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在物理課本上學過一個基本原理,叫熱脹冷縮。
一月尾,氣溫降到了零下,但我成了個氣球,慢慢充脹了氣,飄飄然,暈乎乎,要飛到樓頂,雲彩上,還要飄到太空裏了。
能和我表哥處于準戀愛狀态是件很幸福的事情,盡管我們的相處方式和以前并沒有什麽兩樣,頂多他上課的時候會往我這裏多看兩眼,我去辦公室問他題有時候可以索到一個親吻。
現在天氣已經很冷了,我每天都要穿着臃腫的保暖,我表哥明明也穿着厚重的衣服,但依然很帥,我又趴在桌子上問他:“你回頭會把所有的衣服都帶走嗎?”“方行意,你看題,”我表哥嘆了口氣,“不要老是盯着我。”
“你可以把衣服留給我兩件嗎,你不在的時候我可以抱着衣服睡覺。”
“只是抱着睡覺嗎?”我眼巴巴地看着他:“弄髒了會洗幹淨的。”
算盤打得啪啦響,但我表哥敲了下我腦袋,說:“等你數學上三位數吧。”
盡管接吻快樂,牽手快樂,擁抱快樂,但這種快樂懸在崖邊上搖搖欲墜,我難以接受我表哥的離開。
特別是在家裏,他卧室裏的東西一件件減少,盡數進了行李箱的時候,我都感覺他不會再回來了。
他離開的日期是二月三日,我們期末考試的那天。
“你考試那天專心考試,不要想着來送我,”我表哥說,“省得你哭。”
“我才不會哭……”行李箱的尺寸很大,我試着蜷縮在裏面——我腰軟,使勁弓着身體倒也勉強容得下,我說:“你能把我一塊帶走嗎?”“我是出去培訓,不是拐賣人口。”
地上雜亂地堆積着物件,我小心地邁過去,正面跨坐在我表哥腿上,抱着他說:“怎麽辦?我還是不想讓你走。
你走之後,我怎麽聯系你?”“你……可以和我打電話,”我表哥說,“發短信也可以。”
“許知嶼,其實我有點害怕。”
我攥緊了他的衣服,又說:“我好怕你後悔啊,又很怕我給你打電話,你後悔了的話會拉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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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有你這麽一個聯系方式,我怕找不到你。”
我表哥把我稍微推開了點,看着我的眼睛,半晌沒有說話,忽的手拿過了一旁的手機,屏幕冰冷的光折射在瞳仁裏。
他說:“你有微信嗎,或者QQ?你們好像比較常用這個。”
我愣愣地看着他,沒反應過來他話裏的意思,只是按他話走,這兩個號碼我都記得不太熟練,磕磕絆絆地背了出來,屏幕遞到了我眼前,上面是添加好友的頁面。
“你想加什麽備注?”聲音在耳邊,呼吸間的熱度撲到耳朵上,癢癢的,我表哥說,“方行意?還是行意——或者小意?”我表哥從來沒叫我這麽親昵的稱呼,平庸無奇的兩個字在他唇舌裏游走一遭,好像也足夠拉上臺面了,我聲音都在抖:“第二個……”好友申請發送成功,我小聲問他:“你能再喊一遍嗎?”“行意?”我表哥說得很慢,一只手攬着我的腰,“不喊了,再喊你要哭了。”
“我沒要哭,我就覺得很開心,”我使勁眨了眨眼,想把那股酸脹感壓下去,“那我以後可以給你發微信,發QQ,是嗎?”“對。”
“那我打電話,你也會接嗎?我可以少給你打一點電話,你不要把我拉到黑名單,如果覺得煩——”“不會煩,”我表哥輕聲打斷了我,“方行意,談戀愛是很任性的事情,你可以和我打電話,發短信,也可以發脾氣,說你不高興,說你想要什麽,不需要這麽謹慎小心。”
他忽然反應過來:“就算在預備戀愛,也要慢慢學着去改掉這些東西。”
臉頰上忽然傳來觸感,我怔怔地看向他,我表哥耳朵尖又開始泛紅,他好像還是有點不自在,說:“就像……我覺得你這樣很可愛,所以我會親你。”
“你也可以這樣。”
我表哥要離開的這件事情不僅我知道,我們班同學都知道。
期末考試準備的時候他們好像都在數學上卯上勁了,說是要給許老師的暫時離開畫個漂亮句點。
期末考試的前一天下了很大的雪,我很少見這麽大的雪,學校廣播站上念着着暴雪預警,天上地下都是雪青色,窗戶也塗得雪白。
最後一節是數學課,盡管知道這節課将用來告別,盡管做好了準備,但我表哥真的站到講臺上,和我們說“再見”的時候,我還是覺得眼眶發酸。
我不舍得他走。
矯情的話他不擅長,潦草地帶過了,他問我們:“最後一節課也不講題了,有什麽想看的電影嗎?”外面雪還在下,飄飄揚揚,堆成了童話裏的模樣,教室也成了城堡密室,雪色從拉緊了的窗簾縫隙中淋進來,昏昏暗暗的。
電影是《忠犬八公》,很溫情的電影。
同桌嫌最後一排視角差,搬着板凳去第一排看了,我表哥走過來的時候,我正拿着練習冊擋着臉發抖,桌面上傳來輕微的敲擊聲。
我頓了下,慢慢擡頭看過去,借着電影稀薄的光看到了我表哥,他低聲說:“怎麽了?”“我怕狗,”這種事實在難以啓齒,“屏幕上的狗也怕。”
