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信

既然要趕在年節的好時機賺一筆, 冷浸的法子就不大合用了:冷浸需的時間太久,不如熱浸法快。雲安心想,日後若有機會, 她還想試試釀造法和滲漉法,想來得到的效驗更好些。

從前杜仲合酒的時候是一絲不差的按照杜雲安給他的方子來的,制出的藥酒質量就跟着藥材品質和酒水特點不同而浮動。這次天時地利, 杜雲安便想弄的仔細些, 合出一批高品質的好藥酒來。

杜仲等人看她将每種酒都舀出半杯來親自品過, 那藥材也每一味都細細檢看了,其中有炮制不好的兩味還叫人重新買了好的。

“你仔細醉了。”杜仲旁邊說。

杜雲安吃了兩杯酒, 臉上紅撲撲的, 眼睛仍明亮的很:“哥哥你們也吃一盞暖暖, 暖和了我們好幹活。”說着也命荷月與香菱吃了一口,這兩個人都是會吃酒的,當下就着小陶杯共飲一杯。

“好酒。”大家都說這次買的酒極好。

杜雲安用戥子将藥材稱出來, 按方子一一配齊全了, 多少酒合多少藥,這些都得杜雲安親自來配。一則是這裏頭配方最要緊,不能流出去,二則這藥酒合出來是好是壞多在這步上下功夫,哪怕都是黃酒, 紹興酒和金華酒所配的藥材份量都有些細微差別。杜雲安是用心琢磨過的, 心裏自有一本賬。

荷月與香菱兩個就在堂屋裏裁細紗縫成一個個的小布袋子,有大有小, 有單層的, 有兩層的。這紗是今早上魯婆用沸水煮過, 在火牆上才烘幹了的。

杜仲和宋辰兩個壯勞力則負責将杜雲安配好的藥包裏面的所有藥材都磨成粗末兒, 兩人杵臼研缽同上,小磨碾盤齊用,倒也跟得上杜雲安邊琢磨邊合配方的腳步——這藥材既不能大了,也不能磨的過細了,若磨的太細,合出來的藥酒就混了,難以澄清不說還影響藥性。杜雲安在旁監工一般看了兩回,她哥哥有經驗不提,這宋師兄也怪能幹的,才試了試就上手了。杜雲安看一眼宋師兄認真仔細的動作,不厚道的在心裏給宋師兄安上個‘心靈手巧’的名頭。

魯伯和魯婆兩個将竈房的火點了起來,兩個竈口的都煮了熱水備用。魯婆弄竈膛燒火有一手,用一根大柴為主,要大就大,要小就小,火力穩定的叫杜雲安咋舌。這老兩口笑眯眯的幹勁十足,他們也是今兒才知道主家幾位還有這等本事。依兩個老人的見識,萬貫家財不若一技在手,主家有這個長久安穩的進項,兩口子的心可算是放下了,不再擔心日後主家養不起下人了。主家這幾位雖然年紀不大,但人厚道又有本事,魯伯魯婆兩個一萬個歸心,要拿出本事好好幹活,好在這裏到老。

“你去前頭看着。”魯婆就說魯伯,“咱們姑娘不叫她帶來的那兩個婆子過來幫忙,顯然那兩個不能多信。你這編滕筐再哪兒不是編,你就在前院裏蹲着編去,替小爺小姐看着她們,別叫她們探頭探腦的瞧去什麽。”

魯伯還有些不舍得走,他就稀罕這力氣一處使,往好日子奔的熱鬧勁頭兒。

魯婆只攆他:“竈上不用你,你那些個藤條子又占地方,別在這礙事!”

