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自十四歲生日那天起, 沢田綱吉就總是夢到了一個人。

第一次夢境的地點是在并盛中學的林蔭小道,他被幾個高年級男生圍在角落裏拳打腳踢,出言譏諷。路過的同學有的害怕被高年級男生報複而匆匆離開, 有的事不關己高高挂起, 有的敢怒不敢言,同情地對他報以憐憫的目光,卻連上前說句話都不敢。

這種程度的欺辱對沢田綱吉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 父親常年不在家, 母親又一向單純柔弱, 他自身性格溫柔到近乎怯弱, 為了不讓母親擔心, 即便自己受了欺負, 他也從不會對母親吐露一二, 每每被問起臉上身上的傷是怎麽回事,他往往只能挂上和往常無異的開朗笑容, 回答是自己不小心摔傷。

沢田綱吉從來沒有怨恨過同學們對他被校園暴力視而不見或是助纣為虐, 反抗的勇氣他尚且沒有,又怎麽能期望着別人來拉他一把?

可是夢境裏發生的事,卻又以往截然不同。

“喂!你們太過分了!怎麽能仗着自己人多欺負同學呢?!我已經給學校保衛處打電話了,不想被請家長的話勸你們最好趕快住手!”

是誰在說話?

是誰……在幫他?

“你沒事嗎?”來人半蹲下身, 遞給了他一張手帕,“擦擦臉吧。”

沢田綱吉微微一怔。

那不過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方形白色手帕,随處可見,連LOGO都沒有,殘留着少女指腹的餘溫。

可是這是他第一次……這麽直接地,感受到父母長輩以外的人的善意。

盡管只是一塊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手帕。

卻也讓他的眼眶微熱。

他擡起頭, 眼前女孩的容貌卻像是蒙着一層薄紗似的,模模糊糊,暧昧不明,他拼盡全力也看不見她長什麽樣,更不必提記住她的長相。

就連她的聲音也是模糊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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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他常常夢到那個女孩。

他夢到他們成為了好朋友。

他們一起參加煙火大會,他把自己精心挑選了許久的白色蝴蝶發夾送給她。她高高興興地收下了,立刻便別在右邊鬓發處,走動時蝴蝶翅膀在風中輕輕煽動,振翅欲飛。

他們一起在盛夏夜晚坐在草地上看螢火蟲,聊此刻夜空閃爍着的到底是什麽星座,列車自鐵軌上經過,她拉着他的手腕跑起來,追着曠野根本追不上的火車,夜風吹過衣袂,帶起一連串銀杏葉。

夢境的內容并不全是愉快的,他常常會夢到自己瀕死的場景,痛苦過于真實,真實到像是親身經歷過似的。生命的最後,他總會聽見她的聲音,和那只死死拉住他的手——

“我會救你的……我一定會救你的!!!”

他拼盡全力睜着眼,想看清她的模樣,想聽清她的聲線,卻只是徒勞。惶恐從心頭升起,人無法控制自己的夢境,雖然現在他每天都能在夢裏見到她,但如果突然有一天她消失了……他是不是就再也沒辦法夢見她了呢?

夢境總是跳躍而模糊,他記不清自己再夢境中死去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死,其中經歷了什麽——無數次死去後,他聽見她低落難過的聲音:“對不起……也許我還是救不了你……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沢田綱吉想說他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活下去,甚至不在乎她最後能不能救得了他,他全部心思都被她最後一句話吸引過去。

什麽叫“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是最後一次見面的意思嗎?

在這以後,他再也夢不到她了是嗎?

時針滴滴答答轉了一圈又一圈,火車瞬間行駛到終點,螢火蟲的光熄滅了,青綠色的銀杏葉搖曳墜落……夢境裏的一切都在飛速流逝,如同追不回的時間。

只有她還留在原地。

他在永不回頭的命運軌跡上拼命往回跑,妄圖跑贏時間,妄圖回到原點。

“你到底是誰?”

“你叫什麽名字?”

“我們還能再見嗎?”

“我們還能……再見嗎?”

