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分小家

正如王子騰對李夫人所說的那樣:“只要我還在位上, 誰也不敢明着磨折我王家的外甥女兒。”

至于背地裏的伎倆擠兌,依照元春的教養城府,量也無妨。

況且北靜王府與榮國府的确是世代親厚, 北靜王的高祖母正是第一代榮國公賈源之妹。

水溶本就性情謙和,素來對家眷溫柔體貼,反而是他在事情平息之後,遣門下長史官先登了榮國府的門。北靜府長史官對賈政分外謙恭,他轉述了北靜郡王的話, 話裏話外不以王位自居, 反有些“小婿如何如何”之意。

賈政大喜, 親自去回了賈母知道。賈母也十分開懷,更投桃報李,不幾日, 這幾乎不出門做客的老太君帶上鳳姐親自登門拜訪北靜王太妃。

太妃、少妃俱都客氣,少妃甄氏十分知書達禮, 言說:“王爺已命置辦家宴, 正日子裏為元妹妹慶賀。”

賈母心裏又感激又酸澀, 回去時跟鳳姐嘆道:“當日你大妹妹比甄二姑娘還出色, 以後卻要慮着人家的臉色過日子了, 元兒差了些時氣吶。”

賈母此時對往日深信不疑那些個“大年初一”“好造化”“上天眷顧”“大福氣”的想頭倒淡了些, 元春生日比所有人都占先, 當日來往的所有道士和尚, 哪個不斷言她有大福氣的,可如今看看,倒不如不生在此日。正因這好生日,家裏才将她送進宮去搏前程,落的如今這境地, 反而不如其他女孩兒敞快順當了。

史太君有了些明悟,這之後對最寶貝疼愛的孫兒寶玉就變了些養育态度,不肯叫人再吹捧“銜玉而生,吉兆大運”之類,唯恐說多了反而折損了賈寶玉的福氣。雖還護的厲害,卻比從前縱容的少了些,也肯賈政管教他了,只不許打他。

因太後為尊,這元春出閣也不能在榮府,只能從耿府。當日甄二姑娘進北靜王府時有一百零八擡嫁妝,只比諸位皇子妃一百二十臺的紅妝少了些許,輪到元春,為長遠計,必得少了再少不惹正妃的眼方好。因此元春做的是銀紅色小轎,轎後跟着二十四臺嫁妝,其中太後賞賜的一對金玉如意,皇後賞賜的一對富貴萬年的花瓶還各占了一擡。

上巳節前一日,鳳姐帶着諸位小姐,低調的去往三等承恩伯府給元春添妝。

杜雲安同寶釵、黛玉坐在一輛翠幄黑輪車上,方才出了榮府,就有回事人近前禀報:“安姑娘,舅太太派車馬正等在外面,那邊的內管事說同您一起去往伯府。”

雲安掀起車簾一角看一眼:“知道了,叫她們的車跟在我們後面。”

跟車的婆子連忙稱是,心裏咋舌,舅太太待這位‘假’小姐可真是上心,看王家那幾個管事畢恭畢敬的樣子。

榮國府上下人等,雖不清楚內情,卻也知道是那日王舅老爺來過之後,大小姐才忽然得了恩典,是以這些人對王子騰的敬畏更深了一重。又因親眼看着王家舅老爺舅太太待雲安這幹女兒比親生的也不差了,便契帶着阖府裏對杜雲安亦多尊敬巴結三分。

承恩伯府裏的事無甚好說的,耿家太太臉上的笑像刷了層塗牆的漿子似的,僵的叫人沒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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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姊妹一起拜見了大姐姐,又各自送了首飾及金銀锞子等添妝。再有就是鳳姐先将賈母、王夫人給的私房交與元春,後又代邢夫人、尤氏等一并添了妝。緊跟着王家的女人就請雲安上前,笑道:“我們小姐替太太給大姑娘道喜。”

元春方才就見有三個不認識的女孩兒,情知必然是姑父家、舅舅家和姨媽家的妹妹們,皆儀表不俗,一個空靈秀逸,一個明眸妍妍,一個肌骨瑩潤。只是礙于外人在,不好親近。

這會兒見雲安上前,元春美目含笑,細細打量她的形容儀态,心道怪不得舅母喜歡到收做女兒,不僅容貌舉止上佳,更難得的是還與舅母有三分肖似,當是自有緣法之故。

鳳姐一衆人未能久坐,不一時就辭了伯府回去,元春依依不舍的看過姊妹們,因道:“日後我下帖子請嫂子吃茶。”

