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往
通濟寺佛塔倒塌造成傷亡的事很快被上報到了朝廷,蕭弘不日即下旨将此案主謀通濟寺和尚空海等三人斬立決,蘭溪縣令朱鼎有失察之罪,罰俸一年,貶往蜀地。
然而,就在朱鼎被貶去蜀地上任的途中,卻于一日在山間義堂夜息時意外堕入井中溺亡。
謝晚芳得知這些的時候正帶着彩雀在劍門山南麓郊游,彼時宋承突然騎着馬不請自來地說要趁機再賽上一回打獵,也不等她回應就主動自覺地拿這消息做了交換。
“死了?”謝晚芳也有些意外。
“是啊,說是借酒消愁後失足堕井,死得透透的。”宋承說着,搖了搖頭,“他也是有夠倒黴的,聖上都沒要他的命,他卻折在自己手裏。”
會有這麽巧的事?
謝晚芳思緒微轉,直覺朱鼎的死應該和雲澄有關。
那日在蘭溪縣衙,她陪着他去見朱鼎,雲澄并沒有避着她說話,直截了當就問了朱鼎想要什麽。
朱鼎回:“下官自知一時糊塗犯下大錯,不敢牽連雲家四爺,只求左丞相能保下官性命和官身。”
當時雲澄淡彎了彎唇角,說道:“你還想留官身?”
京都各縣,除了離都城最近的京縣之外,其餘畿縣中縣令官位最體面也最有油水的就是這幾處盤踞着鐘鳴鼎食之家的所在。
否則若非因雲府的面子,朱鼎怎可能搞得成這募捐修塔的事?
但現在他得罪了雲家,自然是不可能再留在這裏,朱鼎這人明顯是個能當斷則斷的,一心着眼于未來,主動對雲澄表示只要能繼續為朝廷效力,即便是外派為官也無妨,更明裏暗裏透露出願意全身心為左丞相當牛做馬的意思來。
雲澄似乎也是接受了他的說辭,說道:“那你便去蜀地為官吧。”
世人皆知蜀道難。
朱鼎一愣,大概是舒服日子過得多了,他臉上明顯就露出些不情願的神色來,正想開口再說什麽,就聽得雲澄語氣清淡地道:“除了與我四叔一同立即赴死,你沒有別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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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晚芳到現在都還記得朱鼎當時那個震撼驚懼的表情。
現在朱鼎死在了去蜀地的路上,她回想起當時種種,竟也覺得是情理之中——畢竟雲澄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答應過要留他的命。
區別只在于他是當時死,還是後來死。
估計雲四老爺聽到這個消息後又得在家裏多病些日子了……
“就當是天意吧。”謝晚芳說。
宋承點了點頭,又招呼她道:“如何?比上一把。”
“今日沒空,改天吧。”謝晚芳邊說,邊轉身繼續往山坡上走。
宋承不信,一路追着她走:“你不是出來郊游的麽?有什麽沒空的這麽了不起。”
謝晚芳頭也沒回地說道:“世子若願意一起爬山就跟着,不然就先回去吧。”
宋承好奇心重,聯想到雲澄說派她來此的任務,忙快步上前攔了她一把,頗為興奮神秘地道:“你可是來觀察進攻地形的?”說完自己往四周圍打望了一圈,搖搖頭,說道,“你想從這邊上去攻寨的話,可得整整翻過一個山頭,而且路線是最遠的,等你到的時候那寨子裏該準備好的早已準備好了。”
“誰跟你說我是要去攻寨的?”謝晚芳努了努下巴,示意他往坡下遠處看,“瞧見那是什麽了嗎?”
宋承有些摸不着頭腦:“不就是白府麽?”
“還有呢?”她問。
“還有……除了一大片民居和田地,也沒什麽了吧。”
“我說的就是那片田地,”謝晚芳道,“昨日我翻閱卷宗,發現彩霞村因河水取用的事曾發生過一次後果相當嚴重的械鬥,上村的人認為下村的人越過了地界來取水,而下村的人則
認為這條河本應是兩村共用,可上村卻因位置優勢企圖獨占三分之二的河段,故亦十分不滿。”
“那後來呢?”宋承聽着來了興致,“徐大人是如何解決的?”
謝晚芳朝着白府大宅坐落的方向遙遙望去,緩緩道:“那條河道本為白氏一族造福鄉裏所修,後來經由徐大人出面,白氏大家長做中找了兩村村長來談話,決定讓下村以一半棗林來與上村換取河段對半而分。”
宋承琢磨了一下,說道:“這拖泥帶水一半一半的,怕是也分不了那麽清楚吧?”
謝晚芳微微颔首:“所以在那之後仍然偶有沖突發生,不過相比起來倒算是小事了。”
他便有些不解:“既是小事,你特意來此說起這些是何故?”
她原本也覺得這是小事,至多不過是雙方鬧大了才惹得官府必須出面調停或者以刑事立案,但直到通濟寺佛塔倒塌的事發生之後,她突然就受到了些啓發。
有些事明面上看是不值一提的日常瑣事糾紛,可實際上,卻或許大有利用價值。
“因為我在想,”她說,“也許能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言罷話鋒一轉,笑着挑眉看向了宋承,“不知世子可有興趣收攬收攬民心,撈個長生牌位讓人供奉,又或是樹碑立傳之類的?”
“……會有這麽好的事?”宋承半眯着眼看着她,“你不會是想坑我呢吧?”