夢境到這裏就結束了。

他再也沒有在見過她——那個不知道姓名,看不見容貌,也聽不清聲音的女孩。

那個陪伴了他很多年的女孩。

直到……那張熟悉的手帕被遞到他面前,關切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沒事嗎?擦擦臉吧。”

這一次,他終于聽清了她的聲音。

身體比大腦先一步做出反應,他條件反射般地攥緊她的手,急切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像是被他的反應吓住了,愣了一下,才回答道:“笹川京子。我叫笹川京子。”

他終于找到了出現在夢中的少女。

她叫笹川京子,就和夢裏一樣,她容貌漂亮,善良可愛,待人真誠,人員極好,大家都很喜歡她。

和夢裏相比,她好像要更加腼腆害羞一些,但他們還是很順利地成為了朋友。

他在煙火大會上把白色蝴蝶發夾送給她。

他在流螢飛舞的草地上給她講星座,帶着她追注定追不到的火車。

銀杏葉打着旋從他們身邊飄過,輕飄恣意,毫不留戀。

開心嗎?

開心。

滿足嗎?

滿足。

喜歡的女孩傾慕的女孩就在他身邊,他不該開心,不該滿足嗎?

但是除此之外呢?

自從在現實裏遇見笹川京子後,他已經越來越少回憶夢裏的笹川京子了,可是每到夜深人靜之際,心底深處滋生的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落寞……又是什麽?

他找不到這種感覺的來源,就像抓不住斷線的風筝。

如果沒有後來的事,也許他最終會和笹川京子走到一起,娶到心中的女神,此後一生攜手到老。

但偏偏就在不久之後,并盛中學來了個轉學生。

轉學生名叫清水杏,她實在是個很自來熟的女孩子,認識第一天就活力滿滿地表示想和他做朋友。這樣突如其來的熱情讓他有些措手不及,緊随其後的便是無言的抗拒。

可是京子一向是個心軟善良的女孩,立時便接納了她。所以在那之後他們常常一起出行游玩,一起說笑聚餐。

沢田綱吉不想和她一起。

他甚至不想和清水杏有任何接觸。

他最初以為自己是對清水杏突然的闖入感到困擾,她讓原本的兩人行變成了尴尬的三人行。但沒過多久,他就發現……好像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的。

她們同時走在他身邊時,他總會忍不住把注意力放在清水杏身上,聽她開口說話自己就下意識想要接下去,看到她笑起來他也會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每當三人淹沒在人群中時,他的第一反應總是先找她的身影,找到她就想要拉住她。

意識到這點的沢田綱吉滿心愕然。

為什麽?

他喜歡的人明明是京子,為什麽會這麽關注清水杏?

好吧,平心而論,她的确長得極美,是在校花評選中能和第二名拉開斷層票數的美貌,性格也開朗善良,有趣又活潑,像個永遠燦爛明亮的小太陽。

會有男生不喜歡她麽?

不會有男生不喜歡她吧。

可這裏面分明不該包括沢田綱吉。

一個人能同時喜歡上兩個女孩嗎?他不敢相信自己膚淺到這種地步,只憑容貌和性格就能輕易移情別戀?

如果這樣,那麽夢中的京子,讓他最初心動的女孩又算什麽?

他不願意成為那樣的男人。

他漸漸疏遠了清水杏,三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強迫自己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京子身上,強迫自己積極回應京子的每一句話,優先考慮她的感受和想法。

可是讓他感到無比挫敗的是……明明拼命壓抑遏制,卻還是會被清水杏所吸引。

不該這樣的。

不該是這樣的。

如果他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忘記夢裏的女孩,僅憑美貌便喜歡上清水杏,那麽這一切該多麽諷刺可笑?

