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娘親辦廠(下)

孫氏見狀十分困惑,下意識看向周姨娘。

周姨娘了悟,開口問道:“你們可還有什麽難處?”

“我們……都是寡婦。吃食還好,多少能吃着些,只是這些錢財……”衆寡婦沉默半晌,終有個膽子大些的嗫嚅着出了聲。

話雖未說盡,但孫氏和周姨娘已然明了,這錢,這些個寡婦即使拿到了手怕也保不住,恐怕早早就會被各家所謂的親戚們,打着各種名義搜刮幹淨了。

孫氏自己如今也被老秦家和族人們算計着,看着面前這群比自己處境還艱難百倍的人,有些坐不住了,遲疑地開口:“如果……我同意辦布坊,雇了你們。你們的工錢就能保住?”

此言一出,屋中婦人們麻木的眼睛中泛出希冀的光,似黑夜中點點螢火。

領頭的婦人不願放過這個渺茫的機會,忙開口:“直接全發銀錢當然保不住,但如果夫人願意将銀錢換做吃食,容我們領了家人來吃便可行。他們顧着秦家,自是不敢來搶。”

孫氏仍有些猶豫,周姨娘低頭用餘光掃了眼孫氏攥緊帕子的手,心道自己恐怕還得添把柴。

遂擡頭看向場上衆寡婦,開口道:“照你們這樣說,我們還要管你們家人的吃用?先不說你們的工錢夠不夠換,單憑請廚子幫傭,我秦家就要多多少花銷?”

“不用請廚子幫傭的。我們可以在布坊附近自個找個偏僻地搭棚子做。至于東西的分量,工錢多少就給多少東西,我們萬萬不敢讓主家吃虧的。”領頭的婦人急急忙忙地說完自己想好的法子,飽經風霜的眼神含了絲祈求。

“我們曉得,我們都是寡婦,有些不吉利,但若夫人願意雇了我們,我們願意比其他幫傭少些工錢。”一個穿着灰色粗布補丁衣裳的婦人與周姨娘對視一眼,見周姨娘輕輕點頭應允,曉得時機到了便幫腔,說完就眼巴巴地看向孫氏。

“寡婦……不吉利?”周姨娘像是被戳到了心頭之痛,喃喃道。

随即用繡帕捂住胸口,一雙淚眼望向孫氏,道:“姐姐,我自小孤苦,是個沒什麽親人緣的。

當年落魄而來,幸得姐姐心善收留。老爺壯年而逝,怕是與我這一身晦氣脫不了幹系,姐姐不如放我去尼姑庵吧……”

“胡說!”孫氏氣得拍了桌子!

“是小的嘴笨,說錯了話。”說話的婦人忙跪下告罪。其他婦人也随着跪下求饒。

孫氏此時沒空管其他人,見周姨娘哭得傷心,只拉着周姨娘的手勸慰:“你這是說的什麽話?你進門已經這麽多年了,有問題早出了!

況且,我才是老爺的正妻,要是硬要說有問題的也合該是我才對。”

“姐姐莫拿自己開玩笑,姐姐向來仁厚,我早去寺廟為姐姐求過簽,說姐姐是個福澤深厚的,不會是姐姐的。”周姨娘回握住孫氏的手,細細地将自己不小心滴落在孫氏手背上的淚珠搽幹淨。

強行扯出一抹笑容,繼續道:“我是個沒什麽本事的,老爺又去了,在家裏也只能給姐姐和生哥兒添亂。姐姐就放我離去吧,只是娟姐兒要托付給姐姐了,也只有給姐姐,我才放心。”

“誰說你只會添亂?你自領了生哥兒的差事,做事井井有條。可是有人在你面前亂嚼了舌根子?”孫氏自是不願周姨娘擔着莫須有的污名離去的,便問。

“哪有,是我自個兒想的。我一個沒什麽見識的婦道人家卻做着別府管家才做的事,終是不妥的。而且,我總擔心我這孤寡之命會影響了姐姐,影響了生哥兒,影響了妍姐兒娟姐兒。”說着周姨娘又捂了帕子嘤嘤哭起來。

孫氏拍了拍周姨娘的背,恨聲道:“都這麽些年過去了,那游方道士的話你還放在心上?什麽勞什子的孤寡之命,不過是騙人的把戲罷了!”

周姨娘當然知道那游方道士的話是騙人的,因為那道士本就是自個兒尋來推脫婚事的。

她此刻提出來不過是為了引孫氏憐惜,以便說服孫氏辦布坊。一方面是為了生哥兒所請,另一方面是因為她覺得孫氏還是有個自個兒管着的産業才好,腰杆硬得起來。

于是周姨娘抹掉淚珠,苦笑着回:“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曉得姐姐不舍得,但人總有這一天的。

就算我去了庵裏,好歹也有姐姐托的人照顧。但姐姐看看這屋內的婦人們,她們又哪兒來的人幫扶?我看她們也誠心,所以,臨走前,我懇求姐姐收了她們吧!”