杜雲安兄妹兩個聽到竈房口的話,也覺魯婆心細,慮的周詳。尤其杜雲安,她确實不信那兩個婆子,雖說兩人的身契在她手裏,可杜雲安這一年在大戶人家的後宅裏可是看盡了人心,知道下人裏頭最刁鑽難管的就是這等有了年歲的老油子,大多數的老婆子都是一副欺軟怕硬、挑事酸嘴的脾性,最擅長的就是變臉兒和得寸進尺,對着上頭的就恭順奉承,對不如她的人就蠻橫驕狂。杜雲安再心裏明白這些婆子變成那副樣子不全是她們自己願意的,歸根結底是封建糟粕害死人,可輪到自己身上時,她首先想到仍是保護自家,心裏已先入為主提防上了兩個婆子。

雖說只看看無妨,可杜雲安更怕這兩婆子憑自己的臆想在外面胡說惹眼,她們是李夫人給的,若是只犯些嘴上的錯處倒不好罰她們。雲安想了想,便利索分出一壺燒酒。

“魯婆婆提醒了我。”雲安笑道:“外面兩位嬷嬷昨兒個受累了,把這一壺酒請她們吃去,另外拿二百錢給她們,叫她們自己去外頭買幾樣下酒小菜。”

Advertisement

“咱們的好酒我已額外留下了,等忙完了置些好菜一起吃。”

荷月放下針線到雲安的房裏,須臾就用塊絹子包了二百錢出來給魯伯。

魯伯笑着應了,當下拎着那壺酒出去,又大聲喚劉三将他編筐的家夥事都搬到前院去,劉三憨憨的,從門房一瘸一拐的跑進來三兩下就将那些藤條搬到前頭避風的廊下:“伯,這是編什麽?”

“護缸護甕的網子。”魯伯跟在後面一行走一行說:“一會兒咱們爺倆一塊弄。”

“诶。”劉三答應着。

那兩個婆子許沒別的壞心,可她倆個在倒座房裏也都坐不住了,這一家人都在主院裏忙活什麽,聽着聲兒連姑娘都幫忙的,這兩人就有些慌,袖着手有些不知道往哪一處擺。這會子見這家裏的管家出來,姑娘賞了酒又賞了錢,這兩人又高興起來,先對着壺嘴滋溜一口,辣的直吐舌頭,還不舍得吐出來,都喜歡道:“喲,好燒酒!”

随即兩人就商議着弄盤子花生來佐救,魯伯便将附近賣吃食的地方指與她們。果然,不一時兩婆子回來,一個拎着油紙包的半只燒雞,一個拿着包炒花生和半只切絲兒的豬耳朵。

兩人還跟魯伯、劉三客氣了幾句,方才心滿意足的在倒座房裏吃上了。

外面魯伯和劉三的手不停,很快就編出來好些張大小不一的藤網子,只待弄好了酒把這網子包在外頭,既免得磕碰,還不怕擱在外頭凍裂了缸罐壇子。

裏頭已然有酒香氤氲出來了,還合着一股子怪好聞的藥香。

将磨出來的粗末兒裝進紗袋裏,紮緊口子,把對應的紗袋浸泡到酒壇裏,然後封好壇口放在籠屜上文火蒸一刻鐘到半個時辰不等——虧得魯婆火候掌握的極好,這最容易不夠或過火的一步弄的十分順利。

如今外頭冷,熱壇子搬出去怕驟然凍一下給裂了,于是蒸過之後還得将酒壇酒甕就地擡下來,等漸漸涼了才能搬出竈房。

随配随磨随蒸,衆人配合的越發默契,可也直到二更天竈房的火才停了,一家人都累得了不得,連飯食都是魯伯從外面買回來對付了兩頓。這還沒完,明兒還得繼續。

杜雲安不讓荷月回前頭倒座房了,讓她和香菱兩個同她在一張炕上應付一晚,三個女孩兒才沾了被褥眼睛就睜不開了,連燈都沒顧上吹。杜仲往竈眼裏悶了一根柴,摸了摸火牆的溫度,又檢查一遍雲安所在西邊兩間的門窗,這才揉了一把蹲着給雲安看門的虎子的大腦袋,打着哈欠回對面自己屋子去。

方才脫了外裳,一個荷包就掉了出來,腳邊火盆裏還有餘燼未滅,杜仲卻沒扔裏面,反拾起來怔愣了一會兒,鬼使神差的塞到枕頭底下,心道:今兒累了,明兒再燒罷。邊想還邊自己點頭,炕燒起來了,這火盆該熄了的,何苦再折騰的旺了……

後來叫雲安偶然發現了這保存的好好兒的舊帕子,彼時情景已與現在大不同,青年的男女們之間已有了些隐晦情愫,那時雲安還笑話她哥哥:鐵樹心裏也藏着花骨朵呢,頭一次被個繡帕砸中,到底不一樣!虧得是你們有緣,不然留着這個擎等着惹人生氣罷!呵,男人!