其實恐懼是人之常情,只要捂住了耳朵,遮住了眼睛,恐懼自然也沒了傳輸途徑,我剛要繼續開口,我表哥忽然碰了下我的手,攏了過去,他手心很熱,我茫然地看着他,臉倒是先熱了。
“這樣好點嗎?”這是我表哥第一次去牽我的手,他告訴我要任性一點,我于是也扣緊了他的手,使勁點點頭。
但這場電影我們并沒有看完,中途我們背着所有人去看雪了,地上雪白,缺乏腳印和呼吸,我細致地踩過他走過的路。
“明天考試好好考,如果有不會的就先跳過去,把會做的先拿分,”我表哥說,“明天我不能監考,但你也不能中途睡覺——”雪球摔在了黑色羽絨服上,破裂四散開。
“你能不能聽話?”我表哥愣了下,笑了起來。
能——無論是聖賢書,還是濃情蜜意,我都會聽,但雪球在這一刻暫居第一,我們互相扔了好幾回,最後一齊摔在了雪地上,我看着雪花落在了他的頭發和睫毛上,誰也沒說話。
“你明天走的話,”我深呼吸了下,但聲音還是啞了,“什麽時候回來啊?”“六月初吧,具體日期還沒有定下來,”我表哥聲音很輕,他伸手碰了碰我頭發,“有消息我再告訴你——”“我不想讓你走,”我哽咽着開口,他在課堂上說告別的時候我沒哭,在電影播放時拉住我的手我沒哭,但好像這一刻就忍不住了,“怎麽就要走這麽長時間啊……”畫面一定很滑稽,我們身上都落滿了雪,像兩個雪人,他輕拍着我的背,但我仍然哭得喘不上氣,眼淚一直朝下掉。
“乖一點,”我表哥說,“你總不能想我一次就哭一次。”
“你走之後,你要記得接我電話……”我紅着眼睛看他,“也要看短信。”
“好。”
“也要、要發微信和QQ。”
“好。”
“你要經常想我,不要想別人……”我表哥耐心地應了,靜靜地看着我,忽的親了親我的額頭。
“好,會想你。”
我表哥走的時候我還在考試,早上九點的火車,語文科目考試。
說實話,我很讨厭考試,讨厭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地盯着一張試卷,尤其是語文考試,在考場上寫故作慷慨的文字,這讓我感覺我在無償賣身。
考完試,腦袋卻昏昏沉沉的,我媽叫我我也反應不過來,她彈了下我腦門,說:“想什麽呢,你表哥把你腦子也帶走了嗎,怎麽跟傻了一樣。”
不是傻了,是發燒了。
事實證明淋雪也是不可取的。
吃了藥,我就一直在房間裏昏睡,頭疼得厲害,好像還哭着給我表哥打了電話,至于說了什麽我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半夜裏的一次了,我說:“成績還沒出來,但我覺得我應該考得上三位數,每道題我都做出來了,你能先把衣服留給我嗎?”我表哥回答了嗎?迷迷糊糊的,什麽也記不得。
我媽進進出出地照顧我,又帶我去了醫院打了吊針,第二天才退了燒。
高溫退下,我總覺得我像丢了魂,家裏關于表哥的一切消失了七八分,我媽偶爾提起表哥時也顯得不真切,像我做的一場美夢落了幕,演員下了臺。
成績出來那天雪停了,數學成績那欄是115分,發燒時候我表哥手機裏的應答才遲鈍地鑽進腦子裏。
我表哥房間沒有鎖,我跑過去的時候差點摔倒了,呼吸急促,成績單都攥成一團糟了,邊角刺得手心疼,衣櫃門一推開,我看到了裏面的小紙箱。
那次發燒的時候給他打電話,我表哥說給我留了衣服,在衣櫃裏。
這像拆禮物一樣,我連呼吸都屏住了,小心拆開了紙箱。
裏面放着一件白色短袖,一件藏青色的毛衣,都是我表哥的衣服,上面還有很好聞的肥皂香,拿出那兩件衣服,箱子卻也沒空,底下紅豔的一片。
我忽然意識到什麽,慢慢伸出手拎起來,紅色于是流瀉下來,燈光撲着鮮豔。
一件紅色的裙子。
來根針刺我手指,或者讓我紮進冷水裏,只要讓我知道這是真實就好了。
鮮紅色的裙子躺在我懷裏,我坐在地面上把裙子展開,讓燈光透過它,想借此清除腦袋裏的空白。
怎麽會有裙子?忽然兩張純白色的紙片随着動作飛落出來,我愣了下,抱着裙子拿過便簽紙,上面字跡是我表哥的——他寫字很好看。
“裙子是給你的,我找了很多店,才找到這條七八分相似的,但你應該會喜歡。
我不知道怎麽送給你,所以才放在這裏。
別省錢買裙子,那點錢給自己買點零食吃。”
我手抖得厲害,視野也開始模糊,眼淚掉到字跡上暈開,像失戀時女人的眼線,要使勁眨眼,才能看清上面的字。
“你給我的那塊紅布,我沒有帶走,是你的東西,我總歸不好一直霸占,裙子上面我自作主張縫了上去,就當做裙帶了,不要嫌棄醜。
無論成績到沒到三位數,這些都是給你的禮物。”
裙帶?我愣了下,低下頭去摸索裙子,在束腰處摸到了粗糙的線頭,我破碎的公主幹淨地躺在上面,眉目柔軟,溫情地阖目,像在同我一起落淚。
第一張便簽紙掉落,露出第二張便簽紙,只寫了六個字,潦草,像是臨走前臨時起意寫下的。
我咬緊了嘴唇,眼淚不停地掉下來,崩潰地哭出聲。
上面寫着——“方行意,不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