他不喜歡她。

他當然不會喜歡她。

時間日複一日流逝,不久後,沢田綱吉便無暇再去思考這些問題了。

他的母親沢田奈奈被人殘忍地殺死在家中,而他卻因為參加清水杏的生日派對,僥幸存活下來。

在那之後整整六年的時光,對沢田綱吉來說就像是一部電影,他坐在熒幕外,看着主角一步步按着計劃好的路線執行自己的複仇計劃。他殺了很多人,其中不乏無辜被波及者,他學會了玩弄陰謀和權術,這些手段肮髒,但是如果玩弄不了陰謀詭計,就會被陰謀詭計玩死,他一步步踏着屍山血海,迎着腥風血雨踏上黑手黨教父的寶座,他成了裏世界說一不二的人。

人人都畏懼他,人人都羨慕他。

很多時候,沢田綱吉端着紅酒,在宴會上微笑着和各方勢力談論着利益劃分時……都會在恍惚間覺得自己分成了兩個人。

一個是衣冠楚楚淡定自若的黑手黨教父。

一個是望着夜空,妄圖再次找到熟悉星座的單薄少年。

說不上悲傷和累,只是有點淡淡的疲憊。

有的時候,看着別人瞳孔裏倒映出來的目光冷漠神色平靜的黑衣青年,他恍惚間會不認識那是自己的臉。

這一路走來,他失去了太多。

天真、善良、軟弱、真誠……他為自己身上曾經擁有過的這些品質付出了慘痛至極的代價,刮骨療傷般把它們血淋淋地剝除扔掉,讓自己蛻變成截然不同的沢田綱吉。

不可能會後悔的,想要複仇,想要登上權力頂端,哪裏是“善良真誠”就可以做得到的事?

更何況,不論失去再多,同伴也好、屬下也好,至少——

清水杏還陪在他身邊。

至少她還陪在他身邊。

讓他不至于完全被仇恨的火焰蒙蔽雙眼,在萬劫不複的道路上永不回頭直至毀滅。

複仇成功殺掉仇人那天,他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身處殺機重重的危險境地裏,他養成了警惕至極的性格,從來是連睡覺也會保持五分清醒,以便随時應對突發的危險,但這一次,唯獨這一次,他不想再控制自己了。

這一覺睡得很沉,他的夢裏不斷出現熟悉的身影,有已經死去的敵人,有一路以來犧牲的同伴,有悉心教導他的老師,有溫柔對他笑的奈奈媽媽,最後的畫面定格在清水杏身上。

醒來的時候天光微熹。

雨後西西裏島的清晨帶着海風的鹹,青草的澀和花果的香,在粉紫色的朝霞裏被風送進房內。

他從沙發上坐起身來,身上蓋着的,是一件米白色的毛呢大衣。

這是清水杏的衣服。

年輕的黑手黨教父微微怔了怔,若有所感地向一旁望去,默默幫他處理了一晚文件的女孩已經困到趴在辦公桌上睡着了。

他靜靜地望着她,心裏是六年來前所未有的寧靜。

仿佛一切都塵埃落定般的寧靜。

沒必要再對自己說謊了。

他想。

“命運”是個在文學作品中出現頻率非常高的詞語,很有深度和內涵,但這不是個好詞,因為它的出現往往預示着事情在向着不可預料的方向急速墜落。

清水杏為了救他擋了一槍重傷昏迷,卻也讓對方亮出了遺留下的底盤,可就在剿滅最後的殘存勢力時,就像有神在指引似的,讓他發現了那個薄薄的文件袋。

打開的瞬間,他只覺得全身沸騰的血液,都在剎那間冰凍了。

【清水杏,情報部人員,于六年前派遣至日本并盛,輔助執行‘滅門計劃’。】

短短一行,二十七個字,輕飄飄一張薄紙,一眼就能讀完的信息量……他的視線久久地停留在那一行黑字上,似乎盯的時間夠久,就能發現這一切不過是幻術,是欺騙視覺的障眼法。

世界在一瞬間安靜下來。

靜得幾乎連自己的呼吸聲都找不到了。

不,這不能說明什麽。這麽荒謬的指控怎麽能妄圖用二十七個字就讓他相信陪伴了他六年的女孩,竟然從一開始就是被特意安排在他身邊的?

他冷靜地想,試圖從記憶裏找出證據進行反駁,但越是回憶,以往被有意無意忽略的可疑之處,卻仿佛雨後春筍般争先恐後地冒了出來。

為什麽她第一次見面就會對他如此熱情,自來熟到想要和他做朋友。

為什麽她會這麽了解他,仿佛調查過無數遍。

為什麽事發當天,恰好是她的生日派對讓他躲過了一劫。

為什麽……她會抛棄一切堅持跟随他到意大利幫他複仇。

一個兩個,或許還能用巧合,用其他借口來解釋,但是如果把這些問題都放在一起呢?