熙鳳知道大姑娘身上有恩典诰封,日後也能待客見人,心裏頭也為她高興,當即點頭應下。

一直送到二門上,伯夫人擺着笑臉道:“大姑娘請回罷。”

元春點點頭,卻還是目送着,心下不由感嘆,險些她不止帶累自家的妹妹們,一并連這三個好女孩也差點兒給殃及了,幸好幸好。

回去她暫住的院子,元春親手翻看姊妹們給的東西,不意竟在雲安妹妹的匣子裏找到三千兩銀票,抱琴吃驚道:“表姑娘好闊綽。”

卻見她小姐眼裏噙了淚,搖頭道:“舅父舅母已給我五千兩,這會子舅母又借表妹的手添了三千兩,裏裏外外八千銀子!我……”

哭了會子,元春從祖母給得私房裏抽出一千兩銀票,又挑出個鑲珠嵌寶的赤金五鳳釵放進錦匣中,命抱琴:“給伯夫人送去。”

抱琴正收拾登記自家人送來的物事,使勁将二十二個箱子塞得滿滿登登,見狀便道:“姑娘的眼光真好,統共所有的屬這一根釵最貴重,還要送人。姑娘留下罷,別的匣子裏還有其他金釵呢,送別的罷。”

元春知道她是替自己委屈,元春卻并不委屈。先前那種境地舅舅祖母都沒棄她,絕境裏的這些暖意叫元春滋出了一股“活出樣兒”來的志氣,反而看開了,因笑道:“我留着也不能帶。好丫頭,快去,你知道怎麽說。”

但凡如賈元春這種受過精心教養的女孩兒,若肯俯下身去示好,就難有不成的。只看她的丫鬟抱琴是這樣對承恩伯夫人說的:“因着姑娘的事,叫夫人費心了,這是老太太特地送來的……姑娘還說,府裏的恩德她一生不敢忘,只盼着夫人日後別忘了她,娘兒們走動起來……”

先是奉上貴重禮物,後又說以後三節兩壽,元春都會将承恩伯府看作正經娘家走禮的。

這換了別家或許行不通,可賈元春頭一日來就看出承恩伯府的拮據,艱難維持面上的榮光——這原也不出意料,耿家門第不高,耿太後從前為妃時不受寵,被拱上太後寶座也無實權,自然并不能為娘家謀福祉。耿家男丁又沒有能幹的,當今也只是封了個三等承恩伯應景。耿家是只靠伯爺的俸祿和宮裏的恩賞度日的人家,對每一筆進項都是在意的。

‘雖是替老太後拾攤子周全,可賈元春知情識趣,從沒有一句格外的要求,她那嫁妝一半是宮裏賞的,一半是賈家置備的,如今又送了厚禮,還應承日後走動。’伯夫人盤算計量一回,臉上的笑都真誠不少。

于是伯府上下都熱情不少,次日出閣時,北靜王府來接轎的麾下官員看此情形倒各有詫異,個個信了些“老太後愛重賈女官”的鬼話。

————

諸事已了。

上巳日,衆姊妹因元春今日進王府的事情,都不便如別家仕女那般郊外游春。只在上院陪賈母賞了一會子芍藥,姊妹之間互贈了香草便散了。

賈母先前生病也還未複元氣,因也不留女孩兒,只吩咐鴛鴦:“寶玉回來後,先叫來見我。”說完便先往後面歇息了。

琥珀送姑娘們出院子,寶釵因笑道:“學裏不曾歇假嗎,寶兄弟出門了?”

“是北靜王爺一早就打發人來接寶二爺去吃酒。”琥珀笑道。

寶釵以及諸姊妹就不問了。與親迎正妻的吉時多在傍晚不同,元春是需得白日過完禮的,且只是家禮,不許大宴賓客,水郡王肯邀賈寶玉登門吃酒席,是格外給元春體面的做法,因此賈母才願意放賈寶玉這寶貝兒獨自去生地方赴宴。

姑娘們在花園裏賞一番春色,寶釵因說:“我家去探望母親,你們呢,可要随我去頑?”