杜仲這時并沒那些花花心腸,只是如所有少年人一般,想起當日被認作乞兒的情景,就嘴角上彎,覺得新鮮有趣罷了。

這‘頭一次’,對少年人總是不一樣的。譬如杜仲,譬如隔壁的——宋辰。

宋辰睜着眼看帳子頂兒,明明這邊就和隔壁挨得就差一堵牆了,可回來這裏就覺的那裏都涼冰冰的,不是身上的冷,而是全無人氣兒,涼的心底發空。他翻來覆去,想一回繼父家裏的事,想一回師門,又想起師兄來,随即自然而然地想起師兄的妹妹來……胡思亂想了許多,腦子裏閃過最多的卻是那張最不該想的小臉兒,有假裝鎮靜的,有冷了神色的,有含着淚将所有家當托付的,有擡起頭堅定的……還有垂下臉不叫他看到那一大顆眼淚掉到地下的,更有笑靥如花口裏喚“宋師兄”的。

宋辰從未和哪個女子挨得如此之近過,親戚家的姐妹都害怕他臉上的胎記,便是他母親,怕是也信道士說的“這胎記是惡鬼留下的印子——此子或是惡鬼投生,或是上輩子與惡鬼有仇怨被打上了記號”這話,這塊泛着血色的不祥标記讓大多數人都對他退避三舍,唯獨師兄兄妹兩個不側眼看他。尤其是杜家妹妹,第一面起就完全不怕,連看都沒多看一眼。

宋辰又想起在镖局的時候,那些個師兄弟本來因為他繼父家的門第顯得十分親近他,可後來看他武藝進步飛快,比得過常人幾倍功夫,就都悄悄避忌躲開了,還背後傳說道士批命雲雲,就連師傅也覺他有如此天賦許是應了道人的話,唯有杜師兄一人仍舊平淡看他。其實從前宋辰與杜仲雖也很親近,可遠沒到如今的份上,往日杜仲從來都不肯把師兄弟帶到家裏的,連師兄弟們打聽他妹子說句頑笑,杜仲都要生氣,必定得借切磋打一頓才罷休……宋辰想着想着忽然愧疚起來,拉過被子胡亂蒙住頭,嘆一口氣,又不自己捏捏手指。

他心裏狠狠的告誡自己別癡心妄想,一邊卻又開始思量起年後入營的事來——不約而同的,這兩個師兄弟都升起了出人頭地的鬥志來。

————

“哥哥,将藥袋子取出後,只別忘了榨一榨藥袋子,将榨出來的酒液仍混到原缸裏。”杜雲安臨上車時還不忘囑咐。

杜仲笑話她:“這都說過幾次了的話,越發像個學舌的鹦哥兒了。”

杜雲安氣哼哼的一把放下簾子,還不是因為哥哥有嫌麻煩夾出藥袋子就扔了的前科在!

“好安安,別氣了,我十五接你出來看燈。”杜仲趕忙笑着哄她。

杜雲安揉一把死跟着蹭進來要跟車送她的狗頭,這才把撅給她哥哥看的小嘴咧開了:“那可說好了!”

杜仲笑道:“放心。”

沒能脫身,卻被王家太太認作幹女兒,唯一讓兄妹兩個高興一點就是比以往自主了許多:雲安雖然身份尴尬,可這尴尬也有尴尬的好處,賈家就不大管她進出回家,一是看不起不願意多事,二是想管也缺了些名正言順的底氣,杜家不是奴才離得又近,客居的小姐回自己家裏天經地義——就比如史湘雲生氣時就叫丫頭收拾包袱回家一樣。

杜仲明年就正式進通州大營了,他不在家,雲安自然也不會進進出出的太不合賈家的體統,可也保有比三春等人多得多的自由,一年到頭節日由頭多的是,要想出去再不怕找不到理由的。雲安和虎子的頭就一起湊到窗口,對着她哥哥笑嘻嘻的說好話,哄杜仲那日早些兒接她看燈。