“怎麽可能,”謝晚芳一臉誠懇,“好歹你我現在都是相公的人,我坑誰也不能坑你啊!再說了,你可別忘了你是答應相公過來照看我的,此時我正需要你的照看,你若甩手不管怎說得過去?”
不知為何,宋承看她這副純真模樣,竟覺得和雲澄那笑意溫緩的樣子如出一轍——絕不簡單。
他不由清了清嗓子:“那你想要我如何做?”
謝晚芳擡手,端端一禮,微笑道:“請世子慷慨解囊,在彩霞下村開道引水。”
宋承一口氣被噎了一下:“你還說不是坑我?這些時日我也大致了解了此縣的主要布局,你想在彩霞下村開道引水,要麽是直接從上村引流——但這樣勢必會引起他們不滿,要麽就只有自己繞遠路,但關鍵就是這離白水河也太遠了吧!我要真幫他們把道給開了,你可知要多少銀子?再說了,這麽大的工程肯定得報備工部,到時說不準又惹得什麽枝節出來。你就一區區縣尉而已,這事兒還輪不着你操心,搞那麽大陣仗就為了獨獨造福一個彩霞下村,你以為這政績說出去好聽麽?”
“我沒說要從白水河引流啊。”謝晚芳無辜地笑了笑,回手往身後的劍門山上一指,“用不着多壯闊的工程,能将那坡腰上的山泉水從池子裏引下來就成。”
“還有,人工也沒你想得那麽費錢。”她說,“杜老爺和杜郎君父子兩個說要還我人情呢,有他們號召,村民自然主動來幫,你再多少拿些銀兩出來,何家村那邊大約也能至少來個百來號勞力,其他人見着,自然又會前赴後繼。”
宋承聽得一愣一愣地:“……你這是,早就算好了?”
謝晚芳莞爾一笑,沒有言語。
她也是直到現在才明白,原來雲澄教給她的所有,都是為了讓她能在需要的時候派上用場。
譬如此時,她就無比清晰地回憶起了那本地理志裏的輿圖,還好,就她這些時日斷斷續續抽空為之的勘察來看,相差不大。
至少地形如是。
***
秋試三日。
這是蕭弘登基之後采納雲澄的建議開放的恩科,加之這一次又是由文名在外的左丞相親自擔任主考,天下學子多躍躍欲試。就連原本深惡朝廷薦官制度而公開表示“不肯入青雲”的知名才子也有前來應試的,且絲毫不避諱同他人宣稱:自己是為雲相而來。
當初伴随着蕭弘順利登基,二十四歲即拜相的雲澄這些年的經歷也不胫而走,與他的書畫著作一道漸漸深入人心。
衆人皆傳他雖是蘭溪雲氏出身,但卻身世坎坷,後得太子關顧入東宮為伴讀,十年得成大家之名,卻依然身懷不入俗世的風骨,據聞當年他曾讓人拿着自己的第一幅畫作去墨緣閣,不求金銀亦不迎顯貴,而是尋有緣人贈之——如今這些逸聞也已然傳為了佳話。
更別說他在貴為左丞相之後竟還親自主持恩科,更下達實際政令鼓勵學子應考。
因此,雲澄在這些學子眼中與尋常貴族子弟和達官顯貴都極為不同,在這些人看來,他的身世與他們有共情之處,他的品格風骨又讓他們欣賞,而他所取得的成就更可讓他們敬佩仰望。
這場秋試恩科,朝廷當真是沒花多少力氣就吸引了許多有才之士前來。
蕭弘為此還頗為感慨,私下裏對雲澄說:“父皇總說文臣勢弱,卻不曾想過朝廷為何難以招攬人才。”
是的,這也是雲澄在東宮那些年得到的啓發。
他早就想過,只要蕭弘能順利繼位,在自己的籌謀下,這一天就一定會出現。
倒是上官博的反應卻比他想得慢了一些,直到現在才想起來要打擊他的形象——可見一個人目無下塵久了,就很容易變得遲鈍。
雲澄不緊不慢地朝大理寺地牢的盡頭處走去,空氣中潮濕發黴伴着血腥的氣味讓他有些許不适,偶有一兩聲輕咳。
誰都沒有想到,就在外間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朱鼎意外溺亡還有今天剛剛開始的秋試時,雲澄卻讓大理寺卿不動聲色地邀了正在衙門裏辦公的工部侍中方涵過來,當場就讓侍衛把人給拿下了。
此刻,方涵正被堵口綁在盡頭的那間牢房裏,嗚嗚亂叫。
雲澄走了進去,示意差役将布團從方涵的口中取了下來。
“……左丞相這是何意?”方涵顧不得松緩嘴巴的酸痛,開口便質問道,“不知下官所犯何罪?竟要勞動雲相讓大理寺卿将我哄來下獄,想必右丞相若是知道了也需要了解些說法。”
他邊說邊恨恨瞪了站在雲澄身旁的大理寺卿一眼。
雲澄輕輕咳了兩聲,才開口說道:“你犯了何罪,自然要你來告訴我。不過,作為交換,我倒是可以先告訴你馬德成犯了什麽罪——他因見色起意謀害窦氏父女二人,被蘭溪縣衙判了斬立決,京司衙門今日将公文呈上大理寺,已批了。”
方涵聽到馬德成這個名字時已是心下一震,待聽到後面更是不禁竄起一股冷意:雲澄竟将他們三個都殺了?!
他看着眼前這個溫文儒雅帶着幾分病意的男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他們所有人,包括右丞相,恐怕由頭到尾都真是看錯了這個“九清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