還能自欺欺人是巧合嗎?

他不想冤枉她,在她昏迷期間,他動用了各方資源,對過去六年的事進行複盤挖掘,對俘獲的失敗者進行拷問,最清水杏的身份進行深入調查……屬各方面求證,最後擺在他面前的一切……仿佛是在嘲笑他過去六年的人生,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觸目驚心的文件和照片散落一地。

年輕的黑手黨教父坐在空曠的首領辦公室內,仿佛一尊冰冷麻木的雕像。

他看着掃落一地的照片和文件,輕輕笑了起來,明明是在笑,卻又像是痛苦到了極點。

連你也會背叛我。

就連你也會背叛我!

……不,不對。

這甚至說不上背叛。

最初接近他就是別有居心。

從一開始一切就都是假的,又怎麽說得上背叛?

其實他應該恨她的不是嗎?

最好都不用等她養好傷,現在就拿着證據去質問她為什麽騙他,為什麽這樣對他,在他因為母親的慘死悲痛萬分的時候……她是什麽心情?在笑嗎?在嘲諷嗎?最後關頭媽媽都還想着給她拿蛋糕……她究竟——有沒有過哪怕一點點的愧疚?

她怎麽還能冠冕堂皇地以報仇的名義陪在他身邊?怎麽還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求婚?

清水杏你真的有心嗎?

你真的有心嗎?

可是相比恨她,他更恨自己。

一切已經再明了不過了,沒有任何借口可以推脫了,明明現在就應該把這個間接害死他母親的幫兇抓起來,就算看在往日的虛假的情分上放過她,也該立刻解除婚約讓她永遠消失在自己面前不是嗎?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還沒有送出去的求婚鑽戒上。

……她還躺在病床上。

她現在還躺在病床上。

因為救他而受的槍傷。

他垂下頭,把臉埋進雙手裏,低聲笑了起來,笑得眼淚幾乎都要沁出來了。

他做不到。

是啊,他知道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別有用意,都是權衡算計,但是沒關系。

沒關系。

因為就算所有都是虛假的指間流沙……

那也是他僅剩的一切了。

他永遠都不會原諒她。

但也不會讓她離開他。

訂婚宴當天來了很多人,可婚宴上的男女主角臉色卻一個比一個肅冷,讓來往賓客恍惚間懷疑自己來參加的不是婚宴,而是喪事。

訂婚儀式進行到一半,交換戒指的場合。

“訂婚結束,就真的成定局啦。和我結婚,你真的開心嗎?”她問。

“那你呢?”他問她,“你開心嗎?”

他沒有聽到她的回答。

那個時候的沢田綱吉沒有想到,就在之後,不久之後……他将永遠聽不到到她的回答了。

他在殺掉仇人的時候連根拔起剿滅了對方的殘餘勢力,然而對方憑借多年的布置,最終還是留下了一條漏網之魚。

卧底在醫療部的成員憑借自己多年來經營的人脈,成功得到了彭格列上下的信任,在婚宴當晚,他神不知鬼不覺地綁架了虛弱的笹川京子和她剛生下不久的女兒,并且暗中把這個訊息傳達給了清水杏,要求她作為交換換取京子母女的平安,如果她敢和旁人透露一句,他會立刻殺掉笹川京子并引爆炸彈。

他設置了一個很精巧的小型炸彈裝置。

炸彈威力不大,爆炸的量剛好只夠炸碎距離最近的人的心髒。

兩顆同類型的炸彈被安裝在清水杏和笹川京子身上,已經被啓動,唯一的控制器則在他手上,但問題是……控制器只能停下一顆炸彈。

一旦選擇停下某一顆炸彈,另一顆的倒計時會瞬間歸零爆炸。

如果兩顆都不選,時間一到,兩人都會死。

得知消息的時候沢田綱吉非常冷靜,多年來鍛煉出來的應急反應,越是危急時刻冷靜的頭腦才越能幫忙破解掉這個局面。

“你想要什麽?權力?財富?還是救下被俘虜的某個人?這些條件我都可以答應,也可以保證只要你現在收手,我會送你離開意大利,永遠不會追究。殺掉誰你都無法收場,沒必要不給自己留退路不是嗎?”