衆人都說不去叨擾姨太太,寶釵也怕今日書塾歇假,她哥哥攜幾個朋友在家裏吃酒飲宴,萬一沖撞了諸姊妹倒不好,因此也不深勸,笑說幾句便去了。

探春好沒意思,因說:“我們也很該學古人的情趣,大家頑一回‘曲水流觞’,作詩作畫才不負春光。”

大家都覺得好,商議着另尋個好日子來補上,探春才喜歡了,便說要回去做針線:“我去年攢下的針線禮物,如今一件兒不剩了,卻得趕着做些,不然遇到事情不好擺弄。”

惜春拍手笑道:“我也去,我今年能繡一景了。”

探春忙拉她:“快繡個好的給我,換下我身上帶着的這個只有一只蝴蝶的荷包來!”

黛玉忙給惜春出主意:“四妹妹只管要回來你做的荷包,再上頭再繡只蝴蝶,或者繡朵花,也就成了一幅景兒了。然後再給你三姐姐挂上,她可就不能說什麽了!”

探春擎着那個大蝴蝶荷包,苦着臉直往黛玉眼前送:“林姐姐看看,你先看看!這還有一點地方兒讓她繡花兒嗎,四丫頭作畫那樣有才氣,從來都講究什麽留白意境的,可換做繡活兒,你們看看,這月白底子上方方正正個大蝴蝶占滿了的!偏她還得意的什麽似的,非逼着我挂身上,我正月裏帶着這個,人家看我的時候眼睛一溜就到腰上去了,我捂也不是不捂也不是……”

說的大夥兒都笑的直不起腰,惜春只拉着她“好姐姐”“三姐姐”的讨饒,賭咒發誓說新做得頭一個就給她,探春忙指着雲安她們說:“先給姐姐們罷,後頭再給我就成。”

雲安幾個就笑她壞,這是打定主意要惜春在給姐姐們的荷包上練好了手藝,再給她作好的。

……巳正,方散了。

黛玉右手挽着雲安,雲安和迎春牽着手,三個人叽叽咕咕的說話。

“店鋪也好弄。都中太大,各處都有街市,或買或租,都容易,只是選在何處呢?”黛玉這陣子翻過許多林家外管事送來的産業簿子,她家在京城倒有兩個位置極好的旺鋪可騰挪出來使用。

迎春笑道:“我們雖商定了做些女子所用之物,如今咱們手裏面倒也很有些妝粉胭脂、通草絹花的做法,但終究要做什麽?先定了這個再說鋪面不遲。”

及回到平明樓大書房裏,三人翻查那些個從書本上抄錄下的條目簡方兒,那書庫裏的殘書大家才讀過不足十中之一,就已經收集了一冊子各種好東西。只是大多不詳細,好些還是日記手劄或游記上記載的見聞,連寫書的人都不知其中原理,只是将所見到記錄一筆。但這已經十分可貴了,三個女孩兒嘗試過一個澡豆方兒,一味梅花雪糖的譜兒,居然都成功了。

尤其那梅花雪糖,已釀了兩個月,如今取來一甕倒入玉碗中,那朵朵梅花依舊鮮麗如在枝頭,這府裏的女眷就沒有不愛的。

這兩日她們自家喝的糖水就是用這個沖兌的。

正當梅月幾個捧上來三碗梅花蜜水,外頭就通報說平兒來了。

雲安笑道:“她怎麽來了?”

平兒進來道:“還不是因為你,舅太太和我們奶奶有話要告訴你。”

說着就向迎春、黛玉告了罪,将雲安拉去旁裏,笑道:“舅太太打發人送來兩車東西,奶奶那裏也有一箱子好玩意送你。”

雲安奇道:“為什麽送?”況且送東西也無需神神秘秘的。

“你真忘了不曾!”平兒拉她的袖子:“舅太太早就說過今年上巳節給你辦及笄禮!”

“誰想到臨了出了這裏大姑娘的事,倒不好趕一日辦了。舅太太、奶奶都怕你吃心,誰知你都不記得!”

平兒突然湊近了調笑到:“女孩兒的及笄禮若不十五歲辦,那就得等到許婚以後方好再辦。我想着是舅太太已為你打算好了終身,這回怕是要在親事定了才給你大辦了!哎喲喲,辦完了立刻就娶過門去,到時候就是咱們王家奶奶了!”