“布坊我開。但你也不許走!”孫氏将欲拜倒在地的周姨娘拉起來,道:“人總有生老病死的,哪有将這些倫常之道都怪罪到我們女人身上的道理?我讀的那些女誡裏也沒有這樣說的!”

“再說了,這阖府上下我就與你能說幾句貼己話,你走了,我日後想訴幾句苦,去尋誰聽?”孫氏說得笑中含淚,卻顧不得自個兒,只用手中的帕子将周姨娘面上又不住流下的淚珠搽了。

除了在一角悄悄奉“谕”偷聽的阿福外,場上的都是女人,對這些事不是見識過,就是自個兒經歷過,皆感同身受,都小聲哀泣。

一旁的攬翠是個有眼色的,忙找尋了新的帕子來,讓孫氏和周姨娘收拾妥當。

孫氏收拾齊整了,努力回憶着昔日母親教的管家之道,努力平穩自己的聲線顯得莊嚴些,道:“我雖同意辦布坊,但也不是什麽人都收的,要有些本事的才行。”

“工錢還是照市價,會換成米糧粗布,不會少了你們,免得外面那些人說我們秦家欺辱伶仃弱小。”孫氏雖大門不邁,但秦連生苦心經營秦家名聲一事她還是有所耳聞的,自不會在節骨眼上添亂。

“多謝夫人!”聽到孫氏不僅會給她們工做,還不介意她們的寡婦身份按市價給工錢,個個感激涕零。

孫氏讓周姨娘扶着起來身,招手讓攬翠過來,向場上衆寡婦,道:“你們有什麽本事都告訴攬翠,讓她記下。合适的便留下,不合适的就罷了。畢竟我是開布坊,不是開善堂,我也幫不了你們。”

場上衆寡婦好不容易得了做工的機會自然無有不應,老老實實的向攬翠上報自己會的本事。繡花、織布、打樣個個都照實了說,不敢有所欺瞞。

孫氏頭一遭做這種事,心下還有些發慌,說完就讓周姨娘攜着回房去了。

……

阿福見事情做成了,抄了近道去向主子爺回話。

秦連生正端坐在他房中那張巨大的紅木桌子前,苦大仇深地盯着眼前的一摞賬薄。暗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錢少了,果然辦啥事都不容易。

阿福慌裏慌張進門,沒注意腳下的路,被門檻絆了個結結實實,摔到了地上。

秦連生聽見聲響,忙看向來源,就見着阿福從地上爬起來,抖落了下身上塵土。

“你今天怎麽回事?要沉穩些嘛,別慌慌張張的!”阿福是秦連生為日後培養的左膀右臂,難免要求嚴格些,故秦連生便多說了幾句:“遇事要有靜氣……你怎麽了?”

秦連生說着便注意到了阿福的紅眼眶,看見眼前的壯小子用還沾了灰塵的手胡亂抹淚。秦連生立即被唬住了,以為自個兒數落得過分了些,畢竟阿福其實年齡也才十六七歲,便開口安慰道:“年輕人嘛,難免有沉不住氣的時候,你也不用……”

太過自責。秦連生這話還沒說完,就聽見阿福抽抽噎噎地開了口,道:“太慘了,少爺!”

“錢是缺了些,倒還沒到哭慘的地步……”這話颠三倒四,秦連生聽得莫名。

“那些寡婦太慘了!”阿福終于抽噎着把話說順乎了。

“唉。”秦連生心中嘆了口氣,她何嘗不知曉那些寡婦的艱難,這事兒自她安排秦嬷嬷去查探回話時就知曉了。如今也只盼着這布坊好歹能救上一救了。

“周姨娘也好慘!”阿福哭得一雙丹鳳眼變成了腫泡眼,偏他還用手重重揉了揉,更腫了。

秦連生本想遞張帕子過去,但見阿福将鼻涕吸了回去,又用袖子将淚珠抹幹淨了。看來是不需要了,秦連生便将遞到半路的帕子收了回去。現在這洗帕子的香胰子聽說挺貴的,能省一點是一點。

阿福吸了吸鼻子,帶着鼻音說:“周姨娘不容易,以後我再也不讨厭她了。”

還有這一茬兒?秦連生聞言吃了一驚,看向阿福問:“你讨厭周姨娘?為什麽?”

阿福才發現自己說漏了嘴,然而話已說出,便是覆水難收,只好老老實實地答:“她說話嬌滴滴的,我不喜歡。”

秦連生聽見這個理由不由得笑出聲,道:“還有男人因為這個原因讨厭一個女人的?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這很奇怪嗎?女人說話為什麽一定要嬌滴滴的?我就喜歡說話幹脆的。”阿福連忙反駁。

“沒有。女孩子說話自然是順其自然最好,只是現今的男人多數都喜歡美嬌娥罷了。布坊母親同意辦了嗎?”秦連生看阿福逗得差不多了,問起正事。

阿福回:“夫人同意了。”

“那便好。”秦連生說着餘光掃到了賬薄,愁緒萬千,搖頭嘆道:“唉。布坊解決了,就要解決眼前這攤事了,真是當家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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