對方的聲音透過電話傳來,夾雜着電流的聲響,有些扭曲變形:“不愧是能在絕境裏翻身成為教父的彭格列十代,到了現在你還能冷靜下來和我談條件……不過你錯了,我和那些因為利益而效忠首領的烏合之衆不一樣,我們當初是為了信念而相聚在一起的。首領死了,信念也就崩塌了,我還有什麽想要的,又有什麽可畏懼的呢?茍活到現在,唯一的心願不過是報複你,我思來想去,人死不過一瞬間,又怎麽能讓你感受到同等痛苦呢?”

“所以我給你出了這道選擇題,來吧,選一個女人活下來。”他含笑道,“事到如今,我也只有看你痛苦這點樂趣了。”

沢田綱吉沒有立刻回複他。

他在拖延時間,在他們對話期間,他已經派了下屬去綁架的所在地救人。

但要把控好時間,不能讓他起疑。

他心裏翻轉思考着無數個策略,掐準了時間,剛好開口,卻聽到電話對面傳來了熟悉了聲音:“……綱吉君?”

是清水杏。

但她怎麽會拿到手機?營救的人員再快,也至少要十分鐘才能趕到目的地,這才過去了多久?

她沒等他回複,就又馬上開口了,像是一秒鐘都等不起了:“我剛才趁他大意的時候掙脫了繩子,雖然我體術一般,但是想對付一個醫療後勤人員還是夠的。他現在已經無法構成威脅了。京子很虛弱已經昏迷了,不過沒有大礙,我把她放在離出口不遠的地方,這樣才能保證不被波及,一會兒你們來的時候……啊!找到了……”

“什麽叫保證不被波及?”他近乎粗暴地打斷她的話,“你在找什麽?”

對面沉默了一秒:“……控制器。最快拆彈專家也要十分鐘才能到吧?這個傻逼好像是算到了這一點,倒計時只剩一分鐘了。來不及的。”

幾乎是瞬間他就猜到了她想做什麽,血液在血管裏橫沖直撞,眼前全是混亂複雜的線條,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清醒,清醒地近乎瘋狂:“不準按!清水杏你不準按!!!”

“我說了,來不及——”

“什麽叫來不及?怎麽可能來不及?!彭格列的拆彈專家最有經驗,十秒足夠了!不、不需要十秒!五秒就夠了!你待在那裏什麽都不要動——”

“還有四十秒。”杏杏平靜地打斷他的話,“綱吉君,我死京子活下去或者我們都死,這兩個選項該選哪個,正常人都明白,我也明白,我相信你肯定也明白。就剩最後這點時間了,你确定要浪費在和我吵架這件事上?”

“不,我不明白。”

他嗓音低啞,像是有砂礫磨過一般粗粝,血腥氣在喉嚨處肆意翻湧,像是下一秒就要咳出血來。

他怎麽可能明白?

他怎麽可能明白。

從青澀單純的少年,到驚心動魄的青年,只有她陪在他身邊,六年,整整六年——

一個人的一輩子到底有能有多少個六年?

她見過他的單純真誠,見過他的弱小無助,見過他的痛苦絕望,見過他的陰狠殘酷,她是他一路走來的見證人,是比他還要更了解他的人,早已成為了組成“沢田綱吉”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抹消掉她的存在,無異于挖掉他的骨架和血肉。

他抗拒她,厭煩她,痛恨她,也愛她——

事到如今,他終于能承認……

他愛她。

可是她就要死了。

她就要死了。

欺騙也好,怨怼也好,愛也好,恨也好,将通通随着清水杏這個存在的消失,灰飛煙滅。

一切都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如果真的有神所著的墓志銘,沢田綱吉這一頁上或許會這樣記載——

他沒有死在十四歲的那個夜晚,也未曾死在身體消散之時。

他死在她死去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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