杜雲安從不想做王家少奶奶,她的婚事只聽哥哥和自己的,只是這話不能說出來,還得裝出羞臊的模樣不叫平兒再打趣。

“……好姑娘,我不敢說了。”平兒受不住別人撓癢,忙求饒道:“還有一件事,你們的梅花雪糖再分我們一小甕,奶奶近日忙的口舌幹燥胃口不開,吃了你們的這個調出來的蜜水倒津津的清口兒。”

雲安這才放過她,笑道:“你去跟她倆個說去罷,我釀的那幾壇子都分出去了,如今也只饒她倆的吃呢。”

平兒知道安姑娘給舅太太、自家奶奶和她哥哥都分了好些,就過去笑求迎春和黛玉。

迎春的丫頭司棋将将上來,手裏捧着一碗新調的梅花蜜水是給平兒的。

平兒接過來,也不用勺子,捧着瑪瑙小碗兒啜了一口,唇齒間淡淡的梅花寒香。她故意咂咂嘴兒,笑道:“你們怎麽弄出來的?誰院牆院腳沒有一二株梅花樹的,往年至多是踏雪尋梅頑賞一回,偏只有你們不僅看,還會頑,更是頑的新奇頑的好吃……”

三個姑娘也不藏私,雲安便說:“原是從一本雜記上看到個‘提糖’的辦法,二妹妹說能用提糖的法子收藏鮮果子。冬日果子少,于是我們想起來能存果子,難道就不能存花兒了嗎,這才試了試,誰知弄出的這個竟特別好。”

黛玉雖是三個裏最小的,可她看過的書卻最多,又是個過目不忘的奇才——正是她提議用綠萼梅,因她說《本草拾遺》中記載綠萼梅有“開胃散郁,助清陽之氣上升,生津止渴,解暑滌煩”(注·引用)的效用。

“書裏說提糖用雨水,我們換了雪水,味道卻更好了。用上好的砂糖,和上雪水熬煉,将熬出來的所有糖油撇淨了,邊撇沫兒邊續入雪水,直煉到黏稠如蜜,再放到涼罐裏翻出淡淡的砂花兒,此時将洗淨晾幹的綠萼梅花并一碟酸果子汁兒一同浸入甕中,搖晃勻稱就得了。”黛玉細細的說。

平兒很敢興趣,遂問:“酸果子汁是什麽?”

迎春笑道:“就是南邊才生的那種黎檬子,味極酸,咱們用來熏屋子,誰吃過它呢。不料加一點這酸果汁子卻有奇效,原是她倆個新興起來胡亂添東西的時候試出來的。”說着就指雲安和黛玉。

雲安但笑不語:冰塊檸檬水可是養活了一家家飲品店,它的魅力你們還沒正經嘗過呢,只用來熏屋子,未免暴殄天物了。

黛玉捂着嘴笑:“我們試了別的果子,味兒也好。等新果子下來,我們還弄別的來,窖藏到冬日裏,不就有鮮花鮮果子了。”

雲安悄悄扶額,她做了什麽,把個葬花惜花的林妹妹帶成了這個吃花釀花的小饕餮?

幸好林妹妹愛花的心是一貫的,只聽她對平兒道:“好姐姐,這法子別告訴別人,你們要吃只管找我們來要就是。”

“一旦傳揚開了,這裏的花兒有多少都要被禍害盡了!她們不如我們仔細,只怕會薅盡了枝頭上的好花兒。”

平兒忙應下又道謝,還問道:“你們怎麽摘得花兒?”

雲安和迎春都笑,“有些是給花枝修整形狀得來的,有些是從花樹下撿的,倒的确不曾摁着一顆花樹來揪花。”

“姑娘們慮的是。”平兒笑道:“若叫她們都知道了,便是不舍得那些功夫砂糖,只怕也得折花摘果的,不用多的,人人只伸一回手,府裏的景致就沒法看了。”

又敘了一會子話,平兒才告辭,回去将這梅花雪糖的做法告訴了鳳姐,還笑着幫腔道:“我悄悄問過繡桔,好家夥,姑娘們是用她們茶房的小茶爐子弄的這個。那茶爐子才多大,平日吊個糖水粥羹的還罷了,這會子煉這新奇好東西,可是費勁。偏偏姑娘們還不藏私,将自己的好東西都分給了大家——冬天平明樓的銀霜炭就沒夠使,是杜家大爺悄悄送進來了一車。奶奶勿怪,我也才聽說的。這虧得是三位姑娘懂事知禮,不肯聲張,不然落到別個人身上,只怕就該來跟奶奶讨了,還會叫上下說嘴從前如何充裕,如今又……”

平兒的這話正戳中鳳姐最近煩惱的地方,熙鳳先不提三個姑娘的事,先惱最後一則:“公中的銀庫都空了,我能如何!因還國庫銀子的緣故,大老爺逼着開了銀庫,清點了才發現公中竟然只剩下不足五萬兩銀子!這裏面上年的地租房租都沒動用的,今年才開年,只這四萬多連一年都支應不下來……鬧了那一場,也沒找到這府裏歷年的積攢去哪兒了,反把銀庫所有銀子搬空了。現在叫我管家,把對牌鑰匙都給了我,可我還打饑荒呢,如何管來?”

