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問過他許多次這個問題。
這些問題是火苗嗎?有時候我覺得我表哥就像蓬草堆,不知道是水濕還是幹燥的草堆,我每次去問他,都想把濕草堆烘幹,把幹草堆點燃。
他擅長對那些火潑冷水,一遍遍說我“有病”,說讓我“滾”。但這次他沒有及時地回答我,我表哥垂下眼,好像在掙紮,又好像只是單純地沉默。
——我想要他的答案。
只要他有一點點喜歡我,一點點就好,那剩下的路,不管多遠多長,我無論是跑還是爬,我都會走過去。
但我沒有得到答案。
我媽提前回來了,在門口打電話的聲音像戲劇前開幕的鼓點,我們躲在幕後的人無法站在燈光下,所以這次的問題熄滅了,他看了我一眼,就關上門離開了。
今天是星期六,不需要擔心遲到的問題。
我把紅裙子洗幹淨了——它有些舊了,布滿了褶皺和褪色痕跡,不夠漂亮,但我還是很愛它,它是我的保護神,是我的溫軟鄉。
剩下的時間我一直在寫數學題,三角函數太難了,“sin”的值對我而言永遠是未知數。
我媽看我寫數學題,語氣聽起來很滿意。
“小意啊,你就這麽學,回頭高三了也指定沒問題!”我媽拍拍我的肩膀,“那什麽!笨鳥先飛,後起之秀!”
我媽在用成語這方面和我班長有異曲同工之妙。她周六周末全都待在家裏,時不時就來我屋裏看我寫作業,我沒有辦法去找我表哥問問題,只能偶爾給他發短信,說“我想你”。
他沒有回複我,但也沒有拉黑我。
這兩天我們都沒有接吻,我以為星期一的時候我就能和他接吻了,但他那天好像很忙,辦公室裏也沒有見到人,只是上數學課的時候見了面。
他大概看到我校服裏的襯衣了吧?所以才看了我很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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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衣服哪兒來的啊?”班長問我,“幹嘛要在校服裏穿白襯衣,而且是不是買大了?好奇怪的。”
我和我表哥做愛也是這麽奇怪吧,不倫不類。
“我喜歡,”我小聲說,“我就要穿着。”
下了課我剛要去找他,我表哥卻在講臺上,眼神平靜,說讓班長調位,調到了離我很遠的位置。
可能是我們上課說話被看到了,我茫然地看着桌子擡走,又去看我表哥的眼睛,他只是看着班長換位置,似乎一點都不在乎我。
他是怕我影響班長學習嗎?
所以我和班長說“對不起”,班長莫名地看着我,說“不關你事啊”。
——我知道和我有關,但我不能說原因,我只和他說“你要好好學習”,并且想着我也要給班長買本很貴的輔導書,來回報他的巧克力。
下午的課沒人和我說話了,我上得心不在焉,好像在聽,但好像又不知道老師在說什麽,我們語文老師讓我回答問題,我不會,于是被罰抄《逍遙游》三遍。
那三遍《逍遙游》我到放學也沒寫完,腦子裏全是“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這讓我想到了許知嶼。
許知嶼,許知嶼,許知嶼。
書包裏放了語文課本和很多數學題,我在辦公室裏沒有找到我表哥,只能一個人回家,還在路上給班長買了本很厚的五三——好貴的,五六十呢,希望能讓他好好學習。
我也有在好好學習,回家的路上一直在腦子裏背《逍遙游》。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
回到家,家裏沒開燈,空氣安靜,我按開了燈,喊了聲“媽媽”,趿着拖鞋走到了卧室,從半開的門裏看到了我媽媽。
她坐在我床邊,身體攏在昏暗空氣裏,陰影罩住了眼神,床邊放着我的紅裙子。
她擡眼看向了我,那只很纖細的手撚起了紅裙子,她在抖,紅裙子跟着她瑟瑟發抖,她的聲音也在抖,說:“這是什麽?”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
“方行意!”她朝我吼,聲音讓我耳朵要聾掉了,她好像要哭了,“你說話啊,這是什麽啊!”
下一句是,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
“這是你偷的,還是……還是你自己的?”
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你穿多久了?”
是鳥也,海運則将徙于南冥……
“男孩子不能穿裙子的啊!方行意,”她還在哭,眼淚流了整張臉,“你怎麽能和勾引你爸的婊子一樣啊?你怎麽能這樣啊……”
下一句是什麽來?
“媽媽一個人養你這麽大,沒想讓你有多大出息,就想讓你健健康康長大……”她抹了把眼淚,走過來抓住了我的胳膊,“你給媽媽說,你為什麽要穿裙子……是不是別人給你買的?是不是你爸的那個婊子給你買的?你給媽媽說,是不是?”
《逍遙游》中斷了,我小聲說:“媽,我自己買的,因為很好看。”
風聲,清脆響聲,我臉上突然開始疼痛,火辣辣的,我偏過頭去,半晌才擡起手摸了摸我的臉頰,嘴裏有鐵鏽味——這讓我覺得我又成為劣質機器了。
我媽通紅着眼睛,發抖地朝我吼:“方行意,你還要不要臉啊?”
這好像是第一次我媽打我臉,我不知道為什麽她要罵我和打我,我只知道我《逍遙游》還沒有抄完,如果抄不完我就不能做數學題了,就解不開“sin”值了。
所以我又開始在腦中背,剛背到第三句,突然聽見了布帛撕裂的聲音,刺耳尖銳,像枚針紮進了耳膜。
我媽拿了剪刀,銀色的光在動,我呆呆地看着她謀殺了紅裙子,聲嘶力竭地喊“我讓你穿裙子、我讓你穿裙子”。
于是紅色的裙子就在她的哭聲中破碎開,像海水裏爛掉的珊瑚。
好像一瞬間天地間一切聲音盡數消失了,我親眼看着神像倒塌,金輪褪色,信徒被驅逐出了溫軟鄉,但我只能單薄地抖着,小聲說“不要”。
剪刀掉在了地上,紅色的碎布飄到我腳底下,像處子血,裙子的屍體又盡數摔在我身上,我媽把我推進屋裏,我一個踉跄,摔在地上,聽到了門反鎖的聲音。
“方行意,”她抽了抽鼻子,說,“你給我好好反省,沒認識到錯之前不許出來吃飯!”
她的哭聲遠了,屋子裏只剩我、凋零的黃昏和無力破碎的紅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