車子拐彎,他減速,微微側頭說:“好,我就不在這了。”

轉了個彎,正好迎着風,對面的毛毛細雨都撲過來,如虹縮在周烈身後坐好。

她記得他沒念過大學,想了想,問:“高考沒考上?”

他沉默了一陣。

如虹以為自己多嘴了,剛想說什麽,他突然說:“沒高考。高三剛開學,我爸走了,我媽又生病,我就下學了。”

如虹心一凜,淡聲說:“抱歉。”

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又騎了十分鐘,他穿過一片木槿花叢,又走小路,穿過一片爛尾樓,把車停下,望着遠處的大海,說:“到了。”

他帶她來的海域的确夠偏僻的,不遠處有座山,四周沒什麽人煙,又不臨大路,連燈都沒有,黑漆漆一片。

她見過荒山,可沒見過荒海。

尤其明明距此幾公裏之外,就是旅游旺地。

如虹喊:“周烈。”

他看向她。

她問:“怎麽那麽黑?”

他四周看了看:“你等會。”忽然轉身向後跑去。

如虹心一緊,喊他:“你別走遠!”

他邊跑邊沖她擺擺手,沒一會,就與黑夜融在一起了。

細雨還在下,海水呼嚎着,濕鹹的風撲在身上,如虹抱胸,打了個冷顫,環顧四周,黑寂一片。

這讓她想到前年拍的一部撲街古裝劇,導演追求實景拍攝,她和男主進到一個山洞裏,特別潮濕,人一進去就撲棱棱飛出一大片蝙蝠,她吓得腿都軟了,現在想起來,還是忍不住哆嗦一下。

她用手掌搓了搓胳膊,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她挺起背,昂着下巴,往後看——

他正手持火把往她這裏奔來。

她定在原地,看他在離她還有五步遠的地方停下來,走到她身邊,粗喘了一口氣,說:“光來了。”

如虹目光從他身上,挪到火把上,又從火把上,挪到他臉上,他的臉被映成了火光色,不知道那天他獨自闖入火海救她的時候,皮膚是不是這個顏色。

她舔唇,淡淡點了點頭:“從哪找到?”

他說:“那邊有個破船,船上有。”

她點頭,說:“走走吧。”

雨不大,澆不滅火。

火焰在他的把玩下,是那麽绮麗,仿佛地獄鬼火,又那麽熱烈,就像一面軍旗。

周烈的目光一直在海上。

如虹瞥了他一眼,問:“想什麽呢?”

他說:“要是下海游一回,該有多爽。”

她撇嘴:“那你去呗。”

他搖搖頭:“不去了。”

她哼笑:“你很會游?”

他說:“那是。”又補充,“除了我哥,沒有人比我能游。”

她點點頭,想起什麽,問:“你哥怎麽沒的?”

他沉默了,火光打在他臉上,明明滅滅,他目光深邃,過了一會才回答:“出海打漁,引水梯子斷了,掉下去了。”

“所以你媽媽因為這件事受打擊了?”

“也不全是。”

“那是……”

“我爸也是出海死的,突發心髒病。”他停下步子,“我媽在我爸出事之後一直反對我們哥倆出海,可家裏沒錢,總要賺錢的。”

如虹眼眸沉了沉,問:“我看你家民宿開的不錯,按理說,不該缺錢才對。”

他低下頭,拿腳撥了撥沙子:“我媽有尿毒症。”

“尿毒症?”

“房子是借錢翻蓋的,我媽身體不好卻閑不下來,我哥說搞個民宿,讓她在家裏掙錢。”

“……”如虹張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他看了她一眼,沒說話,擡腳又往前走。

如虹見他頭發被雨打的都塌在頭皮上,她知道,她的形象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她捋了把頭發跟上他,又問:“你是幾歲出海的?”

他說:“十八。”

“出海要走那麽久,枯燥嗎?”

“天天一身油一身汗,噪音很重、風浪很大,很枯燥,很煩。”他聲音淡淡的,像在回憶,“剛上船就後悔了,我哥說多來兩次就好了。”

“是這樣嗎?”

“不是。”

“噪音還在響,就不會好。”周烈說。

如虹扭臉看他,問:“那總有排解的方法吧,你們都怎麽排解?”

他沉眸看着她。

她凝視他:“這還是秘密?”

他搖搖頭,愣頭愣腦的說:“我怕你生氣。”

如虹定了一秒鐘,捂嘴莞爾笑起來:“你先說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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