“偏偏還國庫的事情還不能傳揚了,家裏上上下下還要同從前一樣的過活,是當我能變出銀錢來嗎!若不是老太太給了二萬兩叫先開銷用,我也該裝病請辭了。這二萬兩要用到九月裏各地送租子上來,統有近七個月呢,我一日日愁的什麽似的。我查上一年的總賬,阖府花了七萬多兩,便是除去我和你二爺成親的花費,那也得有五萬五千多兩,如今這些差得忒多了!老太太都有意節省了,那起子小人還想和從前一樣抛費,做他娘的春秋大夢罷!”

熙鳳氣的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平兒忙勸,此時在房裏的另一個丫頭順兒湊近了說話:“我聽說件事情,不知該不該回禀奶奶。”

順兒如今也是王熙鳳心腹人兒了,鳳姐聽她這樣就罵道:“又做這哼哼唧唧的,幹脆些個,要說就說,不說別嚼你娘的舌根!”

順兒笑道:“奶奶叫我說的,我說了您別惱。”不等鳳姐罵人,順兒趕緊道:“還庫銀的事不少人都知道了,只是老太太下了封口,說誰敢傳到外面去就一家子發賣,所以才不敢明裏說。可背地裏大夥兒都害怕打饑荒呢,對所有銀錢的事都格外上心,盼望着府裏哪裏發一筆橫財過以前的好日子——看,奶奶又急了,你等我說完這句吶!——所以薛姨太太送了二萬兩給太太的事就叫偷瞧到了,還聽薛姨太太說‘這二萬兩是助府裏度一度難關,國公府第的體統不能少了’。底下人都說薛姨太太分明是拿這個錢給公中上下的,可太太卻沒拿出來。”

鳳姐噌的一下站起來問:“什麽時候的事?”

“上個月末,大約有五六天了。”順兒答道:“我今兒偶然聽到人說才知道了,那些人都防着奶奶與太太一條心,還是我要拉她們到奶奶這裏來對峙,她們才肯原原本本的說了。我緊着就回來告訴奶奶……”

鳳姐怔了半晌,咬着牙道:“二十二萬兩,舅老爺給了兩萬,老祖宗補了近一半,原本二房只出了五萬多!可公中的銀子補給了二萬兩,姨太太那裏的二萬兩又叫太太填補了自家,這算起來倒只出去一萬銀子!倒把老太太和官中掏空了的……”這官中日後是她和琏二的,老太太的私房裏也該至少有大房的一半兒……合着全是琏二吃虧,她還要勞心勞力的操持儉省不落好!

“罷了!”鳳姐氣一回忽然道:“誰對我好我就貼補誰!反正全家都要節省了,我只管重新分布厚薄了,若誰抱怨委屈,只管跟太太訴去罷。”

“平兒,你方才說姑娘們自己花錢買炭?”

是杜家大爺送的,平兒心道,可嘴裏卻還順着鳳姐說:“是。”

“姑娘們的份例從來用不完,可用不完的也沒見買辦和大廚房将銀子退回賬房裏,但凡按舊例撥給的,都花的幹幹淨淨。我喂飽了他們也得不着一聲感激,索性不叫他們管姑娘們的事情了。”鳳姐冷笑:“從此以後,将舊例該撥出的所有錢物不直接給買辦房給廚房了,一氣兒都給姑娘們自己,叫她們自己分配,命每個屋子裏的大丫頭一筆一筆的詳實記下來。用不了就歸到姑娘們自己的私房裏去,不夠的或請爹娘兄弟貼補,或裁減屋裏的用度,反自己看着辦就是……”

平兒順兒都笑道:“萬沒有不夠的理兒。只是這樣是不是繁瑣了些,胭脂水粉之類的還好說,每日的吃食卻叫大廚房多了兩三個步驟。得姑娘姐兒們前一日說下了想吃什麽,算出本屋所有人用多少錢,然後買辦可着頭去置辦,再後大廚房才能做……”

“肉蛋菜蔬還好,還有柴火呢,這屋裏用的多,那屋裏用的少,只怕又是場風波。”