“對了!”杜雲安忽然想起前幾日哥哥給賈家置辦年禮的事,忍不住心疼那一百兩:“哥哥送的那些個禮物他們不稀罕,別費這錢,咱們就是尋常小門戶的,我不要這種臉面,哥哥別為了我如此。”

她小聲咕哝:“攢下了錢咱們置辦個小莊子,日後合藥酒也便宜。”

“你別操心這個,他們稀罕不稀罕這是咱家的禮數。”杜仲好笑,揉她頭。

雲安生怕他揉亂了頭發還要整理,忙把虎子的狗腦袋塞到杜仲手底下,杜仲又不防妹妹的力氣,正好碰到虎子濕漉漉的大鼻子,一人一狗嫌惡的對視一眼,一個收手,一個縮頭。

“不是不送,我在他家住着,三節兩壽送些禮物應當應分。我的意思是□□後置辦節禮比着給張師傅的就成了,不然咱們家就是掏空了家底兒人家也看不上……”就當哥哥不在家自己的寄住費用了。

兄妹倆個一路絮絮叨叨,直到快到寧榮街時,杜仲才下了車轅騎到自己馬上,有模有樣的護送他妹妹。

臘月二十六日,雲安正看迎春與黛玉下圍棋,荷月興沖沖的跑進來笑道:“姑娘,大爺又送了東西進來。”

雲安笑道:“什麽?”

“給大老爺二老爺各送了一甕周公百歲酒一甕長春酒,給老太太和太太們送的是小壇長春酒,這些都是黃酒合的。給府裏送來兩大壇燒酒合的兩種藥酒……另外還有一包東西專給姑娘的。”

這裏并無外人,雲安便笑:“拿來我看。”

香菱忙将包袱抱過來打開,雲安就看到兩包鼓囊囊的錢袋,還有一封信。

雲安拿起那信看。旁邊黛玉迎春兩個憋不住,俱都笑了:杜家大哥怪實誠的,看送的東西多直接。

看罷信,連杜雲安也忍不住笑了,對荷月香菱兩個說:“沒白費咱們幾日的功夫。”

周公百歲酒和長春酒賣的極好,都中幾家大酒鋪都争着收,着實發了一筆小財。尤其是長春酒,酒鋪裏專門養着的品評酒水的師傅嘗出不下十來味藥材,都說這配方端的複雜,偏偏酒的味道還好,酒鋪緊着就打出了仿內造的名頭,還請了回春堂的大夫為這酒的功效背書,四百多斤的酒液用小瓶子小壇子分裝成一斤二斤五斤的,不上三日就被買空了——那價兒是一日比一日高。

從杜仲送來的銀袋裏摸出兩個一兩重的銀锞子,雲安笑道:“這是你倆的辛苦錢。”

荷月和香菱喜歡的臉都紅了。

黛玉和迎春看到那小锞子的樣式,又忍不住想笑:雲安姐姐的哥哥忒有趣了,那小锞子都打成了圓鼓鼓的元寶樣式,真是簡單直白到了極點。

黛玉感受更深一些,她和杜家大哥熟識一些,那時當真沒發現嚴肅的杜大哥有這樣一面兒。黛玉垂下眼,不免羨慕別人都有兄弟姊妹,羨煞她這孤零零的一個。

“我那裏有一大壇子長春酒,就放在後罩房廊下了,你們有能吃酒的只管自取。“雲安笑向這樓裏伺候的丫頭媳婦們說。

衆人都可心,忙道謝。

待無關的人去了,雲安這才告訴黛玉:“昨日我哥哥收到陳先生的信裏說,林伯父的信這兩日就能到,等信到了我一準緊着給你送去。”

黛玉又驚又喜:“父親的信不是随着年禮一起來的嗎,我先前……”才說了一句就掩住不說了,她這等極聰慧的女孩兒,稍稍一想就知這次的信是父親單單寫給她一個人的,而不是像年禮裏的那樣給外祖母、舅舅等一大家子問好的信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