鳳姐哼笑道:“只許各屋設小廚房就是了,大廚房裁剪人手,挑好的留下來分配。老祖宗和寶玉一處兒,紅白案的好廚子配齊一套就夠使了。平明樓一處,那裏頭除了二姑娘另兩個都不缺人手錢財,她們要自己聘買廚娘都行,反正姐兒幾個好的跟同胞姊妹似的。致遠齋和露微堂合起來一處,有大嫂子看着,任是哪個刁鑽的廚娘也別想糊弄撈油水。太太那裏也是一處,周姨娘趙姨娘幾個只跟太太吃飯就是了。若是姑娘們跟着老太太吃飯,只各處孝敬吃食就罷了,各人的口味不同廚子做的湊一起,還新鮮有趣兒。”

鳳姐越說越覺得很對:“去年北邊的莊子上總共送來二萬一千斤主子吃的好米,到了末末了兒卻不夠,還得從米鋪裏買來了五十斛補充。這些上用米糧便是将各屋裏一等的口糧都囊括了也盡夠了的,只是不知被人弄鬼賣出去多少!如今索性開了各個庫房,都按份例分給各處去,我還省一省心!”

“奶奶這是想叫各處過自家的小日子了嗎?”平兒想了想,擰眉道:“若是這樣,奶奶管家管什麽呢?”這是将手裏管家權都分化變弱了。

“好丫頭,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可我再管家,也得按祖宗舊例走,偏作難的是我,別人貪墨偷油水的!銀庫都空了,我查過這十年的賬,五年前還有盈餘,可這五年每年的收入開銷将将持平了,我這樣管家來有什麽意思!”根本沒有好處,尤其今年眼見還要打饑荒了。

鳳姐是舍不得權利風光,只不過她也并沒有将所有都交出去:“除了各人的份例,這府裏的公庫卻還在我手裏,與各家的人情往來,交際禮物都仍要我來管。公中的銀庫、布庫、金銀器皿…都還是照以往來作,器皿家具之類的各屋子盡可以去取,只不過雖損毀了誰賠罷了。”

平兒順兒都合掌:“阿彌陀佛,若是老太太同意了奶奶的想頭,只怕今年也不用打饑荒了,少了多少開支呢!”東院大老爺處是早這樣分開了的,可不算大老爺,只二老爺宴請清客相公的花銷以後是二太太房裏供應了,這就節省出了多少!

根本不用等到賈母叫鳳姐上去,王熙鳳已風風火火的到上院裏将這些話說了:“老祖宗,我年輕壓服不住人,這些日子鬧了不少笑話,下頭人也多不滿的,因此我想着不如這樣做了,一則叫是分擔出去些事務,二則妹妹們大了,她們已立了院子,如今将本院的這些事也教她們管……”

“買辦和廚子都由各處自己擇選,從原來買辦房、大廚房挑人也行,自家重選了人也行。這一來,興許東西飯菜更合心意了呢,若是做的不好,自己就能罷免換掉。大廚房、買辦房各房只留下能幹幾個,便于府裏的事務,比如照管上夜的人這樣不分屬各處的人。”

賈母這幾日也正悄悄查看計算自己的私房呢,她的梯己雖厚,可一下子去了十萬多也不是鬧着玩的,因此對王夫人的不滿上了個新臺矶。這會兒聽到鳳姐的提議,老人家想了想,倒也真是個儉省的好法子,兩個商量一回,就将此事做定了。

賈母還道:“漿洗房、燈火房、針線房的人也各個分配了,每處只留幾人做官中的事務就行,各屋裏的事不用她們做了。這些地方多出好些人,挑揀好的留下來,其餘都打發了罷——你太太三災八難的病了這些時日,正是替她祈福的好事兒。”

“這分起來不容易,這幾日你快弄出個章程上來,各處所有的人先叫你太太挑選,我這裏從前也不大用她們,只将兩個廚子留下來便罷了。”

賈母一錘定音,沒經過病歪歪的王夫人,榮國府已分成數個小房。任是王夫人撐着病體,将王熙鳳叫去埋怨了一頓,卻也不得不遵從了。

榮府原本有三四百丁,幾百女孩子,經王熙鳳大刀闊斧的一梳理,倒少了一半兒。尤其是那些個挂名吃‘空饷’的人,個個都恨得咬牙切齒。罵王熙鳳的雖有,但琏二奶奶這通又狠又絕的作為實在震懾人,于是更多詛咒罵話都向“慈軟”的王夫人去了,誰叫是為她祈福求好運才弄出來的這些個事情。

經此一事,王夫人在阖府的人心散了大半兒,幾十年積攢的好名聲也敗了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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